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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月斜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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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刘亦冰听到季墨阳在电话里说:“你答应过我,永远不打电话”顿时头晕目眩。虽然她拨了他的电话号码,但是她拿着话筒一声没吭呀,就这样他也感受到她的气息了!莫非越是伤痛者越是有灵,越是孤寂的人,那灵气越大。刘亦冰晓得自己是一根扎在季墨阳心上的刺,碰碰便痛。所以他才那样提防自己。如同一只藏在林间的小兽能够觉察到视野以外非常遥远的天敌,没别的原因,只因为那是它的天敌。唉,她和季墨阳,也因为爱,而彼此成了天敌。她爱着他,但他不许她爱,就连无声无息的爱也不许。因为无声无息的东西比轰轰烈烈的东西更可怕。他是站在政治疆场上看待爱情的。

    这一切,就因为他是个部长。特别是,他不甘心于仅仅是一个部长。他还要往上爬。当时,刘亦冰差点说:“我答应过你那么多话,你怎么只记住这一句呢?”季墨阳已经挂机了。她听着耳机里发出嘟嘟嘟的蜂鸣音,心上刮过一阵痛楚。她厌恶这声音,她是医生,整日浸泡在嘟嘟嘟的鸣响中,救护车、心脏起搏器、超声波脉冲、病房警铃、供血供氧装置统统在嘟嘟嘟敲击着人,此起彼伏,永无止境。这种声音一出现,她的感情立刻被剥尽,只剩下理性和四肢在忙碌。于是,人也变成了一只嘟嘟嘟的器皿。总要等救治完毕之后,她的感情活力才重归体内。而她又恰恰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由于老是把心儿拿来拿去的,因此她经常很累很累。

    这种累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都在体内积着,非要等来场大病才一块冲出泛滥。平日里,她只是笑不动而已。季墨阳竟然也这样嘟嘟嘟,登时把她心摘去似的,逼人呆掉。她想打这个电话已经想了好多天,所以好多天以前就偷偷激动着了。她想听他的声音,想感受他的气息,想把他的一部分偷到自己怀里来呵,享受着这种想象,甚至比实现它还要快活。情人就是贼!难道不对么?偷情的贼。小情人是小贼,大情人是大贼。

    今天是季墨阳40岁生日,从这一天起,他将结束青年而开始中年。她隐约觉得,对男人来讲,大多数婚外恋都发生在中年。这时,因为生命浓缩了而散发出生命的新味道。他们开始怀念以前抛弃掉的东西,发动第二次恋情。这一次,往往比青年时的那次来得更大。此外,一个中年男人,有时会感到自己比青年时具有更大魅力,向女士抛出结结实实的欲望。

    他会么?刘亦冰拿不准。

    但是有一条刘亦冰可以肯定:季墨阳要么不拿,要拿就会把自己全拿走。他这人贪着哪,从来瞧不起蝇头小利和琐屑情趣,要来就来大的。几年前他同一个朋友喝酒,说过这么一句话:“妈的我是一个君子,但我保留做小人的权利”

    这一切,也因为他是部长么?

    假如这小子没当上官,他不找点感情补充才怪呐。男人总在失败时拿爱情充饥,其他时候,比如被各种各样的成功撑饱了的时候,便对女人不屑了,只是乐于同她们周旋而已,床上床下的周旋。“部长”不仅是一个权位,更多时候还是一种限制。季墨阳还想往上爬,就得在原有的限制上再给自己添点限制。他太懂这一套了,炼丹儿似的炼自己。他落泊的时候,那眼里还有点柔情,一到扔给他一个官儿,那双眼立刻含蓄了,深不可测了,完全成为一双通览全局的眼睛。他已将大部分自己交给了部长,刘亦冰只想要他剩下的那点儿自己。同时,刘亦冰总这么看:他为了抵挡剩下的那点儿自己,才把大部分自己交给部长。

    刘亦冰放下电话,暗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给他挂电话了,我没那么贱!这是最后一次,跟死似的,好歹就一次她从公务员小屋里出来,重新回到客厅。每当身边充满了人,她自己就好像已经消失。她走到二弟跟大眼那儿,帮他们整枪。

    妈妈带一个年轻干部进入客厅,一说要看电视,她就挺同情那干部,心想你们没事朝我们家跑什么?自找腻歪渐渐地,听出他是季墨阳部里的人,心内一动,注意看他,发现他很英俊。这么英俊的家伙不会白来,八成是二妹或小妹的对象。于是她又可惜他,那两个妹妹找对象都找了快一个排,眼下还挂好几个呐,周五周末地花插着会面,被挂住的小子们居然也愿意后来,她听出不对,这人是冲自己来的,全家都串通好了,只瞒下她一个,就像她是病人。她暗中发笑,预备着人一走,就告诉家人:“别再酸唧唧的好吧,我自己的事自己来。你们老这样,其实是把我和人家都践踏了一回”然后,听她们如何否认,当然她们会坚决否认的,但从此以后她们不会那么做了。妹妹的毛病就是错了死不认账,偷着纠正。

    突然,她害怕了:也许他是季墨阳介绍来的人呵。

    一念至此登时呆了,随之她整个人被这个念头劈开。恨道,无论你干什么也不能这么干!你明知我喜欢你却推别人来送死,这是人干的事吗?好像我是条狗咬住你不放,你拿块骨头把你自个从我口里换下来。你不理我不算污辱,但是干这种事真算把我污辱死了。你一旦小人起来,比谁都更小人。你恶起来真是恶绝了!

    刘亦冰听着他们说话,眼睛望着窗外。白桦林里,几只鸡正在追逐,一片兴奋地“咯咯咯”那只金黄色大种鸡,气势汹汹地爬到母鸡身上,毛翅那样可怕地张开,简直成了一堆匍匐乱动的鸡毛掸子。她感到恐怖,感到恶心。这“鸡”居然当她面爬到另一只鸡背上,疯成那样。

    “冰姐,你快来,我们抵挡不住啦”小妹咯咯咯地疯叫着,快活得像那只鸡。

    刘亦冰恨得猛抓起猎枪,冲着窗外扣动扳机。哐!她被震得好舒服呵霰弹破窗而出,准确地将那两只叠在一块的鸡打成血肉一团。她直怔怔地看着它们,胸腹顿时乱翻。她丢下猎枪,走出客厅,路过他们身边时,说了一句:“够了么?”

    当时,客厅里人先是惊愕不止,然后都看刘达所在房间。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地面上还躺着两只死鸡。

    刘亦冰茫然地、下意识地,一头撞开刘达房门,闯了进去。刘达正全神贯注于电文,凝定在思考中,一动不动。不知怎地,一看见父亲这样子,她就感到一片安宁。她关上门,一言不发,缩进一只巨大的沙发里,像只小蘑菇卧在沙发角儿。爸爸肯定听到了枪响,仍然干他自己的活儿,天塌地裂也乱不了他。在这个家里,只爸爸没参与她们的预谋。在这个家,也只有她能随意出没爸爸的办公屋子。其他人都不行,连妈妈也要敲敲门才进来,这是她和父亲之间的默契。

    刘达瞟女儿一眼,不做声,继续批阅电文。那声枪响他当然听到了,枪响之后一片寂静,说明没人受伤。还说明那一枪把一屋子人都吓住了,几十年不打仗,枪响都怕。

    刘达轻斥道:“看你那副样子,不小了,还故做娃娃状!”

    刘亦冰听了这斥责反而很舒服,娇哼一下。

    刘达已将意思写进批文,落到纸面上的具体文字是:“避重就轻,消极抗命,我看他是故做天真状!”他正在一位省军区副司令员的检讨报告上做批示,此语此意,再痛切不过。

    刘亦冰在父亲长吁一气,投笔搓手时,道:“爸,你给我把那姓夏的家伙赶走!”

    刘达看一眼女儿寒气逼人的面孔,一言不发地起身,遵命而去。出门时还顺手带上门,这动作表明,他很快会回来。

    刘达走过女儿身边,带起一股男人的气味。刘亦冰从父亲的步态里,再次感到父亲像季墨阳。哦——不,墨阳像父亲,他们俩竟是用一种姿态走路呐。虽然父亲和墨阳是两代人——男人,刘亦冰看他们,总觉得意态方面那么相像:站在窗前时的姿势、愤怒时紧闭的口型、兴奋时眼内窜动的目光,还有气味!都像。所以,她喜欢呆在父亲身边瞎想一气,喜欢在默视父亲的同时透过父亲躯体直视墨阳,也就是将两人捏做一团搁心里含着,品味那极深的甜美,把他俩统统塞进自己隐私中去。刘亦冰学过医学心理学,完全知道自己有浓浓的恋父心理,并且移情到季墨阳身上。要是她的身心不靠着他们之间的一个,她这些年简直就无法度过。她懂点心理学,因此不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相反,她非常珍惜心理隐私,牢牢守着它,既不告诉父亲,也不告诉季墨阳。她总得有点儿自己。而一个人真想有点儿自己时,就得把自己钉在自己的隐私上。

    在父亲办公屋里,在四面文件和地图之中,刘亦冰反而能展开最大胆、最动情的想象,偷窃热辣辣的情思。她蜷曲在沙发里想:要是爸爸跟墨阳那样年轻多好,我嫁给爸爸!或者想:要是墨阳跟爸爸一样年老多好,我当他女儿这时,她会像只小白鼠般吱吱笑叫出声。刘达听见女儿笑声,会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非常温存,两人相视无言,片刻之后,各自回到自己境界中去。

    刘亦冰印象很深,有一次,她和父亲都沉默着,忽然窗外一声老鸦叫,两人蓦然抬头,不是看窗外,都是急匆匆看对方,像怕对方丢了似的。然后,爸爸笑一下,继续工作了。

    听说,母女之间有一辈子说不完的话,而父女之间只有目光这话说得太好了!可惜,又是季墨阳说的。他有一个漂亮透顶的小女儿,他待她像待一只气泡儿。不碰,只用目光托着它,用一个个的念头亲抚它。

    14

    刘亦冰在古林路的路口等候夏谷,那儿有一株巨大的樟树,亭亭如伞盖。树身在院墙里头,树冠却伸到院墙外面来了,香樟味儿飘开很远。常惹得路人举首叹羡:大院里尽是好东西!以至于人们从香樟下经过时,步子都要慢些,且走且看。刘亦冰少女时曾有个梦幻,想在这香樟树上搭个窝儿,她就住在上头她在树下等候,感觉上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朋友呆在一块。

    稍过片刻,她看见夏谷故做严肃地走出门岗,直到越过马路中间,他才明显地松了口气,浑身灵活多了,因为那已是公众场合。刘亦冰暗笑,这家伙不适应卧龙山大院里的气氛,他在她家的潇洒劲头,全是硬撑出来的。啊,那一定挺累。

    刘亦冰唤他一声,见他一震,连脸都红了。她想:糟糕,这家伙不至于以为我看上他了,跑来黏糊他的吧?他要真这么想了,我也无可奈何,本来我这副傻样儿就像。反正他过一会就不会这么想了,再说这全是叫季墨阳害的。

    刘亦冰对夏谷有一种奇怪的感情,觉得他和自己命运相似,都是叫别人推上台的。因此,她和他面对面时,心里又厌烦又怜悯。她到这儿拦截他,是想从他那里了解点季墨阳的近况。他不是墨阳的部下吗,既然推荐他做首长女婿,肯定深得墨阳信任,八成是他的心腹。她和夏谷边走边聊,几番开口,说出去的都不是自己想说的话。而想说的话老吊在嗓子眼里,因吐它不出便在体内乱踢她。

    两人相随着走去,拿喋喋的话语掩饰情感上的生涩,彼此都已发现对方暗中紧张。且在正紧张得没治的时候,蓦地两人相视一笑,真怪,这下子两人都不紧张了。

    刘亦冰想把手伸进夏谷腹中,掏出有关于墨阳的事,任何事都行。但她不能直接问,她克制着,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于克制了,并且从克制中饱尝人生百味。唉,任何事,只要你别死按住它,它的味儿就浓郁了许多。今天上午她爆发过一次,一枪把墨阳给毙喽!现在,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失态。因那一枪受伤者,与其说是墨阳,不如说是面前的无辜夏谷。

    夏谷邀请道:“到我宿舍坐坐吧。”

    听得出来,这是干干净净的邀请。刘亦冰不打算去,出于礼貌问他住在哪里,好像是要留等下次再去似的。

    “85号楼105单元”

    啊,那不是季墨阳以前的宿舍吗?“去。”她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向那熟悉的地方走去。她忘了,在夏谷面前她本不应该知道那幢楼的位置,可她竟然走到夏谷前头去了。

    小径还是以前的小径,走上去后才觉出它被人踩薄了踩旧了。两旁的瘦草们依然想往路中间爬,想在路当中会合。但人们总是踩断它们的念头,所以它们永远不可能会合。再朝前走,苗圃啊,假山啊,篱笆墙啊,都相互牵着站立起朝她拥来,她一下子被它们感动了,恍惚觉得自己有负于谁。几年前与墨阳在此徜徉时,眼内只有墨阳并无它们,而如今它们都在墨阳却不在。可见草木有情而人是多么地靠不住呵。池塘边上那几株棕榈,树身依然深深地朝湖面弯曲,像要扑到水中搂自己的身影。

    当时她说:“那影儿在水底下拽它们呢。”

    墨阳说:“看上去多像要投河自尽呀。”

    真是的,这两种意境融到一块便再也分不开,爱得太狠就如同去赴死一样。再往前走,细弱的小樟树,扁柏,它们也朝湖水那里探头探脑,想把自个连根拔去似的。它们小小年纪,也这样神往了。苦命的小可怜们。

    墨阳从来不知道与女士同行时应该等候女士,他总是自顾甩大步子,把她丢到后头。还有,他不愿意和她偎着走路,怕人看见。即使没人,这些草木们也像人,起码像窝藏着人。直到她哎哟一声,他才站下。她嗔道:“你逃个什么劲啊,你?”他才挨近她

    当年情韵都散落在这里,一点没少,和草木一块繁衍,堆得到处都是。

    刘亦冰噗地想起父亲。真奇怪,在这种地方想起了父亲!这本不是父亲的地方。

    父亲曾经跟她说过一坛老酒的故事。父亲他们在贵州剿匪的时候,从匪巢中救出过一位前清举人。这位举人老爷为了谢他们,便从自家房基地底下挖出了一坛老酒。坛底锲着酿酒的年月,距今已埋藏200多年了。举人老爷敲去泥盖头,拔去塞子,扑地一声,坛内轰响,一股异香从坛口溢出来,黄澄澄的气雾飘摇在坛口上空,把周围的空气也带动了。父亲他们嗅到那味儿差点要晕眩,都扑上坛口朝里看。而那老酒因年深日久,浓缩得只剩三分之一坛,根本倒它不出来。举人老爷拿过一双事先准备好的竹筷,是刚从林中撅下两截嫩竹。拿它探入坛内,挑起一团乌亮的酒膏儿,迎风一扬,在空中划出二尺多长的一截酒丝,像珠丝藕丝那般柔软明亮。风来了,眼见那酒丝经风一过,变成一根金丝闪闪发光。举人老爷将这条金丝绕成鸽蛋大小的团儿——竟无一处断裂,他再把这团儿搁进父亲酒盅的清水里,那水瞬即化做醇酒了。父亲尝一口,冰凉醇香之气直冲入体内,一直抵达脚跟。稍顷,又在体内化做热浪,从口鼻处直扑出来。举人老爷道,这酒内浸了多少山参、鹿茸、熊胆二百多年啦。

    父亲从不说他在剿匪时中枪差点死去,只说:“那酒差点醉死我!”

    刘亦冰面对着窝藏在此的湖泊,就像面对父亲说过的那坛老酒。

    一进夏谷宿舍,刘亦冰就四处打量。啊,都变了,剩下的只是不能变的,门窗、墙壁、窄小的过道,她呆呆地看。夏谷奉上了咖啡和喜多朗,为她能来到寒舍而兴奋不止。她却赶他离开,她想独自呆在这里,她受不了:在同一个男人私语时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当夏谷答应离开,并且什么都不问时,她十分感动。

    剩下她一个人了,现在她可以在此静坐着释放自己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这想那,不担心别人窥视。她看见墙上有一小块纸屑痕迹,立刻认出,那是她贴上去的吉祥物:一只小兔。贴它本是为了遮住墙上一处污迹,使整面墙活跃起来。那时,她还没现在这样爱他,只喜欢同他随便相处。小兔是自己的生肖属相,不知道他后来猜到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墙上的她居然只剩下这点痕迹,还不如什么都不剩的好。更难受的是,由于撕掉了小兔,墙上那片污迹却跳了出来,它只不过是给遮盖了几年,却从来没有消失。现在看上去,小兔留下的纸屑反倒成了污迹她在这里坐了很久,没碰任何东西。飞天以无限广阔的悲怆浸没了她,她思绪如水,也浸入到飞天里去了。碎碎地想着,一个日本浪人,只身跑到中国来,跑到谁也不去的大西北荒漠,整年整年地在那里流浪,倾听着流沙、风啸和驼铃的声响,倾听着大风刮过远古雕像的声响,倾听地下草根与骸骨相互摩擦的声响,倾听逐渐崛起的世界屋脊的声响终于他听到了天籁!从此他不再创作什么了,他终生只在转述所听到的音响。于是,她汲取到了一个安慰。

    客厅里的洋酒,精装名著,半裸的影星挂历,塑料瓶花她认出许多熟悉的琐屑情趣。但是,这往往也就是普通的善良人家,他们靠奋斗加逢迎博得今天,实在是不易。虽然她看不起这家主人,可是拿她和这家主人相比,很难说谁过得更好。人家平庸着但人家幸福着,她不平庸但她破碎不堪。于是,她又失去了刚得到的那个安慰,心绪混乱了。

    她看到茶几上有电话,心一动,抓起话筒给一个朋友拨号。那位朋友在电台工作。电话通了。她抖擞精神,用在人前常用的那种快活语气道:“小宋,我就知道你在。我是亦冰。”电话里传来惊喜叫声,夸张得可爱。“啊哟亦冰呀,想死我了!老不来电话,忙出国还是忙离婚哪?眼下呀,三个月不照面的人,不是出国了就是离婚了,跑不出这两档事去”刘亦冰惊异她朋友猜得这般准确,说:“真叫你讲对了。我又出国了,又离婚了。累得我跟朋友打招呼的劲都没有。”宋朋友又哇地惊叫,然后将声音降低至耳语程度,意味着她要长谈了。刘亦冰赶紧切断她的热情,说:“听众点歌节目还在吗?我要点支歌。”“有有,你拨433589,或者”“那两个号码永远占线,我想让你帮忙。”宋朋友吱吱笑着:“亦冰你犯什么病哪,小女人才点那些歌呐。怎么连你也要挤进她们堆里?”刘亦冰道:“行啦行啦,你帮忙不帮吧?”宋朋友让她别挂机,她将马上帮她插入点歌台。

    门外响起重浊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一个胖子,在台阶下面跺了跺脚,到门边又跺了跺脚。这几脚把刘亦冰跺得好紧张,急忙看自己是否把客厅踩脏了。接着锁头扭动,门开了,一位中年干部进来,并不太胖但厚敦敦的,脸上是机关人特有的白净。刘亦冰赶紧笑着站起身,他盯着刘亦冰,眼睛睁老大,惊道:“咦,你不是那个刘刘刘”

    刘亦冰赶紧点头,证明自己是刘刘刘。她熟悉他这种语调,他们并不知道她叫刘什么,但是都知道她是刘达的女儿。刘亦冰没向他介绍自己名字,她叫什么并不重要。“打搅你了,夏谷是我的朋友,让我在这儿等他。你是罗子建吗?”

    罗子建为她能脱口叫出自己名字而大喜,痛快地喊:“啊哟,小刘你是小夏谷的朋友,怎么我都不知道!啊哟,快坐快坐。小刘我见过你几次,我跟首长也很熟悉。”

    “我已经坐好久了。现在该走啦。”

    “小夏简直昏头昏脑,怎么能这样待客呐,回头我骂他。你坐”

    夏谷陪刘亦冰走向食堂,脸上是办公事的表情,两人之间的间隔里还可再塞进一个人来。刘亦冰看到陆续而至的机关干部,盼望着能碰到季墨阳。果然,他出现了,迈着父亲那样的步态朝这里走来,只有把走路当享受的人才会有这种步子。刘亦冰决定一言不发,看他如何反应,跟不跟自己打招呼。此外,她还要看看他如何掩盖惊愕,看看他挺拔的鼻梁,看看他帽檐下闪烁的目光总之,她要拿自己的心狠狠地撞他一下!

    季墨阳突然转弯,在斜径上消失了。她的所有欲望都落空了。她心中怒喊着:

    “你逃什么劲啊?你!”

    夏谷不解:“你们不是认识吗?”

    “当然认识。”

    “那他没看见我们”

    “当然没看见!”

    机关大喇叭正在播放经济台的“听众点歌”节目。刘亦冰平生第一次从扩音喇叭中听到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因紧张而发抖,她觉得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我有一个朋友,今天是他的40岁生日。我想为今天所有年满40岁的人献上一支歌,祝贺他们的生日。从今天开始他们将步入中年,我祝愿他们开始新的生活”

    夏谷听出大喇叭中是刘亦冰的声音,斜眼看她一下。她面如冰霜。

    刘亦冰点的歌开始播放了。歌名竟是我知道你在说谎:

    我知道你在说谎

    因为你不安的眼光

    我知道你在说谎

    因为你莫名的紧张

    我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

    也一直痛苦地改变自己

    15

    刘达吱的一声扯开拉链,从黑皮套中抽出一把网球拍。

    那只网球拍抓在手里,感觉上就如同抓着了一轮带把的月亮。它浑身上下闪闪发光,沉默地溢动着高贵气势。它还像花蓓蕾似的放出一股又清嫩、又香甜的味儿,惹得刘达轻抽鼻端,不错,是有股新鲜味道,这扣子简直是刚从花园里摘来的嘛。而且,它轻灵结实,手感极棒!抓上了就恨不能即刻挥它劈开去。刘达左手一松,黑皮套落到地上,那套儿顿时跟个小手绢似的缩成一团。刘达不认识皮套外面的外文字母,但他认出这套子可是真皮,并且是真正的麂皮,所以它才能柔软到这种程度。他不知道这网球拍值多少钱,只暗暗估计:光是这只装球拍的皮套,怕就要值他两月工资。

    刘达左掌轻轻拍打着网球拍,朝球场对面的一个老头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拍子。老许,你真舍得给我?”

    老头一直在既担心又得意地注视刘达。担心——是怕他不识货;得意——是欣赏他惊愕表情。此时闻言哈哈大笑:“刘达呀刘达,再好的东西还不就是个东西么?既然是东西,生来就是给人用的嘛。你留下,我只一个愿望,咱俩都健康长寿。你看主席和小平同志,在咱们这年纪多好的身体。游泳!”

    刘达笑道:“怎么谢法?我怕我谢你不起哟!”

    “我儿子都给你家了,还讲这些。”老头顿一顿,仰首大笑“可惜叫你家冰儿踢出来了。不管这些啦,儿女是儿女,我们是我们。”

    刘达点头赞许。脱口问:“小二子还在美国吧,混得怎么样?”

    “不打工了,房子和汽车都有了,房子是带游泳池的。一边读书,一边顺带开个小公司。此外,也不过春节了,过圣诞。”老头的口吻似乎很不满意。

    “嗬,没听说读书和开公司能兼着干的。”

    “能啊,在美国什么不能?那地方只有不能干的人,没有不能干的事。”

    “结婚了?”

    老头以论证态度道:“女人肯定有,但是没结婚。”

    刘达举起拍子说:“这东西是小二送的吧?”

    “是呀,在伦敦买的。大拍面‘威尔逊’,世界名牌。听说,里根给戈尔巴乔夫送过一对,我听了不信!这东西不成了国家级礼品了吗?管它。反正拍子是好,连不打球的人也欢喜收藏它一两支。我拿到它,第一个就想到你。”

    刘达把玩着,喟然叹道:“还是当年那句话,美械装备就是好。”悲喜不明的样子。

    一位中年夫人朝网球场走来,隔着一段路,便清朗朗地嚷:“威尔逊是世界名牌,老刘你可不能随便送人噢。什么北京来人哪,军委来人哪,总部首长哪,老战友哪你心软,人家赞上一句你就叫人家拿去了。其实他们懂什么呀?还不就看上你东西了。他们想要,你叫他们跟我们老许来要!老许再跟我来要哇。我哩,倒有几句话搁在东西上,要拿叫他们一并拿走”她说话不疾不缓,但一句牵着一句出来,宛如一个浪头顶着一个浪头,那股声韵使人感觉她早年是歌唱家,如今岁数大了,嗓子还在。尤其是,对自己嗓子的信任还在。半道上,她被塑胶场地上的一块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才住口站下。她朝地上望着,场地上平坦如水,并无任何物件,她只是感觉自己被硌了一下,要不然,她还会如歌般说下去。

    刘达客客气气地向她招呼,只两个字:“来啦。”

    老头连声道:“忘了忘了。”迎上前,从夫人手里拿过一只棕色药瓶,倒出几粒金黄色胶囊,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仔细看了看,再一仰脖子吞下去,连水都不要。刘达看看他红润面孔,疑心道:“老许,身体不行?”

    “一般化,老年病,小小不然。”

    夫人却训斥老头:“有病就讲有病,在刘司令面前你惭愧什么?我们老许呀,内风湿,静脉炎,心脏也不好。退下来了么,还没个退休人的样子,整天不是读书就是看报。上个星期五,到步兵学院做报告,一说就是四小时,逞什么能呢。此外呀,还爱帮人喊个冤告个状的。刘司令你还不知道么,那是把人家的委屈拿来自家受着!保健医疗方面,也不如从前哪,想吃个什么药,先得找人磕头。我们都理解,从位置上退下来了么,有点差别也是正常的,要正确对待”

    老头轻轻推她膀子,示意场地边上的藤椅,让她赶紧坐过去。刘达说:“打球。”

    他走到场地另一边,自顾脱衣服。他见到这夫人就烦,但又拿她没办法,不由得想起冰儿的话:许淼焱钻进共产党还可以理解,但他夫人最好还是留在国民党那边当太太,要不太委屈她了想着,窃窃一笑,这夫人,叫冰儿对付最合适,我绝对不行。

    许淼焱老头又叫“许老”是军区前副参谋长,1955年授少将衔。若是再往前考究,便是前国民党军航空学院上校战术教官。许淼焱三十年代留德留法,学习现代军事。四十年代参加过滇缅空战,很能打仗,击落过两架日本战机。蒋夫人宋美龄曾亲手在他胸前别上过一颗梅花勋章。那颗勋章,军事博物馆曾跟他要过,想留做资料。许夫人却不给,说:“你们又来要啦,‘文革’期间你们就要过,当罪证。那时不行,现在还是不行!”横得很。1949年秋天,刘达所在的部队将许淼焱解放过来。当时,许淼焱胸前正别着那颗亮晶晶的勋章,中正剑插在一只吃尽的罐头盒里,手握一把勃郎宁手枪,慢慢对准头颅——要自杀!我军的一个排长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枪拧了下来。他嘶喊着:“不让我开枪,那么你开枪吧。我要见蒋夫人去,不成仁则无颜见她”那种场合下,他依然字正腔圆地喊出了那个“则”字,全句与全身纹丝不乱。后来有人问他,当年你是不是爱上宋美龄了。他说:坦率说吧,我们那些少壮军官没一个不爱她的,也没一个敢爱她的。说得既坦率又莫测高深。华东野战军首长喜欢他那份才干,况且他履历中又无甚血债,便让他加入解放军,为部队储存下一个空地战术方面的人才,留着解放台湾用。顺带着,也给我们那些土八路出身的指挥员讲讲军事学术。于是,他成了解放军的教官。

    许淼焱虽然是败军之将,但讲起如何打仗来,却每每讲得满室生辉,叫我们的指挥员听得服服帖帖,出了门才敢骂他“狗娘养的卖嘴皮”最叫指挥员们难受的是,他们见了许淼焱得主动打敬礼。而他的回礼又和我们解放军不一样:挺胸,昂首,靠足,大臂带动小臂,巴掌在身侧画一个美妙的幅度才叭地戳到额头,神韵极佳。一看就知道,是从人家美式敬礼中化出来的。野战军首长又宠他,指挥员们只有认命。大军才进城,供给没接上,旱烟抽光了而洋烟又买不起,指挥员闹起烟瘾来脸都绿了。有天野战军首长来讲课,边进边吸哈德门,烟头扔一地。下了课,几个连营干部上前抢烟头,揉开末来用报纸卷着抽。这行径叫许教官看见了,惊讶地说不出话,一跺脚,掉头便走。他径直跑到陈毅那里,陈老总还剩一条哈德门,他上前撅下半截来,裹在棉袄里,带到教室散给他学员抽这事闹得比个战功还大,他一下子进了老八路们的感情圈子,吃喝拉撒睡都混一堆了。他还跟着学了不少老八路的俚语粗话,讲课讲到半截猛不丁丢几句出来,炸出一片效果,竟比老八路自己说还有味道。他还跟着他们啃生辣椒,扎绑腿,掰腕子,无事便混闹。最招人欢喜的是,他能津津有味地讲述宋美龄种种轶闻:老蒋如何向她求爱,她最漂亮的空军副官是谁,美龄号专机上的厕所什么样儿,她是不是每天用牛奶洗澡,丝绸内衣从英国定制的放牛娃出身的土八路们哪听过这个哇,个个都听呆了!然而一转脸,他又能恢复严谨高深的教官面目,提些极深邃的军事题目叫他们回答,让周围人刚醒过神来便再呆掉一回。许淼焱这段业余性质的军事教学,完整地写进了他的履历,入档备案,日后授衔竟管大用。国民党给他上校,而共产党给他少将。他感动极了。

    但是很快,许淼焱也明白自己在军内的真实地位并不高,上级关心他,同级忍让他,下级干脆瞧不起他,缘由都在于他是解放过来的。那个少将,不过是个政治军衔罢了,挂给台湾那边的人看——还不知他们看到看不到。所以,授了少将衔之后,他已经知道这辈子到头了。果然也如他所料,直到他60岁退下来,仍是少将军职。而且是一个从未当过师长团长以及任何正职指挥员的军职。刘达当大军区司令后,费许多周折给他下了道“调整”命令,终于让他享受上了兵团级待遇。这意味着:专车、特护、一个警卫员、半个保姆、四分之一个秘书,还有许多如水银泻地般,无处不有的快意。他和别的兵团职老干部不同,他没料到自己竟也能挂上这个档次,所以使用权益时格外小心,不该用的绝对不用,该用的也只用个八成,那二成让出去了。就是说,他只求有份理解有个公道,这就足够了,待遇不待遇的,不值什么。

    成为兵团职那天,许淼焱专门找刘达汇报了一次自己的激动心情,末了说:“日后呀,我的悼词上只要有这一句话就死而无憾了:许淼焱同志跟他的名字一样,火里来水里去,最终仍是党的忠诚战士。”

    刘达笑道:“一方面要感谢党,一方面是你的贡献之所得,好好养老吧。”

    许淼焱说:“党也是一个个具体人组成的,比如主席,比如小平同志,比如陈老总和叶帅,再比如你!没有你们这些人,就没有我许某的今天。”见刘达要制止他,他反而说得更坚定了“领袖和老帅离我太远,你可是一直在我身边,是你看着我成长的,是你手把着手把我拉扯过来的,在政治上多次起过关键性作用。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共产党人最讲事实,不感谢你,我感谢谁?”他当时肯定没考虑到,他比刘达大10岁。刘达绝不可能“看着他成长,手把手拉扯过来”

    许淼焱看上去一派教授风采,雪白头发,红润面颊,眼中精光内敛,迎风那么一站,便飘然若仙。“文革”期间,众多老干部吃尽了苦,而他是“统战对象”便跟珍稀动物一般保护起来了,没受什么罪,只受一场虚惊而已。虽然是“许老”但一点也不显老。他喜欢以一种沉吟的姿态说话,就是对公务员下指示——也像和你商量什么事似的。此外,他还和其他老干部截然不同。其他老干部经常穿半截军装——或是上半身着军服,或是下半截着军裤,以为两下里一凑,就算是套便衣了。他可从来都是一身潇洒、考究的西服,且善于将名贵服装随随便便穿着。初见他的人都能惊异地拍大腿:呀,这老头真漂亮!确实,他看上去竟比年轻人还有魅力,人见人爱,到底是宋美龄亲手别过勋章的人。

    少不更事的机关干部,瞧着许老这样一个精彩标本,则不免又有一番暗叹:国民党出来的人,就是有涵养,和共产党出来的人不一样!

    许老的夫人兰柏艾,坐在场边一圈半月形矮沙发里,看丈夫同刘达打网球。实际上,她的“看”并非真看,是似看非看。她只要置身于这种很高级的气氛里就足够惬意了。她坐在那儿,默默地练一套叫做“养心术”的气功,身心俱已交予天意,听任一股气韵在体内漫动,直至最后把自己洗换一遍。过程中,许老他们如有什么坎坷,她立刻会睁眼加入进去,或嗔或笑,或敲击他们,或搓揉他们,或像少妇那样“哎哟”几声无论发生何等严重的言语与事态,她都能拿捏得丝毫不差,到最后必定是一片欢喜。要是,刘达和许淼焱为一只球引起的争执太小,她还扔几句妙语,将那坎坷弄大点,让两个老头动真火,然后她才轻斥薄嗔,收拢气氛,轻妙地化干戈为玉帛。总之,她要弄得他们愉愉快快。都是打一辈子仗的人了,到老还身处百忙之中,她做女人的,该想法让他们健康长寿。此外,作为首长夫人,老头若不在了,她这夫人也就只剩个壳壳了。别的不说,仅待遇上也要降两级。文件上称“遗孀”!这听起来多骇人。

    兰柏艾年轻时是教会学校的女学生,却不大信基督,信民主与自由。柏艾这名儿,也是从“博爱”中化出来的。抗战前,她爱一个地下党的青年干部,几乎跟到苏区去。不幸,那恋人被蓝衣社杀害了。后来,她相识了许淼焱,一下子便爱上这位国民党的抗战英雄,并很快地定情成婚。再后来,这位国民党军人竟又成为共产党干部,兰柏艾始知命里有天意,她爱来爱去,没爱出共产党的圈子,她到底是爱对了。她这辈子,早早地就嫁给共产党了。

    在军区大院的夫人群落里,兰柏艾知道自己和其他首长夫人不一样。她们大多数是“妇救会”出身,小半辈子浴血奋战,长相粗糙不说了,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大一打岁数。几乎家家都有一两个孩子散失在乡村,至今找不回,痛苦使她们提前老了下去。所以,对于任何类型的残酷,她们都适应得了。她们艰苦朴素,不畏任何政治风浪。假如暂时没有风浪,她们则不畏惧任何貌似风平浪静的东西这些本钱,她统统没有,因而她也就没有血缘上的伴儿。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自卑着,活得很小心,在一些人际缝隙里找欢乐。她不能到丈夫的下级眷属中去打牌——人家拿她当首长夫人看;也不能到丈夫上级眷属中去走动——人家拿她当“统战对象”看。在那些地方,她只能进去一个身子,精神气儿老给卡在外面,那感觉就好像把自个折叠起来。她的时间多得用不完,才气也差不多荒芜掉了。无所事事中,她就把自己完全倒给丈夫和孩子。许家三个子女,个个俊逸超群,钢琴与外语,60年代就十分娴熟了。不像别的高干子弟,要傻到80年代、思想解放之后才急火火地赶考场。再后来碰上“文革”她虽然没受罪,也自以为和其他首长夫人一样受了大罪。苦难竟使人水乳交融,苦难竟使水变得跟血一样浓,一下子把她和她们给拉平了。而兰柏艾一旦和人拉平了,马上就显得远比别人出色!她见多识广,且见与识都还是最新鲜的;她能言善辩,却又含才不露,经常是她说到你心坎上了,你才觉得自个心坎上果然有事,她要不说,你则只有个空空荡荡的心坎。她懂一点北伐,懂一点乐理,懂一点“三大战役”还懂一点气功与中草药好就好在她所懂的刚够用,那么听上去就仿佛她胸中所藏的要比她说出来的多得多。在军区大院,兰柏艾是第一个在客厅当中挂孙中山像的人,她一挂,人们登时想起许老是国民党的抗战英雄,这资格可比好些军区首长还老!她言语中也时常说到“总理如何如何”其他夫人还以为她说“恩来同志”呢,也跟着动感情。要过好一会才明白不是周恩来总理,是孙中山总理!她们才一脚踏空似的,给闪了一下。后来,孙中山像在中山陵风景区随便卖,大的小的丝的铜的都有。此外,还有“天下为公”、“博爱”等等蓝底白字的纪念章,一毛钱一个她气坏了:“是人不是人都挂一个,总理陵前能这么放肆吗?还敢卖!不讲感情,只讲钱。”于是,她把客厅当中的孙中山拿下来,收藏到心里去了,另换了一只金碧辉煌的十字架挂上去,上面钉着基督受难像。而且,每年都是先过圣诞,再过春节,完了还有复活节人们又想起来:她原先是教会学校的,大半辈子一直在笃信宗教呵,行善积德,听说还不沾荤腥。而此时,又正是人们对政治不感兴趣的时候,忙于出国与赚钱的时候,笃信宗教比那些死赚钱又要圣洁得多了。

    半个世纪以来,兰柏艾和许淼焱相濡以沫,恩爱全化在一堆。别的首长家时常吵架,他们从来没有。如今老了,更加形影不离。兰柏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近20岁,面容依然红润,身材依然玲珑,两人傍晚漫步小径,谁瞧了都赞这一对璧人。

    兰柏艾收了气功,脱口叫出一声“哎哟!”她叫的正是地方,刘达刚使出一记漂亮的扣杀。她夸道:“老刘啊,我们淼焱说了,整个华东地区老干部里,没你那么地道的球感,我还不信。才看了,可是被你那记扣球动作吓一跳。我不懂网球,可你那气势啊!啊!”她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脸上已涨满惊叹。

    刘达微喘,摇摇头,以示听见了她的话,却不做回答。因为,许淼焱比分领先。他有些累。兰柏艾又朝远处“哎”了一声“冰儿,是你么,快到姨这来坐!哎哟,想死我了。”兰柏艾坐着没动地方,但上半身已朝某处弯过去,两臂长长地伸展开。这姿态搁她身上,就比别人起身相迎还要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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