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休掉鱼玄机的话，那么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足以说明他的薄情寡义和始乱终弃了。

    三年的时光在鱼玄机漫无涯际的等待中默默流走，她总算等来了一个关于李亿的消息：她日夜思念的夫君已在不久前携家远赴扬州任官去了。这消息无疑像一个巨大的晴天霹雳将满怀期望的鱼玄机从半空击落在万丈深渊之中。从两情相悦的缠绵到弃妇，鱼玄机的痴心彻底零落成泥碾作尘了。事见北梦琐言：“唐女道鱼玄机，字蕙兰，甚有才思。咸通中，为李亿补阙箕帚，后爱衰下山，隶咸宜观为女道士。”

    从19岁到26岁（863－871）是人生观转变后的纵情期和生命的沉落期。这个时期的鱼玄机，经历了生命中最为残酷的现实：情人的绝情负义，相依为命的一清观主的仙逝，朝夕相伴的道姑彩云和一个来观补修壁画的画师的私奔。这一连串的打击对一个只有十九岁的姑娘来说，已经严峻到了靠什么维持生计的问题。是生存还是毁灭？终于，在咸宜观一个冷冷清清的夜晚，孤苦零丁的鱼玄机秉烛夜书，写成了后来传诵千古的赠邻女：“羞日遮罗裙，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这首诗既是她人生的分界线又几乎就是她日后生活的宣言：世上既然找不到有情有义的男人，夜里流泪白天断肠能有什么用？既然自己有能和宋玉相配的才貌为何不及时行乐？又何必徒费心思恼恨那薄情寡义的王昌呢？（宋玉，楚之鄢人，相传为屈原弟子，辞赋大家，为人体貌娴丽；王昌，赵国邯郸人，公元24年，刘秀破邯郸，王昌败死。其并非负情郎，鱼诗这里是借用王昌作比喻）从此，鱼玄机看破世间真情，一改往日秀外慧中、娴静淑雅的才女形象，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纵情畅怀、放荡冶艳的女人。她收留了几个贫家幼女作为侍女，公然在咸宜观外打出了：“鱼玄机诗文候教”艳旗。

    在唐代，女子入道观可以更自由地与文人士子交往，像唐玄宗的胞妹玉真公主就有自己的道观，诗仙李白就是通过玉真公主的举荐而奉诏入京的。至于武则天、杨玉环更是以出家为幌子达到重新入宫的目的。女子与男子交往，难免日久生情，于是道观在唐代便成了风月场所的代名词，女道士被称为女冠，在唐代也多有妓女之意。

    鱼玄机的艳帜一竖，消息很快传遍长安。自认为有几分才思的文人雅士、阔少公子纷纷前来谈诗论文。鱼玄机则与客人煮酒品茗、纵情调笑，遇有英俊中意者，便留宿观中恣意偷欢。鱼玄机当时年约二十，既有少女的妩媚，又有成熟女性的风韵，加上她的绝代才华和万种风情，不知有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于是，她的艳名远播，红极一时；于是，她过上了一种“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半娼式的生活。

    从她现存的诗文里可以看出，有几个比较重要的男人曾经影响过她的生活。

    一个是她颇青睐的落魄书生左名扬，她之所以钟情于一个穷书生，原因只有一条，就是左名扬酷似昔日的丈夫李亿，但比李亿有才华。她对左名扬充满柔情，完全以一个小妻子神态对待他。在左名扬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中写道：“闲居作赋几年愁，王屋山前是旧游。诗咏东西千嶂乱，马随南北一泉流。曾陪雨夜同欢席，别后花时独上楼。忽喜扣门传语至，为怜邻巷小房幽。相如琴罢朱弦断，双燕巢分白露秋。莫倦蓬门时一访，每春忙在曲江头。”此时的鱼诗已明显有些大胆香艳的成分在里头了，如“曾陪雨夜同欢席”就很露骨地写出了她同左名扬在云房里共享巫山云雨的欢娱之情。大概左名扬同样也忘不了云房云雨的旖旎风光，也动情地写下了那段销魂时光：“白鸽飞时日欲斜，禅房宁谧品香茶，日暮钟声相送出，箔帘钉上挂袈裟。”尽管诗意不似鱼诗直露，但于其词义闪烁中依然能够窥见阑珊春意。

    另一个就是富商李近仁，起初鱼玄机根本看不上这个满身铜臭味商业巨子，但在李近仁竭力摆出一副儒雅慷慨的面孔下，鱼玄机终于投入了他的怀抱。李近仁几乎包揽了咸宜观所有的开销用度，又对鱼玄机政策宽大，允许她和其他男人交往，这样一来，他们倒也相处融洽。鱼玄机的迎李近仁员外诗，简直就把自己比作闺阁思妇在欢天喜地地迎接远游归来的丈夫一般。全诗为：“今日辰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慕牵牛织女家。”这情形，若真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谁不为诗中的情景叫好？

    最后一个，也就是最终断送鱼玄机如花的生命的一个人，他叫陈韪，是个乐师。此人生得身材魁梧相貌英俊，很有男子汉气概，鱼玄机对他一见倾心，曾作感怀寄人以自娱：“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苍苍松与桂，仍羡世人钦。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诗中赤裸裸地表达了她对陈韪无由会晤却满怀期待的心情和春情荡漾的欲求。陈韪也抵挡不住窈窕道姑火辣辣的眼神，一面之缘后，他借故又来咸宜观看望鱼玄机，二人郎情女意，共叙男女之情。自后，只要有机会，陈韪就来咸宜观与鱼玄机偷欢。

    光阴荏苒，转眼过了三年。鱼玄机的侍女绿翘长成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竟也出落得明眸皓齿姿色过人。一日，鱼玄机赴约春游，临行前叮嘱绿翘若陈韪来访，可告知自己的去向。这天，鱼玄机宴饮游乐到暮色四合时才回到咸宜观，追问陈韪是否来过，绿翘言辞闪烁令鱼玄机顿起疑心，她知道只要陈韪来一定会耐心等她回来，今天怎会不等她来就走？又见绿翘面带潮红神情有异，心下便什么都明白了。入夜，她将绿翘叫到自己房中令其交待与陈韪的不轨之事，又强令绿翘脱光衣服查验，当发现绿翘乳房的指甲印痕时，怒不可遏的鱼玄机拿起藤条就打，绿翘矢口否认自己有解佩荐枕之欢并历数鱼玄机的种种风流韵事。鱼玄机本想教训一下这个偷腥的丫头，没想到一向温顺乖巧的绿翘竟会反唇相讥。暴跳如雷丧失理智的鱼玄机一把住起绿翘的头发，狠命把她的头往墙上撞。等她力疲松手时，才发现绿翘早已气绝。可怜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就这样香魂一缕随风飘散。

    久经风浪的鱼玄机，冷静之后乘夜深人静之际，将绿翘的尸体埋在云房后面的紫藤花下。事后对外则声称绿翘思春跑了。

    春尽夏来，天气日暖，咸宜观有两位新客来访，酒酣腹胀之际，一客去房后小解，见紫藤花下苍蝇成群，可周围并无脏物，客人心中生疑，回家后告诉在衙门当差的哥哥。于是官府派人来观中查验，果然在紫藤花下掘出绿翘的尸首。鱼玄机被戴上枷锁带至官府，公堂之上，谁知主审官竟是昔日追求她而被拒绝的裴澄。原来，裴澄曾经多次纠缠鱼玄机，而鱼玄机因为他姓裴，联想到李亿的夫人裴氏，便对他始终敬而远之。想不到冤家路窄，竟然在公堂之上遇见他。鱼玄机自知生无希望，为免遭皮肉之苦，就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和盘托出。

    在官府的大牢里，鱼玄机将最后的才华留给了后人，她在狱中作里写道：“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绮陌春望远，瑶徽春兴多。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云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看来她也知道总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会走到尽头，反而倒显得从容达观，只是将满腹的悲凉慨叹都付与默默滑落的无语红泪之中。

    鱼玄机被杖杀，年仅二十六岁，她留给后人的是太多的叹惋。

    莫非冥冥之中，果有天意？她十三岁所作的江边柳中“枝底系客舟”一句竟谶语似的预言了她日后半娼式的生活？她注定不能系属于自己的兰舟吗？

    假如温庭筠对小幼薇的情窦初开报之以李，鱼幼薇会不会就是温夫人？假如李亿能拗过出身名门的裴氏，鱼幼薇肯定不会成为鱼玄机，而只能成为一位“事夫誓拟同生死”的贤淑小娇妻；假如李亿没有始乱终弃，鱼玄机会不会挣扎在生存线上最后自戕自毁？假如在她遇到的那几个比较重要的男人中有人可以依托终身，鱼玄机会不会停止自戕的脚步？假如所有的假如都成立，鱼玄机就不会在英年之际香消玉殒，中国文学的艺术宝库里就会多一些更加璀璨的诗篇。然而，假如是永远不能改变史实的，缔造鱼玄机悲剧的元凶，除了那个政治腐败各种矛盾百出的、真可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晚唐王朝外，世间所有薄情寡义、阴险虚伪、始乱终弃的男子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凶手。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是一个弱女子对无情世界辛辣的讽刺和血泪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