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消息说她要到县中来的那天起,
就在背后经常地打听她。议论。比较。偷偷地笑或叹息。也诧异或疑惑或感佩艳羡。
他们只是当面不出声。绝不公开表达自己的惊喜或厌恶。当他们发现肖大来这几声
喊,是冲着苏丛的脚去的,他们觉得这孩子简直疯了。学校管理员忙跑过去,狠狠
地推了肖大来一把,训斥道:“邪门儿!干啥哩?”
肖大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想辩解。管理员又推了他一掌。他踉跄着,
手在空中紧着慢着划拉了好几下,才没有像狗啃泥似的倒下。
所有在场的人都哄地一声开心放怀大笑起来,并且趁机去看刚才还不敢如此放
肆地盯视的苏丛的脚。
苏丛窘迫。着急。不知所措地用一只脚去搓另一只脚的脚背,仿佛这样就能把
自己这一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光脚遮盖起来。结果,反而把前几大刚撒到地里
的羊粪蛋和猪屎蛇,都蹭到了脚背上,让自己一直恶心了许多天。
第二天,她匆匆赶到木西沟去看望大姐。她刚走,学校里就有人议论,说她是
气恼之下才走的。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到第三天,有她一堂物理课。她仍
没回来。不相信的人,也都相信起来。当晚,就有人去校长家,很郑重地劝告校长,
要他重视这件事。苏老师毕竟是县委领导的家属。
苏丛也怨大来不懂事,让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好不尴尬。但她知道这孩子并无恶
意。他是真没见过这么白的脚,真惊奇,真欣喜,真还不会掩饰他自己。想到他竟
还有这么单纯的一面,她不禁为他高兴。甚至也去打量自己的脚,多少有些羞涩地
暗忖,它果真值得一个男孩那么惊喜?她要找大来好好谈一次。要告诉他,学得更
稳重一些。该掩饰自己的时候,还得学会掩饰自己。
等她回学校,正赶上放春假。学生都回家,帮社里队里闹春播。春假结束,仍
没见大来返校。开始,她没有意。因为没及时返校的不止他一个。又过了半个来月,
别的没返校的都返校了,却仍不见大来返校,她觉出蹊跷,再去打听,才得知,为
了那天在土豆地里所发生的那件事,学校已经勒令大来退学了。
她吃惊了。
她赶紧去找校长。她说肖大来并没有做什么对她不恭敬的事。他说“天爷,咋
会恁白”那句话,就像在说“看啊,像天上那朵云彩”一样,不带半点邪念。校长
犹豫。她又去找泅洋。‘泅洋笑道:“这也要我出面,你觉得合适吗?”
苏丛急忙解释:“他们就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才这么严厉地处理了那个学生。”
泅洋温和地劝说:“也许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别固执在牛顿力学的立场
上,去解释量子现象嘛”
苏丛忍耐不住,大声叫起来:“别跟我谈你的物理了!一个被县中清退的孩子,
今后会遭人什么冷眼,你也很清楚!”
泅洋从公家发给的藤椅上站了起来,他准备结束这场谈话。这几个月他总是这
样,一旦觉察谈话出现不愉快的迹象,裂痕将要扩大,他就不再继续下去。他不想
跟苏丛吵。“告诉你,我们不能利用已有的这点身份去干预下边同志职权范围内的
工作。我们刚到这个县不久。我们还不太了解情况”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这样处理肖大来,是不公平的!”她又一次打断了他
的话。
“我要去参加常委扩大会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每回都这样。他总及时地开动消防龙头,把已经冒出浓烟的柴火堆浇个精透。
他总是用公允的断语,坚定的请求,结束谈话,不等苏丛回答,也无需苏丛回答,
就离开了屋子。
浓烟转化成灼热的水蒸气,从烤裂了的木柴缝里,嘶嘶地往外喷发。弥漫。翻
滚。苏丛感到被冷落了。但也许他是对的。他或她,不该干预。干预不过来。于预
错了,影响更不好。
但是,一个孩子的前程,怎么办?
她又一次去找校长。
她说:“我不知道肖大来在其他方面还犯过一些什么过错。假如只有这件事,
你们一定要处罚他,我会不安生一辈子!我会跟你们吵到北京教育部!你要是觉得
收回处分决定,对你做校长的面子上太过不去,我到哈捷拉吉里镇去给孩子和孩子
的家长做工作,我去承担责任,我去带他回来。”
校长对她的任性,简直毫无办法,便苦笑道:“肖大来本来就不是我们学校正
式的学生。通知他,撤销勒令退学决定,让他就近找个学校读一读就算了。何必非
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反正我不要您报出差补助。别的,您就别管那么多了。行吗?”
‘行啊行啊,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校长笑道。
苏丛立即去买班车票。出门前还郑重向校长声明:“我这么做,跟泅洋同志完
全没有关系。他不同意我来给你们添麻烦,您要觉得我这么做,真是给学校添麻烦,
那我就”
校长忙起身,做了个“请快走吧”的手势,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快去吧,
我的泅太太。要不是为了你,我们能舍得放弃那十二车柴火和两吨腌鱼?肖大来一
年工夫学完初中三年课程,这样的学生不是每年都‘拣’得到的。明后年,我们还
指着他给县中增加几个百分点的高考录取比例咧。你去,来回车费,我给报,出差
补助一分不少你的。听明白了?!”
但苏丛却没能叫回肖大来。她看到了那个遥远而又遥远的渔镇。看到了那片宽
广而又宽广的湖水。那里潮湿风。干白芒硝。大片起伏。无尽头的消失和黑色的棕
褐。她终于明白大来为什么会惊讶她的“白”但是她却没能劝动肖大来。他死也
不愿再回县中了。全家人都帮着苏丛劝。他爹肖天放在桌面上把手掌心拍出血,他
也只是一个不做声。后来,他们趁苏丛回招待所歇憩的空儿,把大来四肢巴叉吊在
院子里两棵邻近的大树中间,也没能叫大来开口。大来从小蔫倔,但还没见他像这
回这样,倔过死牛。第二天大早,苏丛又来大来家。大来忙给苏老师沏油面茶。尔
后,他又蔫蔫地待一边去了。
“你还要人家苏教员跑几趟?你狗日的做了对不起苏教员的事,人家苏教员倒
过来大老远地上门来给你说好话。多大的冤屈?啥金玉身哩?什么面子?你连嘴也
不张一下,你个什么东西,呀是吃哩溢槽啦!你对得住人家苏教员不?”天放骂到
兴起,抡圆了胳膊,一个巴掌甩过去,苏丛没来得及拦,大来便被打飞了起来,远
远地摔倒在墙根下,后脊梁重重地砸到墙上,好像要断裂了似的;五根手指印,从
耳朵根一直红到下巴额上。凡是起红印儿的地方,立马儿又高高肿起。血呼呼地从
鼻子、嘴巴里咕嘟咕嘟涌出。头一低,便全滴到衣服上、地上。苏丛没见过这么打
儿子的,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大来也被热血呛住,闭住了气,连咳带喘,吓得连连
往墙犄角里退缩。不敢用手去捧那好像小水柱似的血流,只好稍稍仰起一点脸,由
它顺脖梗儿煞煞铺开,一会儿工夫,就把为了苏丛到来才换上的那件白衬衣,染得
一片鲜艳。到末了,还是天观、天一冲上前,一个抱住正摸着找斧子劈大来的天放,
另一个抱着大来,连拖带拽,把他赶紧弄出屋。
“太对不住您了。麻烦您回去告诉校长,三天后,我准把这狼不吃狗不啃的娃,
给她送到。活的不成,死尸我也要送一个去!县中老师来请,还不去。你祖宗八代
还没修恁好的福咧!”肖天放无比的歉疚,他说不出自己该怎么感激这位好心的女
教员。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简直抬不起头,说到后首,他忍不住又冲着门外去追
骂儿子。这时,几个姑姑和姐姐正围着大来,心疼地替他擦血,止血。大来有长房
长孙的身份,在众姑姑和叔叔的心目中,地位自是不同。
回招待所时,苏丛把大来也带到招待所里。
“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肯再上县中吗!”
苏丛问他。
大来脱去上衣,让苏丛看,爹以往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苏丛简直不能相信,
这全是亲生父亲留给的。
“为什么?”她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要我听话”
“让你听话总还是为了你好你总不能因此因此就不愿再上学了
”
“上学?”大来一下跳了起来“我不愿再为他上学。”
“什么叫为他上学?前途是你自己的。”
“自己?我们肖家,除了他肖天放,没一个人能有个‘自己’。”
‘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来不说了。说不清。永远也说不清。不做肖家人,是永远也弄不明
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
“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强迫你。你曾经对我说过,我长得像你妈。那么,听
我一回,就当是你妈妈在求你,谁也不为,只为你自己,为了你那不见了的妈妈,
跟我回县中。”
大来心酸了。头一低,眼泪不断线地滴下,滚烫滚烫地滴下。他把苏丛带到阿
伦古湖边,妈妈走失的那苇荡人口处,对苏丛说:“苏老师,你回县里去吧。在县
中这一段,我已经摸清自己的实力了。我不想再作为我爹的替身,在那儿待下去。
拿不到毕业文凭,我也不会自暴自弃。我会找别的机会,继续学,不断学。我要做
的事,我一定能做到。在这一点上,我绝对像我的爹。今后,我要做我自己愿意做
的事。我要做我自己。肖家的人都怕我爹,因为他们都欠了他。我不怕。我不欠他。
我没想做他的儿子,是他要把我生下来的。我不想怕他!”他吼着,蹲到那一边苇
荡的人口处,抱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几年后,当木西沟革命委员会公检法军管领导小组的行刑队要处决肖大来的前
一天夜里,苏丛被特许带着一些经过仔细检查的水果、点心,去特别监号看望大来。
大来才告诉她,那一回,在阿伦古湖边大苇荡的人口处,他蹲下哭的那一刻,只要
她再多说一句,或者用手轻轻触碰他一下,他一定会跟她走的。那样的话,也许所
有事情的走向,便不会跃迁到今天这么个焦点上。“你当时为什么”苏丛听他
这么说,心一下碎了,她哽咽着追问。肖大来却没让她问下去,拿起她一只手,把
它合在自己一对冰凉的大手里,淡然一笑道:“说点别的高兴的话吧没时间了
别再为那些老古事伤心落泪了我一点不后悔”她却再说不出话来,只
是垂落下头,把灰白的脸颊紧挨住他光滑而瘦削的手背,一直哽咽到警卫人员催促
她离开监号时为止。回到索伯县城,苏丛简直累劈了。她真想睡它三天三夜。真希
望连下三天的雨。在雨幕的遮掩下,躲它三天三夜。但偏偏不下雨。后来的几个月,
都不下一滴雨。整个县城像一只大火炉。阳光在起着暴土的房顶和街筒子上闪耀,
在堆满羊毛的腥臭和杂乱的畜产品公司料场上闪耀,在街边干涸了的污水沟里游荡。
汗和着泥土。树叶不再飘扬。苞谷高粱卷叶。在民政局门前砸杏核,耷拉下油腻的
黑皮帽。太多的懒洋洋,只有伸出舌头来喘。马队陆续从城固边上踏过,不肯嘹亮。
都敞开破旧的衬衣。秃秃的山包在隆隆地蒸发。打马草的镰一路挥洒。稍稍有点对
流,便旋转。那一望无际的干黄的戈壁滩上,立起许多道移动的沙柱,尔后又散成
一片片重浊的沙帘,然后消失。不卖凉粉。搓出泥条。在冰窖里支撑了百十年的老
木桩子,也开始熔化。那所建在花椒树丛中的小木屋,又究竟在哪里呢?她常常回
想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