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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说出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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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出真相吧

    (谷川俊太郎鸟羽)

    鹰四和星男搬来了一个煤油取暖炉,它呈箱型,颜色似乎制造不出丝毫温暖的气氛。鹰四他们进来时,我看见他们的肩上背上落着砂粒般干硬的雪霰。雪很令妻子和桃子兴奋,甚至耽误了做晚饭。我下楼到正房吃晚饭时,雪已经铺满了前院,可那积雪还很松软,并不很厚实。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黑暗封闭住了我的视野。我仰起头让雪落在脸上,不由觉得自己仿佛驾一叶小舟飘荡在落雪的大海上,有些保持不住平衡了。如粉的细雪扑进眼里,眼里便不由得泛起泪水。我记得过去山谷里下的雪好像都是有粘性的薄片,足有拇指指肚大小。我品味着几分对雪的回忆,可对这山谷中雪的记忆却已掺杂在我曾生活过的城市里各色飞雪的回忆之中去,不甚分明了。不过这些落在我皮肤上的细雪也像那些陌生城市里飘落的雪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一丝亲近感。我踢散积雪,漫不经心地走着。小时候山谷里下第一场雪时,我曾急切地吃了一把。那时我真觉得那雪里含着从覆盖山谷的天空到我脚下的大地之间所有矿物质的味道。鹰四他们敞开大门,借着檐灯的微光望着雪花在黑暗中飞舞。他们已被雪弄得如痴如醉,唯我独醒。

    “pod的煤油暖炉怎么样?就这么一个颜色适合仓房的。”妻子说。作为醉雪的补偿,她还没有开始喝威士忌。

    “又不在仓房长住,雪停了,我明后天就走,我可没功夫在意炉子适不适合房间。”

    “阿鹰,从北欧进口的煤油炉给运到这山谷里,这有多神哪!”妻子见我漠不关心,转向鹰四说道。

    “这东西山脚的人们绝对买不起,超级市场的天皇把它摆在那儿,就是要挑拨全村的人。”鹰四说。

    我忽然想到鹰四也许就是依据这种理论去煽动他足球队里的年轻人的。可我没把这个想法继续深入下去,我已经没有热情去考虑鹰四和山谷的联系了。我就像是个虚幻的人,在围炉旁默默地吃饭。我觉得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已经自然而然地习惯了我的质变。谈话继续进行着,它像跨过凹陷一样越过我,毫无阻力,毫不停滞。只有鹰四会微妙地顾及到我的沉默,时常想把我引到谈话中,可我没有顺应他。这并不是存心拒绝,只是觉得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在运s兄遗骨回来的雪铁龙车里,我不能忍受弟弟歪曲事实的回忆,以至于不能保持沉默,是因为当时我自己也在为努力地寻找在山谷中开始新生活的突破口而急切地想把在这山谷里发生过的一切同自己的现在联系起来。而今,这种动机早已荡然无存,我也才能明了地看清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鹰四自己与妻子相连成一条边,而我则被作为与他们对立的另一个顶点加入进去,鹰四就是这样使谈话呈一个三角形的布局。然而我这个“点”不指望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保持关系,我孤立无援,只是一个人像噩梦中的反抗一样手脚沉重地面对颓丧的心境。

    “阿蜜你说过的吧,在s兄被杀的那天傍晚,我在土间含着麦芽糖呆呆地站着。”我没理睬鹰四诉说的眼神,于是鹰四怯怯地将视线移开,转向妻子。——于是我明白了鹰四也对他的伎俩不能释怀,自感有罪。但实际上弟弟的心理同我所经历的事没有关系,我并不是因为弟弟的所为而受到了伤害,相反,这些日子来,我得到了些从内心深处观察其它事物的机会,这倒都是弟弟的贡献。——“菜采嫂,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我这个小孩子的感受和周围的情景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我是站在土间里吃着糖来着,但那不单单是吃着玩。怕化开的糖汁从嘴里流出来,我可是边吃边灵活地转着舌头,好把牙床和嘴唇之间的口水弄干净的,一滴口水也没流呢。阿蜜的记忆里也有用想象力修饰了的地方。他说从我嘴里流出了麦芽糖汁的口水,像血滴似的,那哪儿对呀。我拿出我吃糖的所有看家本领没让口水流出来,那是个鬼把戏嘛。当时天都擦黑了,可从阴暗的土间门口望去,院里的地面放着光,比现在的积雪白亮得多呢,那时阿蜜刚刚把s兄的尸体运回来。妈妈在客厅里精神失常了,也不知妈妈是什么时候打开拉门开始骂她幻觉中那些站在院子里的佃户的,因为客厅是主人坐在那里向院子里的人做各种吩咐的地方吧。于是我这毛孩子就被逼到了逃脱不掉的困境里,被可怕的暴力围攻着了。尸体也好,疯狂也好,都是最直截不过的暴力。所以我精心地吃着麦芽糖,希望以此使自己的意识像伤口能被隆起的肌肉遮盖住一样藏在肌肉里,不去理会外面残酷的现实。于是就想出了这个鬼把戏。如果这个鬼把戏玩得好,也就是如果麦芽糖化成的水一滴也没流出去,那我马上就能从周围可怕的暴力世界逃脱出来。虽然想法很天真,但我一想到那些与暴力有关的事情,就总会不可思议地想到我的祖先,他们与周围的暴力相抗相争才生存下来,并且能把生命延续到我这个后代子孙身上。他们可是生活在可怕的暴力时代呀。在我生存着这个事实背后,与我血脉相连的先人不知要与多少残暴的力量对抗过啊。一想到这些我都要晕过去了。”

    “阿鹰,你也能努力战胜暴力,把生命的车轮延续下去就好了!”听了鹰四坦率的表白,妻子带着赞赏的语调,同样坦诚地说。

    “今天我趴在临时便桥上,紧盯着近在眼前,随时可能掉下去摔死的孩子,那时我对暴力想了很多,在土间吃糖的情景也全都想起来了。那可不是新做的梦。”鹰四说完,沉默着又一次向我投以探询的一瞥。

    我冒着雪回到仓房,想从这台在山谷中第一次被点燃的北欧产的煤油取暖炉上找出点阴沉的滑稽来,便在炉前像只猴子似地蹲下,透过开在黑色圆筒上的圆洞朝里面看。那里面的火苗不停地跳动着,颜色就像晴朗天空下的大海。忽然一只苍蝇飞过来撞到我鼻子上,摔落到左膝上不动弹了。一定是被对流式的炉子加热了的空气升到天棚,把这只打算在榉木屋梁后面蛰居到春天的苍蝇给搞糊涂了。这只苍蝇真大,过去在山谷人呆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严冬季节里胖得这么圆滚滚的苍蝇。也许在马棚里能看到这么大的,可这只苍蝇和它们不是一个种类,它显然就是那种围着人转的苍蝇,只是个头大得不同寻常。我朝苍蝇斜上方10厘米左右的地方劈了一掌,抓住了它。不是吹牛,我是抓苍蝇的高手。记得那年盛夏,一次事故使我右眼失明,我卧床休养,有数不清的苍蝇飞来骚扰我。我调整左眼对远近距离的感觉,磨练出一抓一个准的本领,狠狠报复了那群苍蝇。

    我观察了一会儿夹在指间像静脉瘤一样簌簌抖动的苍蝇,不禁感叹起来。我还得出结论,它的形体真是和“蝇”这个汉字一模一样。我的指尖稍一用力,苍蝇就体裂八瓣了,满满的体液滚将出来,沾湿了手指。我不由觉得指肚上的污秽再难洗净了。厌恶的感觉像炉里的热气,向我周身笼罩过来,又渗透到我体内。可是我只是把手指往裤子的膝盖上擦了擦。我觉得这只死去的苍蝇就像是一个在我神经机能中支撑运动中枢运转的开关,于是我全身麻痹,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我把自己的意识与圆筒上面小洞里的火苗同化为一体,于是圆洞的这一边,我的肉体也不过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团肉而已。就这样摆脱掉肉体的责任,让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觉得很舒服,我嗓子发干,火辣辣地刺痒。我琢磨着应该在火炉扁平的头部放上一只装满水的壶,这时我意识到,我正在做心里准备——不仅明天早晨不能出发去东京,而且明天以后,我也许要在这仓房的二楼呆上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我的耳朵已经听出雪是真的下起来了。在山林环绕的山谷的夤夜中,只要开拓一下已经习惯了的幽深的寂静,并训练出能反应更细微声音的听觉,就可以感受到相当多的声音。可是现在山谷里已经万籁俱寂。落下的积雪层吸收了山谷和周围广大森林里的一切声音。隐士阿义现在仍在密林深处独自一人生活,尽管他已经习惯了森林里日常的静寂,可面对雪夜里这种绝对的安宁,怕是他也要不习惯的。隐士阿义在大雪森林中冻死的时候,山脚的人们可看到过他的尸体?他在这雪夜里无声的黑暗中,面对自己反叛社会即将惨死的前景,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是陷入了沉思,还是正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在森林深处,隐士阿义没准也挖了一个长方形坑穴(就像我在自家前院里挖的那个我曾在里面呆过一天坑穴一样),躲在里边避雪呢。我已经把一个毫无价值的污水净化槽埋到我前院的坑里了。我怎么就没好好爱惜那个洞呢!我想象出一幅情景:在森林深处并排有两个洞,老洞里是隐士阿义,新洞里是我,我们两个都抱膝坐在潮湿的地上,沉静地等待时机。以前我曾觉得等待时机这个词是用在积极的意义上,而现在我脑海里浮现的这个字眼的含义却是再消极不过了。而且试想一下自己在洞底被自己手指抓下的泥土和石子埋住压死,竟也丝毫不觉得恐怖和厌恶,倒是很想去承受和顺从。在忙乱于山谷之旅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在一步一步走着“下坡路”我又想到,既然我已经开始一个人在这仓房二楼独自生活,那么如果我要把头涂成红色,肛门里塞上黄瓜自缢而死的话,就不会有人来阻拦我了。而且这里有支持了一百多年的榉木屋梁。如此一番展开联想以后,我才又体会到一种新的恐怖和厌恶,当即制止了想仰头确认一下榉木大梁的脖子的转动。

    半夜里,前院响起了像马蹄踏在湿地上的声响。那声音一下一下蹬在地面上没有回声。在上了霜的细长的玻璃窗上(包括里面这扇玻璃窗在内的,对这间屋子进行的现代化改良是在战争末期,为了收容流离失所的人而安装了电灯和仓房侧面的厕所,可结果流民听说了母亲精神失常的传言,就远远避开,没进过这间仓房)擦出一块像老式镜子那样的椭圆形,向下一望,只见鹰四赤裸着身体,正在前院的积雪上绕着圈跑。借着地面、屋顶和檐前的几丝小灌木上积雪的反射,檐下的灯光一改傍晚的昏黄,光线充足起来,照得前院一片亮白。雪依旧下个不停。这不禁使我形成了奇怪的成见;这一秒之内所有雪片描绘出的线条将在大雪满天这段时间里一成不变,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举动了。一秒钟的状态可以无尽地延伸。声音被雪层吸收了去。时间的方向性也被飘降的大雪吸收进去,消失得沓无踪迹了。这无处不在的“时间”赤身裸体奔跑着的鹰四是曾祖父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一百年来所有的瞬间都层层重合成这一瞬间。浑身赤裸的鹰四停下来,走了一会,然后跪到雪地上,用两手来回抚弄着雪。我看见弟弟瘦骨嶙峋的臀部,和他那多节虫一样柔软弯曲着的修长的腰身。接着鹰四用力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横倒在雪下。

    鹰四赤裸着站起来,浑身沾满了雪。那与身体不大协调的长长的双臂像大猩猩一样颓丧地下垂着,他慢慢地向灯光更亮的地方走回去,我看见他的yīn茎勃起着。它就和运动员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一样,让人感到被禁欲主义压制的力量和莫名的怜悯。就像不遮掩肌肉,鹰四也没遮掩yīn茎。他正要从敞开的门口进去时,等在土间里的姑娘一步迈出,打开浴巾把赤裸的鹰四裹住了。我的心脏收缩得发痛。可是那不是妻子,是桃子。面对毫不遮掩勃起的yīn茎、冻得浑身直抖的鹰四,桃子竟毫不退缩地迎上去给他披上了浴巾。我觉得她就像是鹰四纯洁的妹妹一样。他们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关上门。被檐灯照亮的前院转眼间只剩下封闭百年的茫茫大雪那几乎静止的运动。我感到对于弟弟藏在内心的深渊,我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并且已经到达了它从未达到过的深度,尽管其中的含义还不十分清楚。到明天早上,弟弟赤裸的身体弄乱的雪地上的痕迹,会被后下的雪掩盖住吗?除非是一条狗,不然没有谁会毫不掩饰地暴露自己那可怜而又徒然勃起的yīn茎。鹰四在一个我未知的黑暗世界里积累起他的经历,这使他像一条孤独的狗,把切实的直率融进自己的个性中。狗不能用语言表达它的忧郁,同样鹰四也有什么心头的郁结不能用一种通用的语言与别人交流。要是狗的灵魂钻进了我的体内该会是什么样呢?我琢磨着,一面就睡了过去。一只特制的红色大狗把肥胖的身体粘伏在我头上。在黑暗中想象这种情景并不难。那只狗胖得圆滚滚的,尾巴像条长鞭子一样夹在双腿间,遮住阴部,软瘫瘫地浮在黑暗中,用探询的目光回头望着我。它不是那种在夜半大雪中坦率得让人一览无余的狗。我真的叫了声“哇”赶跑了红色的狗,然后告诫自己别再把那条狗叫回到黑暗里来,又重新睡去。

    快到正午的时候,我睁开眼睛醒来。是除夕。从正房传来很多年轻人的笑声。外面并不太冷,雪还继续下,天空仍很阴暗,而地面上的光线却柔和而明亮。俯瞰下去,山谷中村落的景致因雪而变得单调,并没勾起我心底扭曲的回忆。四周的森林也因为雪的覆盖显得不那么阴沉可怕了。森林像是退远了一些,而洼地里则满是飞雪飘降,仿佛开阔了许多。我觉得自己旅居在一个风景抽象,舒适陌生的地方。昨晚弟弟蜷伏过的地方并没有被踏乱,原来的凸凹上覆盖了新的积雪,像是昨晚遗留痕迹的缩小模型。我一面往下看,一面侧耳细听了一会从土间里侧传来的笑声,这笑声使那边的气氛像是学生宿舍。然后我走进土间,一进去,围坐在炉子周围的足球队的年轻人们立刻沉默下来。我感到畏缩,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无理闯进的怪物,侵扰了围绕着鹰四的这些年轻人的欢聚。妻子和桃子正站在炉灶旁干活。我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指望着她们能替我解围。便走到炉灶旁,却发现她们还沉浸在对山谷中第一场雪的陶醉之中。

    “阿蜜,我买来了一双长靴,还是赶早去超级市场买的呢。”纯真的桃子快活地说“超级市场估计到要下雪,又进了好多新货呢。听说运货的小卡车让大雪截在那边过不了桥呢,可怜的阿蜜得了思乡病,又没法走了。”

    “仓房冷不冷?那儿还能住上些日子?”妻子问道。她的眼睛叫雪闹得充了血,但和喝醉时不一样,眼底闪着活泼的光芒。妻子昨晚大概没喝威士忌而且睡得很好。

    “啊,还行。没问题。”我答道。声音无精打采。我感觉到带着并非关心的好奇等我答话的那些年轻人,现在轻蔑而满足,毕竟在这大雪来临的日子里,山谷中大概只有我是保持清醒的、感觉麻木的人。

    “能不能给我拿点什么吃的?”

    我希望小伙子们对我的轻蔑更深,并自然而然地对闯入者置之不理,于是我扮演了一个可怜的挨饿的丈夫。

    “阿蜜,会拾掇山鸡吃吗?昨天在桥上落难的那孩子的父亲今早和伙伴打来送过来的。”鹰四悠然平静地说道。在足球队队员的面前,他藏起了裸身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狗一样的自我,把自己用自信和权威武装起来,树立起另一个新形象。

    “等我吃饱了,想办法试试吧。”

    年轻人们终于不再忍耐,故意一齐叹气来嘲笑我。过去在山谷中正经男人从不自己动手做菜。大概现在这种想法也仍然存在。年轻人们又一次看到了他们的领袖轻而易举地让迟钝的哥哥上当了。人人都为雪而沉醉兴奋起来,想找点快活的消遣。山谷的人们就都这样以沉醉的心情迎来了初雪,这种心情会一直持续十来天。这期间,他们常常饶有兴致地跑进雪地里,全然不把寒冷当成一回事。他们为醉雪带给体内的暖热而兴奋不已。可是那一段充满激情的时间过去以后,便会宿醉,接着就没有一个人不想从雪里逃脱出来了。这个多雪地区的人们对雪并不具备很强的忍耐力。体内的热情彻底冷静下来以后,他们仍然无法抵御寒冷的侵袭。如此一来,就开始有人生病了。这就是山谷中人们同雪打交道的模式。我热切希望飞雪给妻子的沉醉能够持久。我像从前年底来问安的佃户们那样,背朝火炉坐下,开始吃推迟了的早餐。

    “一伙毛头小青年,是可怕的不良少年,是放火抢劫不在话下的危险的年轻怪物,这不仅是这个村的,近郊各村的人也都这么看,所以暴动胜利了。比起城镇正门对面的敌人,农民们也许更害怕本地上的暴力团伙。”鹰四把刚才因我的闯入而被打断的话重新讲下去。他正把万延元年农民暴动中青年组织所起到的作用讲给他们听,重新描述当时的情景,好让山谷中的年轻人也继承他的记忆。

    “听阿鹰讲万延元年农民暴动的事,他那些队员怎么都听得那么开心?”我压低声音问侍候在旁的妻子。我觉得奇怪。至少在我的理解里,万延元年暴动时,青年组织所起的作用里充满了残忍的暴力,没有任何地方能引起如此快活的放声大笑。

    “阿鹰还穿插讲了很多有意思的话呢,阿蜜,他可不用成见看暴动,阿鹰可不像你,把暴动看得一片忧郁,一团沉重。这不正是他生气勃勃的地方么?”

    “万延元年暴动里能挖掘出那么愉快有趣的插曲吗?”

    “你没问过我这个呀。”妻子反驳我,又给我举了一个例子。“阿鹰说,从这儿到城镇的各村的村长和官吏都得跪在路边,农民们空着手一个一个敲着他们的脑袋走过去。他讲到这儿的时候,大家笑得最开心了。”

    一个一个敲村长和官吏的脑袋,这的确是农村的不良少年想出来的土气而滑稽的法子。可是那些村长、官使们的脑袋叫几万民众一个一个敲过去,脑壳里面便被敲得像豆腐渣一样稀碎,惨死在那儿了。

    “众人的队列走过去后,老人们趴着死在泼上了人粪人尿的家当前面,这些阿鹰讲过没有?那些年轻的体育健将们听了,没得意地放声大笑吧?”我无意责难鹰四和他的新伙伴,只是出于好奇才这么说罢了。

    “有啊,阿蜜。如果真像阿鹰说得那样,这个世界充满暴力的话,在它面前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总不如有点滑稽的事就尽量笑一笑,这才是健全的符合人性的态度呢。”妻子说着走回到灶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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