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盒泥土

    　　那小小的方形木盒依然规规矩矩地存放在我的书桌上，天然的纹理在时光的倾照下显得散淡而舒缓，也许是他那经年的老态在不经意间形成了一个谜面，让人联想到了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私，常有客人来家玩时好奇地向我询问，在这时候我常常笑而不语，轻轻打开盖子以让好奇的人一饱眼福。

    打开盖子，里面全是些小纸包，一律拆叠成整齐的四方形，像一群穿盔带甲的战士在时间的角逐场上整装待发，只是在长期持久的一种状态下因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而显得有些疲惫不堪，泛黄的报纸负载着岁月的重荷，轻轻打开时隐约间能听见浅浅的喘息。那些圆的、扁的、心形的、菱形的花籽便欣欣然跃入眼睑，丝毫不曾为自己失宠的一生而流露出半点悲观，我一直相信它们是有生命的，并且这种生命会在时光的浸泡下更能呈现出它最初具有的灿烂本质，只是现在它们还在安静地沉眠。这时候，有的朋友会嗤之以鼻，抱怨我不该有怀旧倾向，有的朋友则刨根问底，似乎那小小的纸包隐藏了某种不可泄露的天机。

    儿时的屋前是一大片花园，一年四季花香扑鼻热闹非凡，各种花在四季流年里竞相摆弄出万种风情，老人便是负责管理这片花园的。我时常站在窗口便看见对面那排高高的芭蕉树，像一群长翅膀的水鸟在风中扑蔌蔌地相互拍打着翅膀，冬日的清晨就会看见那小小的露珠在上面快乐地滚动，像一个调皮的小孩终于找到了他久别的温床。

    常常是我刚从梦中醒来就听见他的声音，大声的咳嗽和扫帚的喧哗开始了一日的清晨，机械性的操作于他来说并无枯燥可言，等我从床上到了地上站稳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最后一道浇花的工序，这时候，忍不住要跑到花台前看他浇水，跟前跑后地想要讨点事做。老人不善于言谈，甚至面部表情显得有几分生硬，长期在花草间佝偻着背让人无法猜测他的实际年龄，粗大的指关节像是有一层永远冲洗不掉的黑灰。那时候，黑色的土地是湿润柔软的，像一块巨大的海绵扑伏在清晨的阳光里，一条条水流汇成的银线恣意地直贯而下，黑色的泥土便张开一张张饥渴的小嘴巴吮吸着。在这时候，老人常会把那浇花的水管递给我一会儿，我便神气活现地将它对准花草，像一个指点江山的将士，统率自己的三千兵马。

    草儿醒来了，揉揉睡意朦胧的眼睛，花儿醒来了，轻轻舒展纤柔的细腰，于是鸟儿引来了，世界有了声音，风引来了，生命开始流动。一切开始复苏进入了美丽的流程，日子伸伸懒腰开始鸣响了崭新的一天。

    老人无儿无女，却对一向孤僻少言的我疼爱有加，他时常絮絮叨叨给我介绍各种花的名字和生长周期，全然不曾考虑年少的我能否接受多少，直到今天每次伺弄花草时，那苍老的声音还能穿过时间的隧道在耳边回荡。这些花像是事先预约好的让每一个季节都不欠缺，月季的红、石竹的绿、金贝的黄、木槿的蓝构筑着花园美妙的图景令人目不暇接，那时候我最喜欢的却是蝴蝶花，每逢春夏季，那纤小艳丽的花便如千千万万只蝴蝶在草叶间扑翅飞翔，连阳光也被炫耀得活泼起来，甚至于这么多年来那些花还一直翻飞在我记忆的边沿。

    那年夏天正是缅桂花盛开的时候，朵朵浅黄色的小花缀满了枝头，散发着馥郁的芳香，老人和孩子经常到树下乘凉，女孩子则摘一两朵用线穿了挂在胸前，整个夏日的心情也弥漫着芳泽和香甜。这时候车间主任突然提出要把那棵树砍掉，原因是他上初中的儿子接二连三地生病，那缅桂树又正对着他家的大门。他请风水先生看了，说是房前屋后不能种缅桂，因为缅桂和免贵是协音，他说人生免去了富贵还有什么盼头。这事在厂里引起了大家的议论，一棵碗口粗的缅桂树在刹那间埋下了不可让人饶恕的祸根。

    砍树那天他没来浇花，我因为好奇到了他的住处，他正在一个人闷旱烟，看见我好像很高兴，他住在一间破旧的仓库里，房子里没有什么家具，而异常吸引我的却是桌上的一小溜玻璃瓶，瓶子洗得干净而透明，发着青白色的亮光，每一个瓶上贴着纸，写着花的名字。那字写得极不规范，水笔的字痕浓淡不一，像刚学书的孩子握着抖淋淋的笔描摹出来的，笔画中似乎还隐藏着小心庄重的神情。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贫寒的滋味，乍一看见他住处简单的陈设简直搞不懂他靠什么维生，因神话故事看得太多又想，老人必是捉拿花妖的钟馗，躲在这里修炼以达成日后的铁臂金身。他从箱中取出了那个小木盒给我，只说是一些很好看的花籽，至于具体是些什么花，于我今天来说，依然是个美丽的谜。

    后来没多长时间他就离开了工厂，有一天我去花坛边玩，意外地发现缅桂树的那半截树桩上长出了两叶新嫩的叶片，像两个调皮可爱的小脑袋，睁着好奇而童贞的眼睛，又像是一双不甘寂寞的小手，搔着时光老人的腋窝。但是由于花坛长时间没人照管，两个小脑袋终于又失望地垂下去了。

    事实上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我确实不曾放弃将这些生命植入泥土，再去收获那一片姹紫嫣红的花香的念头。但是由于时间或是空间上的限制，一直没能达成所愿，有时也因为是自己懒惰，又缺少了足够的热情。后来听一个朋友说，隔年的花籽很难成活，更是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彻底放弃了种植的念头。好几次搬家，家人都说把它扔了，我却没有舍得，像珍存一份没有归期的等待，小心翼翼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有时候，看书累了，看一看那小木盒，就觉得那些细弱的生命似乎正在那里喷根发芽。我就想，不种也罢，生命不一定要追求某种状态，美丽其实可以用多种方式存在。就让他们在我思维的园地里自由盛开吧，长成一片又一片火红的罂粟延存我的梦靥，那么我情感的天空大概也就不会再有寂寞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