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接听了孙佳人的电话:“喂,你不是说中午来找我吗?迷路了?不认识‘金世’在哪儿了?”孙佳人说得噼里啪啦。我招架不住,只说:“晚上我去找你。”
我杵在路边,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我心想:是因为胃空虚,所以心才这么空虚吗?我左右张望,瞄见了一个煎饼摊儿,飞奔过去。我把刚出炉的煎饼塞入口中,下一秒,我的泪终于成串地落了下来。摊煎饼的大娘不慌不忙:“烫着了?”我就势点点头。大娘打开一个纸箱,里面是她出售的饮料。我随手拿了一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大娘生意第一,人情第二,先说“三块”后才说“瞧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么毛躁,慢慢儿吃。”
是啊,我都一把年纪了,为什么做人做得如此不堪?我那寻寻觅觅了三十年才觅来的丈夫,竟认为我是个歹毒的女人,也许,还像蛇蝎一样。是,我是不够忍让、不够周到,说了刻薄他的话,抹黑他的孝心,质疑他对婚姻的忠诚,不过,就因为这样,我就不可饶恕了吗?我们之间彼此的爱慕,为了结合而互相做出的让步,就如此一文不值吗?何况,他也同样抹黑了我的人品啊。或者,就事论事的话,我为奶奶的这场急症而付出的焦急与汗水,也不足以弥补我无心的“逃逸”吗?
我大口大口咬着煎饼,没有注意到我还在煎饼摊儿的管辖范围内。大娘又开口了:“哎,你怎么还真哭了?别人看了,还买不买我的煎饼啊?”就这样,我匆匆跑开了。
我的手机响时,我一心以为是郑伦打来的。我的心跳得怦怦的,心想他是服软了吗?如果不是也没关系,大不了我服。可惜,这通电话却是董陈诚打来的。我这边阴天下雨,他那边阳光灿烂:“嗨,小仙,干什么呢?”多跳跃的声音啊,可惜我这边,跳跃的只有眼皮。“没干什么。”我敷衍。“最近店里生意好不好,有没有新货啊?我同事们还惦记着再逛逛呢。”“呵呵,过几天吧。”我干笑。如今在这买方市场中,谁会惦记着我那一方小店呢?看来,我还没到人老珠黄的份儿上。看来,董陈诚他是还惦记着我。
我回到“小仙女装店”时,已经四点多了。小甜一个人坐在店里,拿着个小本,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她见了我,立马把小本收到了包里。我没在意,这种少女,涂抹些青春惆怅,也总是夸张得像图谋篡位一样谨慎。
“姐,你脸色不好哦。”小甜迎上前。
“那灯怎么不亮了?”我抬头,所答非所问。
“不知道,我今天一开,它就不亮。”小甜撇撇嘴,不以为意。我却不同。我依旧抬着头,回想郑伦初为“小仙女装店”装修时,他的细致与周到。他说,这灯光与自然光一般自然,不会影响衣服的色泽。可如今,这灯不亮了,我的“小仙女装店”没有光泽了。小甜也蔫蔫的,打了个哈欠:“哎,姐,你身为老板,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生意呢。”
我恍惚地点点头,坐在店内,开始给之前找过的供货商打电话,订下了几批我需要的疵品衣服。小甜凑到我面前:“姐,你得好好加油啊。你光想出好点子还不够,你还得付出行动啊,你得鼓足精神啊。你瞧瞧你现在这精神状态,哪儿像个女强人啊?”我一惊:是啊,我是个女强人啊。婚前,我敢作敢为,说一不二,一头扎入商海,自负盈亏,不消别人指手画脚。可如今,我才结婚这些时日,我就已怠慢了姐妹,搁置了生意,而我自认为的婚姻重头戏,我也没唱好。就在刚刚,我的丈夫指责我不是个好女人,他是看走了眼才会娶我入了门。我一歪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的脸,三分倔强,七分畏缩,矛盾不已。
我在“金世证券”的门口,看着孙佳人款款地从里面走出来,小腰一扭一扭的,煞是精神。我双手交叉抱胸:“你扬眉吐气了?”孙佳人拆开我的手,挽上我的胳膊,拽上我就走:“也不算啦。只不过从前我是公司家里两边受气,但现在,我好歹有了喘息的空间。”我听得一知半解:“说什么呢你?你上哪儿喘息去啊?”孙佳人撒开我的手,双臂上举做了个胜利的v字形姿势:“焦阳他妈回老家去啦,我们夫妻二人的甜蜜小家庭重现江湖啦。”
看着孙佳人笑得夸张的大嘴,我真恨不得给她塞个拳头进去。亏我刚刚还说想着我们两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可以互相发发牢骚、抚抚伤口,结果她老人家倒好,否极泰来了。
“我真服了你,能和婆婆,还有奶奶在在一个门里和平共处。我可不行,我就只能讨好老公一个人。”孙佳人根本没发觉我的失意,还在兀自“赞赏”着我。我赔笑:我和婆婆,还有奶奶,还真是分外和平,只不过,我却没讨好我的老公。这算不算因小失大呢?
“小仙姐,今天我不跟你吃饭了啊。我和焦阳约好了,去吃海鲜。”说完,孙佳人竟向马路伸了胳膊,去招出租车了。我一把按下她的胳膊:“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是来找你吃饭的,你要是约了焦阳,你倒是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啊,干吗让我白跑这么老远啊?”孙佳人跺了几下脚,娇滴滴道:“怎么能说是白跑呢?咱俩也有日子没见面了,我可想你了。再说了,中午是谁说来不来的啊?”
我没再多说一句,亲手招了出租车,按着孙佳人的脑袋就把她装了进去:“行了行了,你快走吧。”孙佳人也不介意我的粗鲁,隔着车窗笑吟吟地朝我挥手。
车子开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人顿时矮了一截。孙佳人也真是不争气,在我如此无助、如此彷徨的今天,她也无法成为女人自立自强的例子。我把嘴撇向一边:只要有了焦阳,就算公司赵董把她踩在脚底下,她也不会哼一声了吧。我放松了嘴:这也无可厚非。谁不想要个温暖的避风港呢?在外面经受了再大的风雨,回家就又会鼓足了勇气和希望。
而我的避风港呢?他始终也没打来电话。我一直把手机攥在手中,它有电有信号,就是不会响。时值下班高峰,行人车辆令人眼花缭乱。我一个人站在人潮中,像是磐石。我拨了郑伦的手机,一响,两响,直到五响过后,他终于说了一个“喂”
“喂,是我。”我喉咙干涩,不得不咽了一口唾沫。这时,有人从我身后撞了我,我下意识地喊一声:“啊。”我再一瞥,只见身边是一对嬉闹的平凡男女青年。男青年有礼貌,对我一低头:“不好意思啊。”女青年也有文化,附和道:“抱歉抱歉。”而这时,那边的郑伦说:“你又在玩什么花样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挂断了电话。
花样?我只不过是想问问奶奶状况如何了,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再说说我店里的灯不亮了,需要他“伦语”拔刀相助。再然后,我想说我现在准备回家了。我这是玩花样?我这分明是力争化干戈为玉帛。这么想着,我抬腿就踢了路边的一个垃圾箱,咣当一响,甚是引人注目。我不得不解释了一句:“呵呵,有个虫子。”
我回了娘家。我娘看见我,就往我身后找:“哎,就你一个人?”我关门:“对,无人尾随。”我骗了她,说郑伦要加班,而我想她了,就来了。家中有我爸纠缠她的精力,所以她也无暇来深究我回娘家的真实缘由。比如,此时此刻我爸就在嘱咐:“多放点儿盐,别老为了健康,把饭做得连牢饭都不如。”我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说的那叫什么话?你知道牢饭什么味儿啊?”我爸还不服:“什么味儿也比没味儿强。”
饭桌上,我妈的矛头终于指向了我:“你还没有好消息啊?”我一愣,一时还真被问住了:“什么好消息?”我妈不说话,眼神儿往下溜,直指我的肚子。我闷下头扒拉饭,含糊道:“哎呀,我们还没这计划呢。”这下,我妈不干了:“什么?难不成,你们避孕呢?”听听,如此直白的词儿,就这么顺理成章地降落在了饭桌上,还当着我父亲大人的面儿。我含着一嘴的饭菜,不管不顾:“是啊是啊。这个话题就此打住,ok?”我爸伸出双手,挡在菜上,免得“牢饭”再被我污染。
我妈把筷子一撂,严肃道:“你都三十岁了,结了婚了,还避什么孕啊?难道没钱养不起?养不起我给你养,行了吧?”我给我妈夹了一筷子菜,想息事宁人:“好了好了,我努力生,努力。”我妈还继续巩固:“夫妻之间,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孩子。你们这代人,都是只有爱情没有责任感。你和郑伦认识的时间又那么短,爱得能有多深啊?等你们有了孩子,才能有责任感,婚姻才能长久,懂吗?”我服气地点点头:“懂了。”
妈妈的话是对的,我和郑伦的爱,能有多深?我们的爱,是利刃,还是钝刀?能斩断路途上的多少荆棘呢?
吃过饭,我就被我的亲妈撵出了门。她说:“早点儿走,早点儿生。”我亲眼看见,我爸被她的话,逗得扑哧笑了出来。
郑伦终于及时地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之所以说及时,是因为那时我正要哭出来,哭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薄命人。我迫不及待“喂”了两声,郑伦问:“你在哪儿呢?”我实话实说:“我的故居附近。”他慢条斯理:“还不回家?”我清了清嗓子:“这就回了。”
不过,当我忐忑地打开家门时,迎在门口的却不是郑伦,而是郑伦的妈妈,我的婆婆。她笑眯眯地说:“回来了?我看都这么晚了,就让伦伦给你打了个电话。”咔啦啦,我的心裂开一条小缝儿:闹了半天,呼唤我归家的人并非郑伦。“今天奶奶多亏你了,累了吧?快歇着去吧。”我木讷地“哦”了一声,走向房间。奶奶的房间黑着灯,大概已经睡了。
推开房门,郑伦不出我所料地背对着我,面对着电脑。我讪讪地走到他面前:“奶奶没事了吧?”“嗯,大夫说老年人身体机能退化,有任何不良征兆,必须及时送医。”郑伦的目光从电脑上挪到我的脸上:“幸亏,这次还算及时。”郑伦嘴上虽这么说,目光表达的却是另一番含义:唐小仙,由于你的“逃逸”而险些导致了不及时。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好像从我走出医院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偃旗息鼓了。好像,当我在医院对郑伦说完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我就已经懊悔了。我的确不该怠慢奶奶的身体,更不该与心焦的郑伦针锋相对,但当这些不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后,我需要一个台阶,需要郑伦给我一个下台的机会。不然,我因他不由分说的苛责而受的伤,就这么一了百了了吗?莫非我有铜墙铁壁,不疼不痒吗?
“一句不是故意的,能说明什么?你一直觉得奶奶对你不好,是不是?可是,她只不过是让你下下厨房而已啊。就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不孝吗?而且,你今天在医院说的那些话,太让我伤心了。”郑伦控制了音量,他不愿吵扰到奶奶和婆婆。
可惜我没那份心思,我泪眼婆娑:“难道你说的话就不过分吗?难道从我离开医院后,你就没有检讨过自己吗,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找我的念头吗?刚刚你打电话给我,我真的好庆幸。我知道我有错,我也也愿意认错,可是你也得给我个机会啊。”
“错也是分大错和小错的,亲人的生命,是让你犯错和认错的吗?你没尝试过失去的滋味,你不懂。”郑伦低垂着眼。
我蓦然想到了郑伦的爸爸,我那不曾谋面的公公。自从他去世的那一刻,郑伦就把妈妈和奶奶当做万万不可失去的珍宝了吧。我唐小仙不是铁石心肠,只不过,没有经历过至亲离开的我,也许真的是太粗枝大叶了。
我扑上前抱住郑伦:“对不起,对不起。”
郑伦的眼眶是潮湿的,他抚了抚我的头。我知道,他也想原谅我,也想忘记我的过失,忘记我没良心的话语。我也知道,在这一秒,他还做不到,他的手指是冰冷的,是僵硬的。
夜色很深了,我们房间的窗帘颜色太浅,挡不住那很亮很美的月光。我抱住郑伦:“我们生个孩子吧。”连我自己也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它那么自然、那么流畅地被我说出了口。今天的我,再惆怅不过了。我见到了奶奶的老态,也见到了郑伦棱角尖锐的另一面。而从小甜的口中,还有孙佳人的身上,我深知了郑伦以及婚姻对我而言,不可或缺。妈妈说了,婚姻需要孩子。我已经三十岁了,我嫁给了我在乎的男人,虽然他今天刺伤了我,但在他的刺之下,也是有着难以愈合的伤口。我要维系我的婚姻,我要留住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的手在郑伦的胸口游走。他并没有睡着,但却以想睡了的借口来拒绝我。我不甘心,翻身趴到他的身上,吻他的嘴。他虽然不回应我,但好在我也并没有被推开。我在他的耳边呢喃:“原谅我,爱我吧。相信我吧,相信我会是好妻子吧。”我的身体像火一样烫。我们的床单也是浅色的,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深不可测。
我的吻一路向下,我体会到,他的身体也变得火热。他一只手揉搓着我的背,另一只手伸向了床头柜的抽屉,那里,有避孕套。我一句话没说,拉过了他的那只手,安置在了我的胸脯上。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如我所愿地配合着我,抚摸着我。
不过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开了口:“等等,我拿避孕套。”我吻住他的嘴:“不要,不要拿。”他不妥协:“你别想什么是什么。”换而言之,目前他并不想要我为他生孩子。今天的我,是敏感的。我只觉被泼下一瓢冷水,只觉这个男人不爱我、不愿让他的今生今世真正与我结合成一体。我离开他的身体。他偏过脸问我:“你这是怎么了?”我将脸偏向窗口:“没怎么。你不愿意,我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啊。”
于是,这场戏就这么结束了。我们都躺了很久才渐渐睡着。我的梦很乱,有老人的身影,也有孩子的啼哭,四世同堂一团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