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清理战场,县城方向传来了鼓乐声。一大群人跟在吹鼓手的后头朝我们走来,人很多,吹鼓手已经走到距我们不远了,后头的队伍还连着城门。洪连长说:“县城里的老百姓迎接你们来了。”
人群走近了,我看到了我曾经念念不忘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大仇人李冬青。李冬青穿着长袍马褂,风尘仆仆,肩上斜挎了一支驳壳枪,又黑又瘦,看样子这段时间他的日子也难过。在他身后,跟着保安团的钱团长和一大伙乡绅模样的人。钱团长穿着保安团的黑狗皮,没戴帽子,也是又黑又瘦,头发乱蓬蓬焦黄卷曲,活像刚刚从火坑里逃出来。来到跟前,李冬青双手抱拳深深朝我们鞠了一躬,却没有说话,直接让到一旁。那位原来的惠县长、如今的省参议员回音壁出面对我说:“尕司令跟八路军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我们谨代表全县百姓衷心感谢尕司令跟八路军力挽狂澜拯救了县城三万八千多军民的身家性命,恭请尕司令跟八路军入城共庆战胜日酋之壮举。”
我倒有些好笑。跟回音壁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是头一回遇上他没当回音壁,这人不当回音壁的时候说话口齿倒也挺利索。面对了这些人我心里别扭极了,说实话,我冒了生命危险,我的弟兄们遭受了这么大的伤亡,为的绝对不是这些人,可是他们却出面向我道谢,倒好像我真的是为了他们才拼命的。我没有吱声,我不想跟他们打任何交道,如果不是看在洪连长跟那些出城来感谢我们的老百姓面上,我恨不得带着我的伙计们扭头便走。
我的冷然让他们挺尴尬。洪连长说:“这不是我们的功劳,全靠尕司令的队伍浴血奋战,我们来得晚了。”
李冬青这时候跨前一步来到我的面前,再一次深深地抱拳鞠躬,极为愧疚诚恳地说:“尕司令,我诚心诚意地感谢狗娃山的众位英雄好汉救了县城几万黎民百姓,也救了我这个在你心目中罪大恶极的仇人。过去不管我们有多大多深的仇恨,也比不上国家民族之仇。现在国难当头,我愿意向你赔罪,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致抗日,共赴国难,我们就能像国共合作一样,抛弃前嫌,联合抗日。请尕司令能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
回音壁这时候又开始恢复功能,发出了一串“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回声。
我瞪了回音壁一眼,真想警告他,他再用这种回声帮腔,我就割了他的舌头。回音壁看到我厌烦的眼神,尴尬地闭嘴了。李冬青这段话说得扎实,态度也诚恳到了极点,不管他的真实想法怎样,在他说过了这样一番话之后,如果我拒绝了他,那他就占尽了道理,深明大义、公而忘私、精忠报国这些好词儿就都成了他的装饰;而心胸狭隘、私利当头、破坏联合抗日等等臭名声就会扣到我的头上,我也就成了为了一己私仇而置国家民族大义于不顾的小人。可是,难道二娘还有那么多伙计就白白死了吗?难道我跟他的血海深仇凭他这几句话就一笔勾销了吗?这个弯子我实在转不过来。他的话引起了旁人的共鸣,洪连长发言了:“尕司令,我也听说了一些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可是你们再大的仇恨还能比得上国共两党的仇恨吗?国民党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革命者血流成河,短短数月,杀害了我们数十万革命同志。国民党对我们苏区进行了五次围剿,最后我们被迫长征北上抗日。我们红军出发的时候有三十多万人,到了陕北只剩下三万多人,要说仇恨,谁的仇恨能比我们对国民党的仇恨更深?可是当此民族危亡之际,我们毅然决然地放下了跟国民党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国共合作,一致对外,组成了抗日联合统一战线。希望尕司令能以民族大义为重,参加三边抗日同盟。”
我只好对李冬青说:“既然你能放得下,我又有啥放不下的?现在啥话都不说了,洪连长说得对,以民族大义为重,日本人现在是我们全中国人的仇人,我们枪口一致对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专打日本人。你的家里人在狗娃山上都好着呢,你放心,我会好好把他们送回来。”
我的话一落音,四周立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李冬青说:“没事,我根本就不担心我的家人,我相信即便没有跟尕掌柜联合抗日,尕掌柜也不会为难我的家人。先不说这些,请尕掌柜跟各位弟兄进城。”这家伙看样子是对我的品性摸透了,我抓了他的家人,他居然一点也不担心,他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伤害他的家人。这样看来,即便当初我们实行恐吓政策,可能也吓不倒这家伙,他对我太了解了。
一直没有吭声的钱团长立刻高声喊叫:“鸣鞭,奏乐,欢迎尕掌柜进城观礼。”
伙计们死伤惨重,虽然在八路军的支援下打败了日本人,可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却是无法弥补的。我哪里有心进城观什么礼,赶紧谢绝:“对不起,我们就不进城了,弟兄们需要修整。”
李冬青说:“尕掌柜,我还是你心里头的一块冷年糕。其实这话我早就说过了,你跟我,谁亲手害过谁的亲人?都是别人惹下的事情,你跟我何必为旁人欠的债还钱呢?再说了,你亲手杀了我们钱团长的亲舅舅,我们钱团长都能不计前嫌,你尕团长难道就不能把心胸放得更宽一些吗?你再看看这些弟兄,这都是抗日英雄啊,他们身上的伤总得治疗吧?你们回到山上这些弟兄的伤怎么办呢?”
他最后这句话说服了我。受伤的伙计们确实需要比较好的医生治疗,回到山上我们的伙计只能靠一些最古老的疗伤方法来医治,根本谈不上医疗条件,几乎完全靠自己养伤,能不能最终痊愈,一靠体质二靠运气。我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奶奶想听听她的意见。奶奶说:“尕掌柜的带着受伤的弟兄到城里疗伤,我跟伙计回山上去,山上没有主事的人不成。”
李冬青马上说:“奶奶真是大度,不愧为女中豪杰,最好请奶奶能一起进城,也让县城的百姓瞻仰一下大名鼎鼎的女飞豪杰的风采。”
奶奶笑笑,撇撇嘴说:“你娃儿是想叫县城百姓都看看我这个女飞贼的模样吧?算了,我还是回我的狗娃山上给尕掌柜看门户去,可不要再像上一回,我们不在叫人家把我们老窝端了,害得我们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李冬青黑脸一红,打着哈哈说:“奶奶不肯赏脸我也不敢勉强了,俗话说硬拉进门的不是客么,今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奶奶闲了随时到县城来,不管啥时候来都是李某的贵客。”
奶奶说:“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你的老婆娃娃跟我都是亲戚,我就叫他们在狗娃山上多住些日子。啥时候李县长想他们了,捎个话我再叫人送回来。”说完,把我拉到一旁悄声说:“李冬青是财东家的崽子,跟咱们永远不会成一家人,还是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跟你都进了城,他要是有贼心就把我们都一锅子烩了。我在山上手里掌握着他的家里人,他想闹啥古怪就得掂量一下。你带到城里的伙计都是伤号,一定要特别小心。”
我点头应承。奶奶一扭头看到了卫师爷,问他:“你跟上我干啥呢?”
卫师爷说:“回山呢么。”
奶奶说:“你不要跟我,跟上掌柜的,掌柜的遇上啥事情身边有个能商量的人。”
我带进城的都是负伤的伙计,卫师爷没负伤,所以他准备跟奶奶回山,让奶奶这么一说,就又站到了我的身后。奶奶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说:“我记着你叫四瓣子进城给李冬青报信去了,叫他出城配合我们。他不但没有出来配合我们,现在四瓣子也不见人影,这件事情要弄清楚。”
我这时候才想起了四瓣子,难道这家伙没进得去城?或者进城了又让李冬青怎么了?不然这个时候他应该出现在我的面前向我报告了。我说:“奶奶你放心回去,我吃过李冬青一回亏,我一定小心。再说还有八路军跟咱们是一事,谅他李冬青也不敢对我们咋样,起码不敢明着来。”
“明枪容易躲闪,暗箭不好提防,怕就怕这暗里下黑手,我就不放心你这娃不会防人。”
卫师爷说:“奶奶你就放心吧,吃一堑长一智,尕掌柜不会在同一个坑坑里摔两回的。”可惜,卫师爷这一回说错了,如果李冬青真是一个坑,这个坑后来又让我跌了个大跟头,伙计们、包括奶奶险些都跟着我一起跌进坑里摔死。
奶奶说:“你们先走,等你们走了我再走,我送你们一程。”
这时候,八路军的卫生员组织迎接我们的百姓开始抬运我们的伤员,李冬青、回音壁等人则陪着我们一起进城。路上我问李冬青:“我派去跟你联络的人呢?”
李冬青说:“你说的是那个叫四瓣子的,上一回你进城不就带着他吗?他进城的时候腿上叫日本鬼子钻了个眼眼,我安排在医院养着呢。大夫已经看过了,没伤着筋骨,不要紧。”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我又追问:“我们跟日本鬼子交上火的时候,你们咋不出来夹击狗日的一下?要是你们出来跟我们配合一下,我们伤亡不会那么大,日本鬼子败得更惨。”
李冬青说:“好我的尕掌柜呢,你无牵无挂光管跟日本鬼子打就成了,我的肩上可还挑着几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呢,万一城门开了日本鬼子拥进来,老百姓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再说了,顶了日本人两天两夜,我的人能打的不到两百人了,全靠城墙圈子护着呢,多亏日本人的炮火有限,要是大股日本人来了,我们也守不了这两天。尕掌柜我不是当你面说好听的,今天这仗一打,我真佩服你们。我们跟日本人打有城圈子护着,武器也好,都快顶不住了;你们就那么在野地里跟日本人硬顶硬拼,还硬是没有吃大亏。现在想想我都怕了,要是我们两家正面打起来,你的人一个能顶我的五个。”
李冬青的话说得我心里舒坦,表面上我还得装谦虚:“哪里,要不是八路军来得及时,这阵我早变成鬼了。”这话当然也包含着对李冬青守着城圈子不敢出来接应我们的讥刺。李冬青比猴还精,哪里能听不出我的话外音,拍打着我的肩膀头嘻嘻哈哈地说:“尕掌柜对我心里还是有病呢,后来我真正地认真地想了一想,我跟你斗啥呢?咱们俩既没有杀父之仇又没有夺妻之恨,仇都是前头人种下的,咱们两个有啥闹腾头呢?要是咱两个联起手来,不敢说走遍天下没敌手,起码晋陕两省平过去没敌手。”
我说:“我没有那个本事,我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都守不住,哪里还敢想着啥晋陕两省呢。对了,你欠我的一千石麦子咋办呢?这笔账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吧。”
李冬青站下来赌咒发誓:“我活着,账还能死了?太阳高空里照着呢,我跟你赌个誓,我要是亏你尕掌柜一分钱,就叫日本鬼子的枪子从我左耳朵钻进去再从右耳朵钻出来。”
我说:“有账不怕算,有你这话就成。”
说话间进了县城。城里的百姓们站在街道两旁热烈欢迎我们,鼓乐奏鸣,鞭炮震响,还有一些妇道人家端了糖水捧了鸡蛋、馍馍慰劳我们的伙计。伙计们过去都是抢人的,老百姓遇见我们都吓得恨不得变成四条腿跑得快快的躲得远远的。伙计们哪里受到过老百姓这种待遇,一个个手足无措,还有的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庆幸自己能活下来接受老百姓的欢迎慰劳,居然当街痛哭流涕,让我大失面子。八路军经过的这种场面多,见过的世面也比我们多,比我们镇定,举止也非常得体,排了队规规矩矩地走在我们后面。老百姓的队伍里有一些青年学生挥舞着小旗和标语喊起了口号:“团结抗日,一致对外”、“誓死不做亡国奴,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中国必胜,日本必败;中国万岁,日本必亡”、“向英勇抗日的狗娃山兄弟们致敬,抗日英雄狗娃山弟兄们万岁”我的天妈啊,这些学生居然喊我们狗娃山弟兄万岁,我觉得有些好笑又非常惶恐,万岁哪里能随便乱喊,那是对皇帝拍马屁的称呼啊,称呼我们万岁那可实在不敢当。学生们那振奋、激动的表情和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感染了我,我的胸膛里像是有一锅滚烫的开水在沸腾,滚烫的气息直冲颅顶,头也晕乎乎地整个人像是在云里雾里飘荡。蓦地,八路军唱起了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粗犷整齐的歌声烧沸了我的热血,热血在我的血管里沸腾,我敢肯定,如果这个时候跟日本鬼子打仗,我一定会更加奋不顾身,舍生忘死。
受伤的伙计们被送进了三音堂医院。三音堂医院是外国人教会办的,是全县唯一一个拥有西方现代医疗手段的医院。老百姓们热情百倍耐心细致地把伤员们送进了医院。医生护士事先显然接到了通知,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我们的伤员一到,他们马上就展开了积极的救治。看到受伤的伙计得到了妥善的安排和救治,我也放下心来,跟着李冬青去参加他们的庆功大会。
会场设在县中学的操场上,学生的课桌板凳搭成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台子下面挤满了老百姓。看到我们一行来到会场,掌声立刻如暴风雨般轰响起来,鞭炮也响成了一片,好像又发生了激战。我还没明白过来,一帮人扑将过来拧胳膊扯腿地把我高高举起,我腾云驾雾般被抬到了台子上面,待我双脚落地的时候,有些头昏脑涨腿也软软地几乎站立不稳,肚子也咕噜噜地响了起来,这时候我才想起来,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了,让这帮热情洋溢的人抬着一摇一晃就有些虚脱的感觉。接下来李冬青、洪连长也都先后被人们高举着抬到了台子上。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待遇并不仅仅是给我的。虽然这个举动表现了老百姓对我们的极度感激和爱护,但是被人像大衣柜一样横抬着然后再竖放下来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腹中空空又饥又渴的人更加有些受不了,我让他们搞得头晕目眩,恍恍惚惚。接下来就开始轮流讲话,回音壁是省参议员,虽然有职无权,级别却是最高的,便由他主持会议。他先来了一个开场白,感谢尕司令、八路军救民于水火之中,对李冬青带领保安团坚守县城英勇抵抗日寇表示敬佩等等。我这时候饿得虚火上升,腿软心慌,根本没耐心听他讲那些当不了饭吃的好听话。接下来回音壁又请李冬青讲话。李冬青说通过这次共同抗击日本鬼子,我们跟他们建立了铁打的战斗友谊,又说我们也加入了抗日同盟,今后我们就都是抗日这面大旗下的兄弟,同生死共患难,一定能够把日本人赶回东洋大海里。再接下来,又邀请洪连长讲话。洪连长不讲,说他讲的话都在枪口上,枪是对日本人发言的。回音壁再三请他讲几句,他坚决不讲,回音壁这才郑重其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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