我以前不知道“朋友”是一个多么温暖的词,近几年才慢慢有了一点体会。我可以忍受一群男孩子在我整洁漂亮的房间里翻天覆地,只为了我的儿子有玩伴;我时常建议我孤僻的父母亲去和别人打牌、聊天,因为怕他们寂寞;我愿我先生在异地他乡有朋友,可以互相扶持、照应。
因为愿意至亲的人有朋友相伴,我想,朋友真的是人类最深切的需要。与生俱来的孤独让人类有了与生俱来的需要,就象需要空气和阳光,就象需要一双手,在心里疼痛的时候,轻轻地抚摸一下。
去年春节去海南,旅行社的导游是24岁的四川姑娘罗琼,高挑的身材,皮肤很白,微微有些雀斑,说话带着比较浓的乡音。她来海南只两年,才拿到导游证不久,说我们是她正式带的第一个团。
因为她常常表现得很拘谨、小心,又热情周到,所以我们都很照顾她,甚至吃饭的时候邀她一起吃,但是每次她都婉谢。她每天早早在餐厅等我们进餐,路上只要我们没打瞌睡,就给我们讲海南岛上新鲜的事物。有一次她指着车窗外的一种树,说这种树是一种东西的原材料,每人身上都有,问我们这种东西是什么。我们有猜衣服的,有猜手表的,有猜皮包的,都不对。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勾起来之后,她告诉我们,那种树木叫小叶榕,是海南特产的制造钞票的原材料。我们都大笑起来。她注意到我对热带植物感兴趣,就一一指点三角梅、凤凰花、紫薇、龙血树等等给我看;问起海南的风土人情,她就讲当地人的牛耕、山兰稻、黎族人的走婚。只要她看见的,就说给我们听,随处可见的烂尾楼,刁钻厉害的回族女孩子,夜晚路边霓虹灯下操特种职业的女子,甚至一处转盘中央七根形状古怪的石柱,罗琼说,那是附近山上常有鬼魅做祟,连政府也没办法,就建了这七根石柱镇邪。我们将信将疑,可是觉得有趣极了。
她一直很有兴趣地讲,仿佛她也昨天才知道这些,并不让我们为她口干舌燥地讲感到抱歉。有一次她带我们去了一家商场,但是明白告诉我们那里是卖水货的,可是她必须去签单,我们也不难为她,进去应了个景儿,她居然很难为情的样子。
渐渐很熟起来,她也说起她的老家在四川万县,说起她的父母亲和弟弟,说万县的景致和那里的同学。除夕那天,她没有拒绝我们邀请她一起吃饭,但是过后她买了一辆玩具车送给我的儿子,倒让我不安起来。我留意到她很少接打私人电话,用手机多是和旅行社联系。我很自然地问她有没有给家里打电话,她说,她家在农村,家里没有电话,神色间就有些黯然,但是随即说,过了年就可以回家了。
离开海南的前一天夜里,我给她100元钱小费,为了她一个星期以来的殷勤服务,也为了她给我儿子买的那个玩具车。她坚辞不受,我硬塞到了她包里才作罢。在美兰机场,她安排我们分作两组,一组去换登机牌,一组去排队安检。我在安检这边。有几个穿露脐装的女孩子走过来,把我的箱子挤到一边,我留意到她们廉价的首饰和银色的指甲,凑在一起说笑,也是四川口音。罗琼从换登机牌的队伍那边跑过来,略微有点喘,她的头发随便用个发带扎在脑后,微微有雀斑的鼻翼上沁出汗珠,穿一件白色t恤,下面是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凉鞋已经很旧。跑到我身边,看到我箱子在队伍外面,就提起来塞到里面去,那几个艳妆女孩子小声嘀咕了几句,罗琼和我对视了一眼,抿抿嘴笑了。我突然觉得罗琼真是个好女孩,只是好象,太孤单了。正是春节,人家都团聚的团聚,回家的回家,她总算和我们一起吃了顿年饭。连个私人电话都没接到。
快到安检入口了,我问罗琼:“你在海口有住处吗?”她点点头,说公司在海口,她有宿舍的,是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合租。“那这两天可以好好玩玩了?”我问。她说同住的女孩子已经回家了,而且,送走了我们,她还要再接一个团,又要去三亚。“我多数时候在三亚。”她笑着说。我明白了,她是连宿舍其实也不必有,跟着旅行团走到哪里就住在哪里。
突然升起一种很深切的关心,我问她:“你在那边有朋友吗?”
在此之前,因为毕竟是导游和游客的关系,我从未问过她比较私人的问题。很快就到安检口了,我很希望她是有人关心的,是不孤单的,是快乐的。一个女孩子孤身来海南闯,真是不易。罗琼笑了,也是从未有的亲切,她说:“有啊。我的朋友都在三亚那边。”
我很高兴听到她这样说,提着箱子进去安检时向她回身招手:“保重!再见!”
回来好多天后,有一次我先生偶然问我:“那天你和小罗说什么了?你进去以后,她在那里呆站了很长时间,象在找你。我告诉她可以走了,看见她在掉眼泪呢。”
我听后很吃了一惊,诧异罗琼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不是一个能让人很喜欢的人,也绝对不是她感念那100元小费,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哪里就至于依依不舍地流泪呢?我想,是因为我那一问触动了她吧?
你在那边有朋友吗?
也许我无意中在她心上轻轻抚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