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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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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一日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la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走光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擦着满脸的汗,大口的喘着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

    “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着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着。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接着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在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飞机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

    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着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着,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着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

    “有车吗?”问荷西。

    他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着。

    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着英语:“欢迎你,夫人。”

    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着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

    “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着。”

    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着,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

    “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来。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没碰见我家里人?”

    我不响,望着窗外。

    “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

    “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

    “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着腰拐着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着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回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安全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

    “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着,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着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着:“好啦!你也不对。”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着纱布,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

    “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

    “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着。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着。

    “五点半起床。”

    “今天休息了吗?”

    “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着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着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着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

    “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常下雨吗?”擦着汗问着。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着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着我,门都不拉一下。“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着深黄色,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矇矇的一片昏黄。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着帐子,有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

    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做什么,你?”

    “做晚饭。”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等你。”

    “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着。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肉。

    “为什么?”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老板娘?”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你们吃,我去洗澡。”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没磅,八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一个月吧!”

    “习不习惯?”

    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说了一半,窸窸窣窣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着。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接着蹬着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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