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掉
头,在秃黄秃黄的岗包上颠动,渐渐地就只剩下那一片高凸起的旧帆布棚顶在昏蒙
的地面上摇晃。甚至一直摇晃了许久许久。
集民县县政府县委县武装部县招待所,全在一个不大点儿的院里,甚至包括
“工青妇”统共才一幢灰砖小楼。楼后边有个平顶车库,车库顶上加砌了一层,
那便是县政府招待所。整个县城一共才两千来人。人说,即便到星期天,抱一挺机
枪,站在县百货公司门前的十字交叉路口,那么来回扫射,你也打不住几根人毛。
并不夸张。那天夜里,在招待所住宿的只有她们姐俩。窗户后头便是布满黄沙的山
丘。沙丘里并不是没有草,更不是没有鸟。只是天黑得太晚。风又太硬太冷。招待
所并没有单独的食堂,跟机关干部合开一个伙仓。即便这样,也没几个人用餐。锅
灶旁边只搁了一张小方桌。擦得还算干净。买了馍,用手捂着,赶紧回家去就刚偎
烂了的白菜粉条。食堂门外是一条坡度挺大的沙石路。路边有几棵不算年轻的老榆
树。在远近三公里之内,它们可能就算是惟一能称得上“树丛”的东西了。
这姐俩根本不能适应这儿的气候和环境,一吃过晚饭,便紧锁了门,只希望火
炉别在半夜里灭了。只希望明天一大早,回木西沟的班车能准时开出。不出故障。
“跟我说实话,你跟那男孩之间到底有什么没有!”大姐躬身坐在火炉旁边,
用炉钩在烧红了的炉盖上来回画着一些毫无意义的线条和圆圈。
‘大姐,这怎么可能!“
“跟我说实话!”
“你到底要我对你说什么?你以为我不会生气?你干吗要这么逼我?!”苏丛
不知所措地对大姐嚷嚷。
“最近你跟泅洋到底又闹腾什么了?”
“这个你就别管了”
“所以,你把兴趣又转向了这么个小男孩?”
“没有没有没有!你要逼死我,是不是!”“你能抛开索伯县城那个环境,到这地方来跟这么个小男孩过?”
“大姐!”
“听着!别任性。一个人只能年轻一回。你已经不算太年轻了”苏可紧攥
着炉钩,两眼炯亮地瞪着苏丛。“因为任性,你姐姐付出过什么代价,你清楚吗?”
“别说这些了我全知道”
‘你不知道!“苏可哽咽了,忙背转身去紧紧咬住嘴唇。因为深深地垂下头去,
她那原先就跟男人似的肩背此刻越发显得宽大。”任性我当时就不该别出心裁
非要自己栽培个’小丈夫‘,不该又去爱上个神甫,不该留下他的孩子老宋那
年曾说过,只要我能把孩子还给林德,别的,他都能忍受可我“
“这些事情过去了,别说了,我求求你”“没过去!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从那以后,老宋和我一直没有同过床。十多年
十多年他一直一直”
“”苏丛一下呆在那儿了。“你你不是每年都来探亲的吗?你们
”
“是的,我每年都来探亲。我们都想去弥合这道旧缝,但谁都没勇气先去撩开
隔在我们中间的那一条薄薄的”门帘‘。从表面上看,我们一切照旧。尤其在客人
面前,我总是最好的主妇,他也是彬彬有礼的家长。但只要等客人一走,夜深人静,
他就会从大床底下搬出那张行军床,到另一间屋子去歇息。他一直藏着那张行军床。
我早该把它劈了的我早该去劈了它“
“老天,这么多年,你们”
“不要再任性。懂了吗?!”大姐再一次叫道。
苏丛忽然被一阵莫名的酸涩和委屈所压迫,她突然觉得喘不出气来。她什么也
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能冲过去,紧紧抱住她这位可怜的姐姐,伏在她软
实丰腴的肩头上,大哭起来。
苏丛不知道怎么向大姐说清,这一段时间她和泅洋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她甚至
不能确定,究竟有没有发生所谓的这“一切”也许什么也没发生,一切的一切,
只是她的敏感、神经质和幻觉。只是由于她自私,只顾及自己,不会体恤丈夫的结
果。她第一次提出离婚时,全家人一起向她扑过来,大吼时说的也是这句话:“还
说人家不好?你就只顾你自己,从来不懂什么叫体贴男人!”
泅洋当然不是那个神甫的兄弟。如果说,那位神甫的兄弟从来就没让苏丛醉心
过迷恋过,那么,在结识泅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丛确认,对泅洋,自己曾
全身心地投入过,也可以说,熔化过。甚至惟恐熔化得不彻底不长久。
他是一个铁匠的儿子。这一点曾经非常吸引过她。五源城里最热闹的便是铁匠
铺。那些沉默寡言、精瘦但却有力、常年被炉火燎红被煤烟熏黑光着脊梁戴着连胸
的皮围腰的铁匠,连同他们的黝黑的角落里默默替父兄拉着风箱的孩子,都是苏丛
那样的小姐们好奇的对象。她们总把他们想象成一块晶红发亮的铁块。他们是那种
谁也无法接近,正在力的搏击中形成自己生存轨迹,别人无法与之类比的奇人。铁
匠铺低矮的房檐和屋后高大的砖砌烟筒,以及铺面招牌下悬挂着的巨大的菜刀剪子
或火钩镰刀模型,都曾引发过她种种想象和敬仰。当然,她不敢在铁匠铺门前逗留。
那儿往往是最脏的地方,而她的白袜黑鞋白衬衣黑裙子却又是全城最干净的。第一
次见到泅洋,她曾非常失望过。她怕见白面书生。她怕优柔寡断。她怕想得到却又
不敢伸出手。但第一次见到的泅洋恰恰多了这么一股文弱劲儿。后来他笑着承认,
是装出来的。他以为她的出身教养使她喜欢这类“斯文”他带她到宿舍,她想不
到他根本不住学校分的教员宿舍。自己找了一间早被校方废弃的半地窝子,收拾得
真干净。外间,完全是他独用的物理实验室,里间是个宽敞的起居室。全木西沟还
找不到一张沙发时,他就已动手给自己做了一张多用沙发。到晚上,又是他的床。
他有那么多的朋友。不管有什么事,他们都喜欢来找他出点子。他总有那么多的点
子供他们挑选使用。他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刮胡子。她喜欢看他瘦瘦的脸颊上长满黑
黑的胡茬。她觉得那样,他的眼睛格外有精神。他知道她喜欢安静,便替她装了一
台能收短波的收音机。朋友们来了,他就让她躲到火墙后边去,戴上也是他做的耳
机,去收听遥远的俄罗斯音乐。她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有许多事情必须和朋友们一
起干才能完成。他精力那么充沛,愿望又那么复杂,他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局限在这
小小的校园里,更不可能局限在更小的教室里。朋友们一来,他就神采飞扬,格外
有男人气儿。等朋友们一走,他马上爬上自备的“袖珍梯子”去打开墙头上那一
排他自己设计的小窗户,打开他自制的“排气扇”还扇动枕巾,大叫大嚷地往外
赶烟气。他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不是烟筒子,没有一个不是酒篓子。接着他就会跑
到火墙后头来向她道歉,说刚才冷落了她,说要给她补偿,嬉皮笑脸地去胳肢她,
逗她发笑,钻到怀里去亲她,亲得她满屋乱跑,最后跟他一起倒在他那张自制的跟
棺材一样笨重的土沙发上。她紧紧地抱着他,咬着他的耳垂,听他喘着滚烫的粗气,
叫她“小妈妈”是的,他那当铁匠的父亲,曾给他娶回来过三个继母,但她们没
一个对他说过一句软话。结婚后,他发现她有两大箱旧衣服,全是大姐年轻时,把
上海南京苏州的高级裁缝请到五源家中,做的各种各样的旗袍、长裙、工装裤、猎
装和晚礼服。还有几套大姐年轻时爱穿的男式绅士服。苏丛动身来木西沟时,大姐
说:“当布料带走吧。改一改,兴许还能穿,放在我这儿反正也是压箱底。”泅洋
太高兴了。他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这样眼花缘乱的女服。他把门关紧,拉上窗帘,
让苏丛一件一件试穿给他看。一边还放着广东音乐步步高或雨打芭蕉。他
有一个自己装的唱机。他让苏丛换上长统丝袜——也是大姐当年到上海“先施公司”
三楼大厅里买来的。再抹上淡淡的口红——这是在大姐一件旧大衣口袋里找到的,
趿上全本西沟第一双半透明半高跟紫色的塑料拖鞋,拿一把现做的“湘妃竹四扇”
或“檀香木折扇”一手叉住腰,走起来,还要扭上几步,拿时新的话说,叫“猫
步”假如这时有朋友来了,这可要了命。叫他们看见,再传出去,那算啥?!
她忙躲进里屋,得把它们全换了。泅洋恶作剧,装着马上就要去开门,一刻都不能
等,急得她直跳,只能叫:“再等一分钟我数到十”她解不开吊袜带和古
老的盘香式纽扣,或者把两只秀足同时伸到一条裤腿里去。等朋友们走了,她当然
要找他算账。她会拿手头所有的衣服去砸他。他不慌不忙——天啊,他那几近于永
恒的不慌不忙和胸有成竹,绝对使她心说诚服——他,稳稳当当地坐到沙发上,根
本不躲闪,接住那一件一件好似轰炸机群向他飞来的衣裙,吻着这些带上了古老樟
木箱气味的女衣女裤丝袜,一直吻到她心发软。
为什么他的不慌不忙,他的胸有成竹正在减退、削弱、异变、稀薄这一年
他总是显得疲倦。他想念那些朋友,却又怕他们常来。他有新的常客,表面上,他
仍和他们大笑大嚷,但他们走后,他总显得沉重、忧虑。他变得谨慎。天天都要刮
胡子。每当有什么重大活动,他总要设法打听别的县委领导穿什么衣服。假如他们
穿中山装,他就绝不穿他很喜欢穿的那种翻领茄克衫。有一次他请两位地区专员公
署的同志来家做客。苏丛忙着做菜。穿着拖鞋,依然是那双半透明的半高跟的硬塑
料拖鞋。因为是春末夏初,她就光着脚没穿袜子。他提醒她几次,客人快来了,是
不是换双鞋,穿双袜子。在客人面前光着脚,总不是那么得体。说得很婉转。苏丛
随口答应了,但并没把这当回事,又去厨房忙她的了。他俩过去都不把这些事当回
子事。图的就是随意自在。尤其是他,在朋友们面前更不拘小节。她就喜欢他的这
种旷达。但没想到,在后来的半小时里,他竟寻找各种机会,提醒了她八次,也许
九次,十九次;该换鞋了,套上一双袜子吧,不要给专员公署来的同志留下不好的
印象。要让别人觉得我们是庄重的,有分寸的。无论是物理还是化学的世界,或者
在政治和伦理、社会和家庭、微观和宏观的领域,度的这个概念太重要了。万事惟
有“适度”才能形成,才能稳固。中国第一次得到统一后,秦始皇为什么首先立即
要统一“度量衡”?你想想。他叨叨不休地劝说,后来他突然叫了起来:“换鞋!
请你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我已经说了九遍了九遍九遍!”在那两位同志
进屋前,他粗暴地把苏丛推进厨房,扔给她一双朴素的布鞋和一双干净的旧的线袜。
事后他很后悔。夜很深了,客人早走了,他给她打来洗脚水。切了几片大姐寄来的
猪油白糖桂花年糕,在沸油锅里把它们一片片炸软炸黄炸成外脆内黏,盛到小碟子
里,用酒精棉细细擦过白木烙花筷子,给她端去。她没动那筷子。他也一直在她边
上站着。迟疑了很久,去搂她。他俩有很长时间没这么亲热过了。他想靠在她温软
的胸口上,像以前那样,什么也不去想,只去贴住那温软。完全放松下自己。但他
贴不过去。木僵僵地涩住。他不习惯了。他只能叫她“小苏”或者于脆叫她“苏
丛”她也不知所措。没法撒娇,更没法把他当成她的“大孩子”那样搂进自己怀
里。假如一个女人在属于自己的男人面前,已经撤不起娇,又宠爱不起来,她会渐
渐枯萎。变性。他感到了她的僵直、失望、战栗。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松开了她,
十分温和地掩饰道:“你先去睡吧,我再看几份材料”
紫色的冈峦在晨雾中儒湿。遍地金黄。或者没有清凉也是清凉。这究竞是为了
什么?
还要说说血的颜色吗?
跟神甫的兄弟结婚不久,苏丛发觉,他最怕被什么划破了自己的皮。有一回他
很紧张地从储蓄所跑回来。离下班时间还早。紧紧抓着自己的一只手背,让苏丛给
他找纱布药棉和红汞。他不让苏丛替他搽抹消毒和包扎。自己躲到小房间去摸索。
过很久,才乏力地走出房间,脸色好像动过大手术那般的苍白。事后知道,那天,
手背上只不过被捆扎现金口袋的铁丝拉破一道很小的口子。当时,他却很响亮地尖
叫了一声,把全储蓄所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尔后就见他立即捂住了伤口,极慌张地
说了声:“我回去包扎一下”没等储蓄主任同意,就跑了。大家都觉得他胆小,
或者犯有晕血症,见血就头晕。脸白。一年多以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她才发现,
他血的颜色是乳白色的。或者说近乎乳白。好像豆渣浆子似的。带着一些小颗粒。
泅洋的血,最初当然是红的。黑红黑红。他“淘气”时,她常扑过去,咬他肩头。
常常咬破了他黑黝黝坚韧的皮肤,流出畅快的黑红。但这一向,它们粉嘟嘟地往淡
里去。他自己好像还没在意。并不像第一位那样掩饰。苏丛给他包扎那些伤口时,
他总还在忙于别的事。眼睛注视别处别人。这几个月,她发现,泅洋的血一天比一
天逼近乳白,而且也像豆渣浆子似的,带着细小颗粒她怕让他自己发现。当他
回过头来,探看正在包扎的伤口时,她总忙不迭地惊叫,用手去捂住它们。他有时
还温和地嘲笑她:“又不是小毛娃,咋呼个啥嘛!”
她害怕。常常半夜惊醒,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背。她想知道自己血的颜色,但又
怕真的发觉什么。她抓住它,捏住它,一直到它发紫发胀发木发麻为止。
她开始注意别人的血的颜色。不管哪儿出什么事故,只要有可能,她总会拼命
赶去。她常到外科门诊。她对人解释,她有医专的毕业证书。她的本行应该是大夫。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能安静。晚上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不想睡。总想做一
件什么早就想做的事,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她无法自抑,常常问自
己,你到底在想什么
能把这些都告诉大姐吗?
又过了一会儿,苏可发现苏丛愣愣地站在窗前,只是不做声,瞠瞠地瞪着眼,
朝车库前那个荒草场子张望;手下意识地执住窗台,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脸色
些微地灰白起。“又在看啥呢?”苏可疑惑,凑到跟前,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
伙子,牵着一匹高大的坐骑,正向楼下招待所服务班的一位“大婶”打听着什么。
那很旧的马鞍,被磨蹭得锃亮的脚蹬子,烙在马右臀上的拼音大写字母,还有他那
一身灰军服打扮,都表明,他来自当天下午她们曾走近过的那个骑兵连。
她和她几乎在同一刻都认出,他就是肖大来。
苏可见过他。宋振和在决定接收肖大来前,派人把他找到独立团团部,面试他
时,她也去窥视过。
他在问,招待所里是不是住着一位索伯县来的“苏教员”苏丛刚想开窗去招
呼他,却被苏可拦住。
“我去。”
大姐斩钉截铁。她不愿意曾在自己身上闹过一出的“小丈夫”戏,再在苏丛身
上重现。
“这儿没有什么苏教员。”苏可很冷漠地回答肖大来。
“对不起下午你们是两位我”肖大来解释。用力勒住马缰绳,
不让躁动的坐骑靠近苏可。苏可走到楼梯半中腰就停住了。她也不想靠近那匹一刻
不停地在踏着四个蹄子的高头大马。
“请你回去,这儿没有什么苏教员。”苏可语气更加严厉。
“我是她过去的学生。”大来脸红起来。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学生!”苏可故意刻薄他。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大
来猛一拉缰绳,便再没做声。但他不走,只是拧过头去,不无尴尬,不无委屈,十
分不情愿地看着那边荒草丛中撂着的一个旧客车壳儿。它被扔在那儿,总有好些年
了吧。破板条没能封住车窗洞。漆皮掉了不老少。后来,他见苏可执意把守住楼梯,
不让他上楼去寻找,只得朝苏丛所在那个窗口张望了一眼,翻身上马,让风沙裹着
自己的背影和蹄声,回骑兵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