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翟辉想起那一年的事情时心中依然涌满了酸楚和惆怅。
怎么就那样了呢?翟辉想。
其实那一年翟辉自己也是过得很不容易的。
那个暑假翟辉带着满心的酸楚和落寞风尘仆仆地回来时,在学校门口他首先遇到的是昕纹。昕纹领着她两岁的女儿在那棵野柿子树下看花间的彩蝶。
刚下过一场雷阵雨,红的花绿的叶都还透出一种浓浓的湿意。湿湿的树湿湿的天,人的心里也湿湿的有种难以名状的抑郁感。
同昕纹一起的还有一个神色忧伤的姑娘。翟辉当时并不知道她就是大家在办公室里经常提起的诗瑾。
“翟辉,回来了?!”
昕纹看见翟辉,说“假期还好吧?”
翟辉默默地摇摇头。
开学几天报到、打扫卫生、始业教育,编写教学进度计划表和写教案翟辉今年又当班主任,翟辉也仍然跟昕纹一个办公室。
学校今年申报省二级重点中学,每个教师都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只有尤老师依然一脸的无所谓:“什么重点不重点的,铜佃多发点就行!”
尤老师当着学校领导面也这样说。尤老师的玩世不恭在学校里是人人皆知的;校领导没有哪一届敢认真拿尤老师怎么样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翟辉,给你介绍个对象!”
尤老师比别人活得都潇洒,每回下课回来便将那几张教案纸朝桌上一放了事,然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着靠在椅子上悠闲地架起二郎腿。
尤老师五十出头了,但看上去只有四十几岁年纪。尤老师是文革以前的老牌大学生,据说还是他们学校为数不多的高才生之一。只是后来由于妻子的事情人才变得一天天的颓废和玩世不恭起来。他的妻子是他大学里的同班同学,在另外一所中学当教师,文革时受到过批斗,后来虽然平反了,但人却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中学教师的生活最典型的特点就是学生的作业本和各式各样的教参多,办公室里呆的时间长了,大家都被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教案批不完的作业弄得头昏脑胀,巴不得来点刺激。因此尤老师那些玩世不恭中又不乏风趣和幽默的话题总是能很快激起大家的兴趣。
“对了,对了,翟辉也应该给大家吃糖了。”
大家心里其实都知道尤老师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
办公室里的李老师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招工进了邮电局;女儿倒是自己考了学校分了工作,长相也秀气文静,可个人问题一直不顺,都快三十岁了,还是进进出出一个人。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谁个家里有点什么疙瘩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
翟辉不是本地人,翟辉大学毕业后一个人从几千里外的地方来到这里。翟辉在当地没有什么交际,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除了办公室便是寝室,周末节假日也不见他像别的年轻人那样出去玩。
“真是个文静的小伙子!”大家从操场上走过,都要不自觉地抬头望望翟辉的窗口。
翟辉的窗口在一排翠绿挺拔的水杉树后面。那是操场边上一幢两层的青砖楼房,学校里的单身宿舍。翟辉住楼上第二间。每到夜幕降临周围的树和房屋都沉浸入宁静的黑暗中去的时候,那里就雪雪地亮起了灯,青白的灯光从窗口泻出来,照在树上,照在池塘里,一漾一漾的,透着房间主人一种难以言述的执着与孤独。
“一个外乡人孤零零的怎么过呢?”大家心里想。
后来大家才知道翟辉一直在等一个叫y的女孩,叫y的女孩还在遥远的城市上大学。女孩每周给翟辉写一封信,每月1号和15号通一次电话。
只是从上个学期起,女孩的信和电话就渐渐地来得稀少了
现在尤老师提起这个话题,翟辉便笑了笑。翟辉的笑中有种很深很深的寂寞。
“翟辉,要什么条件的?”尤老师问。
“首先得是个女的!”昕纹说。
大家都笑,翟辉也笑。于是一个办公室里的气氛便难得地轻松起来。
那些时翟辉的目光常常就游离了眼前的人和事,停在窗外的那棵野柿子树上。野柿子树在秋风中已开始泛黄了,星星点点的果子从叶间露出青涩的脸儿来。
那时翟辉还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活得更沉重的人。翟辉以为他已经是活得最累的人了。
尤老师嬉笑怒骂,学校几乎没有什么人或事会成为他的禁区。而其实尤老师自己的生活中也有许多供别人讨论的东西,这一点只是到了后来翟辉才知道。
办公室里最严肃的人是李老师,每当大家都暂时丢开手头上的工作嘻嘻哈哈时李老师总是一个人正襟危坐,大有非礼勿听的长者之风。
李老师是教育系统的一面旗子,也是当地中语会的权威加泰斗。翟辉向李老师请教过不少问题,李老师也十分乐意指点勤奋又有礼貌的翟辉。
倒是十分般配的两代人!人们想。
然而事情后来的发展却让大家感到意外。
那是上学期临近结束的一天?
“你想表现什么主题?”李老师质问翟辉。
他们谈的是翟辉那篇叫世纪末的忏悔的文章,这篇文章后来发表在当地一家晚报的副刊上。在这篇文章里,翟辉流露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些尖锐的痛楚。
而李老师则以他一贯有的那种几乎近于偏狭的认真说翟辉这是脆弱文人的苍白的无病呻吟。
“苦闷什么?寂寞什么?”
李老师质问。
“每个月近千元的工资拿着!?你知道现在社会上有多少下岗工人,有多少贫困家庭,有多少真正不幸的人吗?”
“要走出自己的小天地,不要只将眼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李老师毫不客气地剖析翟辉的文章,剖析到最后便带出了文章之外的东西。
办公室里的老师都抬起头来看他们。李老师后来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挥挥枯瘦的手臂打住了。
一直过了好几天,人们才明白原来那天的事情最初是由尤老师的那句玩笑惹起的。不过那之后,路上遇到了,李老师依然朝翟辉慈祥地点头:“翟辉老师,你早!”
学校里大家对李老师敬而且怕,敬他的执着和敬业,怕他的古板和认真。但背着他,人们就不那么顾忌和客气了。
“老李到底是不中用了!”一次李老师又生了病,咳嗽着的李老师刚抱着讲义走出办公室,尤老师便说。
“人上年纪,体质就差。”另一个老师说。
“一心扑在工作上,家里那个老姑娘只怕是要养老送终了!”尤老师将“工作”几个字念得格外的重。
大家都不接下面的话头。尤老师一个人自言自语。
翟辉后来想,是不是办公室里这些不负责任的谈论也传到她耳朵中去了!?
那时翟辉还不大关注周围的人怎么过,他沉溺在自己的寂寞里。在那片如水一样的寂寞中,过去那些有电话和信相伴相随的日子总是像湿地上的一片枯叶,粘在他记忆的网上。
忙过开学,很快就到了深秋,北风渐渐起来了,走在校园里和大街上,面颊都感到一层刺骨的寒意。
教师的办公室除了那些垒得高高的书籍和作业簿子外,再没别的东西,进到里面,如同进到冰窖里。为了留住唯一的点点热气,大家关严了所有的窗子,进出的门也钉上胶皮,门上特地用红粉笔写了一行字:
请随手关门,谢谢!
字是写了,可每天进进出出总有人忘记。要是进来的人,大家笑嘻嘻地提醒一句:“尾巴还拖在外面呢!”
进来的人便笑着去把门关上。要是出去的人,那就只有大家自己去关了。
尤老师的办公桌正对着门,往常遇到这种情况,他一定骂一句:
“又是一个没长记性的。”
但这天早上尤老师却任凭风刮进来,兀自坐在那里捧着本厚厚的词典埋头像翻身上的虱子似的查他要找的一个生僻字。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低头忙自己的。
翟辉看看没人去关门就站了起来:
“尤老师坐在风口上,尤老师那里是个风口。”
翟辉边关门边开玩笑地说。
翟辉的话音刚落,尤老师就重重地将词典拍在桌子上:“风口上好哎,风口上难得哎!你想来坐坐吗?”
尤老师的声音比平时说话至少要高整整一倍,语气中还夹杂着一种最单纯的人也听得出来的嘲讽。
翟辉怔住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把尤老师给惹恼了。看看别的人,一个个都埋头认真地备课,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翟辉默默地走回自己的位子,坐下,看书。
直到后来的一天,翟辉才明白尤老师突然愤怒和刻薄起来的原因。
“你干吗去碰人家痛处?”
昕纹走过去掩上门。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人。
“他最忌讳别人说这些话,文革时代他是处在风口上的人,他的妻子就是因为受了学校里一个造反起家的领导的攻击才疯了的,而且那个领导还是他们大学时的同班同学。这些你都不知道?”
翟辉才明白自己撞到尤老师枪口上去了。想想那天的情景,翟辉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
怪不得要发那么大的火呢,翟辉想。
李老师是全市唯一的一位特级教师,是教育界的知名人物。李老师走在街上常常有不认识的人同他打招呼:
&nbs...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