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把天一藏那里了。地窖顶上堆不少柴草。到天将黑未黑时,天放把大来带到他七叔
床前。
一路走去,天放不说话。他阴沉得厉害。脸颊两边的皮肤全松耷下来,像一张
张生了霉斑的老豆腐皮子堆叠着。他真显老了。他手背上的老年斑积淀起太多的黑
色素,积淀了太多的焦虑劳累。这大半生,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从来不知后悔
的肖天放,现在真有些后悔了。他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后悔,但他不能瞒过自己。
他不想后悔,但他没法阻正这种被所有没出息的男人女人所定名为“后悔”的虫子
来咬噬他早在淌血的心肌。也许当初就不该答应在引水工程问题上帮迺发五他们这
一把的。明明知道水走不出大裂谷,自己却昧了良心。假如有那么一天,阿伦古湖
水真的一点不剩地在大裂谷里漏泄个精光,四镇十八村的父老乡亲真的将面对一个
完全干涸的湖底,他们的土豆地只能种花生或只能长那些扎扫把的草,他们的渔船
只能堆羊粪、起狗窝、搭晒破布片,他肖天放再怎么见这些乡亲?他们在这窝搭住
过了三四代人。还有他的大苇荡那时时会浮出的黑云,还会出现吗?那总会四
散的腥味,还会四散吗?那一代代绿色的火舌,还会像闪电那样在密不透风的苇丛
里游走吗?二汪得儿大山跟前,这一马平川的盆地上空,还会有潮湿的雷声哀怨的
乌云和凝重的东南风吗?失去了阿伦古湖,汪得儿大山也许就会变成另一座火焰山。
这又叫大来娘上哪儿藏身?
哦,大来娘
天一依然还没力气说话。得知大来来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泪珠才慢慢从他干
瘪的眼角里滚出,好像两颗带着杂质的黏油。他终于睁开眼,细细看住大来,嘴角
一阵阵抽动,好似要说些什么。大来赶紧说:“幺叔,我一半天还不会走,你好好
歇过劲儿来,咱们再聊。我回去给你找好药。”
天一艰难地笑着摇了摇头,刚喘气般挣出断断续续的“别麻烦了”
就被又一阵咳呛堵住。从他那被折断了的肋骨戳伤的肺泡里,即刻涌出大量带血的
气沫。从镇卫生所挑选来专门护理他的两个大夫护士忙上前用吸管帮他吸出堵在气
管里的凝血块,尔后又是好一阵剧疼般的喘息。痉挛。
“大来已经被他们团里正式任命到零七连做副连长。那可是个营级单位加强连
”天放想用这好消息来安慰天一。没想,这番话反而在天一心里激出了一种难
以忍受的精神的痉挛,使他脸色再度青白,喘得接不止气。一些淡淡的血丝再一次
随着只出不进的气息,从紧紧咬住的牙缝里嘶嘶渗出。
天放不知道自己在哪一点上触动了天一。他顾不得去细想,慌忙叫来大夫护士,
让在场的人好一阵子忙乱,天一才又慢慢平静。
“回去吧”天一嘶哑地又挣出三字。抖抖地在床边上竖起几根水竹管似青
白细长的手指,想去拉住大来,嘱咐他什么。
大来心里难过。所有的长辈中,他最看重这个幺叔。么叔只比他大六七岁七八
岁。可以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他对么叔,不仅有对长辈的尊敬,还有对兄长的亲
近。他捧住幺叔冰凉的手,想说些安慰他的话,但细细一掂量,没有一句话能真正
熨平么叔心里所有的那些郁忿。没一句不是废话。他便一句也没说。天一这时疲累
已极,闭上了眼睛只做假寐,被大来捧住的那只手,不时在不由自主地痉挛抽动。
天放曾跟天一商量过,万一不行,就放弃了那份跟木西沟方面签订的合同,不
再硬抗着坚持要把引水工程干到底。
“你现在不怕得罪迺发五了?”天一不无椰偷地笑道。
“嗨,不是那么回事”天放脸红了。“咱们也别叫一根筋拧住了窝在夹板
缝里待着”
天一却蔫蔫地笑,回道:“您瞧我是一根筋拧得住的人吗?我要真那么憨傻,
认死理,也不至于不至于”天一长叹口气,眼眶潮红,没紧着往下说。天
放知道他要说什么。天一从不回头埋怨大哥。每一回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打住,兄弟
俩便各自垂下头去沉默自责。但那大,天一却没就此缄口不语。他直了直腰,让酸
疼的后背换一个姿势受劲儿。自从那一回后脊梁上被天放拉了那一刀后,他整个身
子——主要是上半身,就一老那么斜拧着,让人觉着,他总在找谁的岔子,摸着算
计谁。其实,自从出了那回事,他变得特别宽容和善。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他宽容和
善到了散漫散淡的地步。他不再去争个啥。不想争了。“哥,您不用脸红,我明白
您这节骨眼儿上撤退,也还是为我,为我们老肖家着想。怕一道箍儿死凿,到末了
竹篮子打水,白玩。咱弟兄几个,几十年,挣到这一步,的确不易。犯不着为那姓
酒的倒贴老本,把哈捷拉吉里镇全输进去。我天一也不想在谁跟前充大瓣儿蒜,当
盖世英雄。不想跟别人比。不过,有一家兄弟,过去您给我们讲的,我老忘不了。
我想您大概也不会忘了,那就是老满堡的白家兄弟。倾家荡产修铁路,的确动人。
咱们不以成败论英雄。说实话,不管你升什么旗唱什么歌打什么鼓点发什么誓,不
管他俩怎么死又怎么烂,阿达克库都克都不会忘了这一对哥俩。谁能说他俩于的一
切是粪叉子下河,多余的一档子事?!咱老肖家哪一点比他姓白的差?”
“听说那白老大没死。还在索伯县城兰镇里待着。白家肖家不比了
”
“要不想比,就一老也比不了。”
“比不了的,也不止老肖家一家。”
“可我们是老肖家,大哥!”
“大哥老了”
“老肖家不会老。”
从地窖里出来,天色将晚,浑圆的落日在浓重的暮霭里,渐渐失去耀眼的光泽,
而阿伦古湖却在扁平地反照出千片万片金灿灿的鳞斑,同时也在闪烁中,往地平线
下收缩沉落。
天放没照直地按来时的路,带大来回镇子。却带他上了近处一个草木丛生榛莽
遍地的岗包。大来看出父亲有话要跟自己说,便不催促,只是跟他往棒莽深处蹚。
这次回来,大来也看出,父亲大不如从前了。动作迟缓。眼神犹豫。他常常回
到小土包后的那幢将要坍塌的老板房里去。不知不觉地就走回去,似乎只有那儿才
有某种他祈求的安逸,急需的空白,那种短暂的遗忘的淹滞的啥也没啥的忽而惊醒
的空白跟天一谈过那番话后,他曾深深自责过。自责自己为什么竟不如天一,
还能想到老肖家在阿达克库都克还能做点啥,死活还要去跟那早已没影了的白家比
照比照。
做点啥?
可以跟儿子商量商量吗?儿子
有件事,他既没告诉天一,也没告诉过大来。这一段,他在肖家那幢老板房里
藏起了好几十位老人。他们都是从前那个老满堡联队的人。许多还是当年“力巴团”
的弟兄。前一段,各地在清理“旧军人”他们的日子都不太好过。他们知道,
“肖支队长”在哈捷拉吉里镇有一方大地,便不约而同都来投奔。先是一两个,
再是三五个,尔后十来个,没想越来越多,现在老板屋所有的大房间小房间,连过
去存放腌鱼的地窖和酒窖都住满。天黑狠了,只得悄悄匀出一小部分住到大树上那
几个窝棚里去。白天再回屋来,一块堆闷头烧莫合烟。还不敢敞开窗户大声喧哗。这几十个老家伙对肖天放说:“支队长,你要有法子闹到枪,我们管保再没人
敢越过阿样河一步,跟老肖家有半点过不去。”
是的,要是有几十枝枪,老肖家不用发愁了,哈捷拉吉里镇不用发愁了,阿伦
古湖也不用发愁了。
枪,谈何容易。但儿子手里有枪。
可怎么跟儿子开口呢?他知道儿子这个连看守的武器库里存着的枪,足够他十
个。一百个哈捷拉吉里镇自卫用的。只要说动“副连长”配合,他能取到枪。
但作为一个老军人,他明白,他真要这么做了,无异于把儿子往死里送。
他当然踌躇。
还有没有更好的招术,既不把儿子牵扯进去,又能取到那库里的枪呢?
他还想问问儿子,阿伦古湖水到底能不能走出大裂谷。他想让儿子带他走一趟
大裂谷。再听一听,还有没有那水漏走的声音了
大约就在天放想开口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玉娟慌慌地跑来说,有二十八九
个骑马的人,包围了老肖家,指着名,要大来出去见他们。
“哪儿的人?是河对岸的?”天放问。
“不认识。不过不像是河对岸的。不少都穿着灰军服。”
“兴许是独立团的。我去看看。”大来说着就要走。
‘你别急着上前。我看来者不善。要是独立团的人,他围咱老肖家做甚?我去
探探虚实,回头叫玉娟来跟你通情况。你就在这儿待着,别动弹“天放叮嘱。
“爹,我能对付”大来不放心父亲。
“你能对付一个两个、十个八个,你还能对付他二十三十?”天放横了他一眼,
便带着玉娟匆匆走进夜幕。不大一会儿,玉娟白毗着脸,又跑了回来,对大来说:
“他们他们把爹带走了在咱家堂屋里还留着几个人,非要见你。二叔大姑
叫你快去么叔地窖里躲一阵,千万别露头。”
大来听了没言喘,根本没想去么叔的地窖藏起自己,跟玉娟一起悄悄潜回家,
去自己房里,枕头底下掏手枪。玉娟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摁住枕头,不让大来
带枪:“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不能跟他们来硬的。”玉娟真要哭了。
“你兄弟不会恁傻,快,一边待着去。”大来温和地笑笑,掰开玉娟摁在枕头
上的手,取出手枪,去堂屋里一看,等候着非要见他的竟是集民县原先那个骑兵连
的几个老兵。都戴着顶破军帽。油泥早把帽圈染黑。帽檐多一半都耷拉下。而在镇
市梢那个废弃的杂草丛生的院里,黑鸦鸦一片,蠕动着马的脊背和散发着臭牛皮味
的马鞍。天放被他们围在台阶上。他一见大来玉娟,便急得直跺脚,大吼:“谁叫
你们来的?有你们啥事?”没等大来作出什么反应,那一帮人便把大来也围住了。
带头者,仍是张满全。这时,大来和玉娟同时看到,在一边的墙犄角旮旯里,还蹲
着个朱贵铃。黑条绒面的驼绒短大衣,臃肿地在他腿两边撒开沾满灰土的衣襟。脸
上斜起两道新落下的伤痕。也红也黑。一只眼泡肿起老高。面前有个小马扎,他不
敢坐。另有两位张满全带来的人,一左一右分坐在他两厢,紧紧看守着他。
骑兵连被拆散,但张满全却一直没死心。兴许是天性,他没法在一个地方老老
实实待上一年半载。他喜欢在这块土地上跑来跑去。住各处的收容所。把油腻的背
包单肩挎起。背包里有半副扑克牌和一条紧折起的灰棉毯。他想不通,这世界为什
么总是只许一小部分人大声嚷嚷,而剩余的那些人,就只有悄悄听着的份儿。他想
嚷嚷。偏要找找它的茬儿。牙根儿痒痒。他一直在那七封匿名信上下工夫。他通过
各种关系接近那些能获知阿伦古湖和大裂谷秘密的人,寻找他们的笔迹,右手的,
以至左手的反复对照。最后他终于查出,匿名信是朱贵铃的“杰作”
朱贵铃那时并不相信肖天放说的话,不相信什么大来的预感。但他的谨慎、本
分、细心,却总使他面对天放提供的这个情况无法安生。于是他偷偷地叫回自己两
个儿子。让他们重新勘察大裂谷。尔后他独自一人,用那台老掉了牙的手摇计算机,
关起门,计算那所有勘察所得的原始数据。全部的材料有二十公斤重。他都装在一
个铁匣子里,埋在老满堡种马场环形大屋中央天井的一块大石板底下。他没有使用
通常的方法计算。他使用的是世人所不知的尚月国人的计算法。结果是,大裂谷无
论如何都经不住阿伦古湖水的冲击。到那一刻,整个大裂谷都要坍陷,也许还要带
动汪得儿大山的剧变,也许会沿着阿达克库都克新旧褶皱带的交接部出现一条新的
撕裂带,而阿伦古湖则将用它黑蓝而又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水,淹掉阿达克库都克
荒原已经开发成的那几十个农场,或者被大裂谷底下那亿万年前形成的大溶洞吸收,
和当年的尚月国一起,汇集成一个泱泱的地下湖,永无天日地在黑暗中涌动。朱贵
铃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他一遍又一遍验算。他不敢冒犯迺发五。不敢上前去说个不
字。但他清楚此事的利害关系。他知道工程建成,要放水的那一刻,他自己也会在
现场。尔后绝对要发生的事,他不敢细想。得找个“大炮筒子”来替他把这事往外
捅。把所有的熟人、半熟不熟的人都筛了十八遍,他看中了张满全。他开始给他发
匿名信。他希望借张满全的折腾,去引起广泛的注意、复查、验算他没想到张
满全竟找到了他。张满全知道这家伙轻易不会说出真情,但他一定要得到这个真情。
他把那七封匿名信拍在朱贵铃面前,朱贵铃装迷糊。不认账。张满全叫人用树条子
抽他。他尖叫,翻滚,求饶,两个腿弯和大腿根几处都被抽紫、淤血,他还是不说。
张满全最后一招是向朱贵铃抛档案。从一个借来的皮包里掏出两份影印件,一份是
当年会议记录的影印件,一份是当年批准对朱贵针等人执行逮捕进行劳动改造的命
令的影印件。那个会议有迺发五参加,那份命令有迺发五的签字。
朱贵铃的精神防线顿时崩溃了。
但他还挣扎了一阵。
他说:“这两份影印件是假的!你们不可能得到它们”
张满全不反驳。继续从那个借来的皮包里往外掏材料。朱贵铃的全部档案。宋
振和的全部档案。直至迺发五的全部档案副本影印件。
还要说个啥?
朱贵铃软瘫下来。
他恨张满全撕碎了他对迺发五的全部信赖和依赖。他必须依赖一个人。他毕竟
不是他那一生强硬的祖父。虽然他也早也做了祖父。
“迺发五当年下令逮捕我,这不能说明啥。我当年的确有罪。我是应该被捕。
应该接受劳改,应该受到那样的惩处的”他哆嗦着还在抵御。
“我没说你不应该。我只要你头脑清醒清醒。用不着死跟着迺发五。希望你在
阿伦古湖引水工程上,说实话。做一件你应该做的事。”
朱贵铃再说不出啥来。
他终于交出了那份重二十公斤的勘察报告。
现在张满全对肖天放和肖大来只想说一句话:这二十公斤勘察报告,是由肖家
人向阿伦古湖四镇十八村的人公布,还是由张满全代为公布。
假如由张满全去公布,不出三天,愤怒的四镇十八村人准定会来踏平肖家。他
们肯定会认为,肖家有意隐瞒了自己家这位“老女婿”的勘察报告,为讨好迺发五,
而置四镇十八村人身家性命于不顾。最可怕的是,哈捷拉吉里镇的人因此也会被激
怒,加入反肖家的大军。在目前这个情势下,没人会冷静地细究细问个什么。一片
草原干黄,太阳灼热。不引火种,只凭太阳那点烧劲儿,也要起火了。况且再扔下
这一大桶燃烧着的汽油?!
“把朱贵针和他的勘察报告都交给我。”肖天放知道,张满全决不会无条件这
样做,但眼目今,只有这一种选择。
“你能阻止迺发五他们这种不计后果的狂大行为吗?”
“你要是信不过我,还跟我谈什么呢?”
“我只是想帮你父子俩一把!”
‘你要我们做啥?“大来忍了半晌,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问道。
“帮助我占领独立团武器库。”
“你疯了!”
“疯了的不是我!”
‘你要武器库做甚?“
“不让迺发五用它来对付我们!”
“有这种必要吗?”
“我想肖家父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应该明白光靠抛材料还不能迫使引水工程
停工,更不能使那已进入工地的几万民工撤出工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扫
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动跑掉。所以必须强占工地。不控制武器库,是办不成这
件事的。我决不连累肖连长。到时候,你只要能放我们进零七连的警戒线,以后的
事,都由我和我的人来办。”
“你把朱贵铃的勘察报告留下,别的都好说。”
“不,等占了武器库,我自会告诉你到哪儿去取那二十公斤资料!”
“肖家刚有个好日子过,你你们这是做甚呢做甚呢”
“肖天放,除了老肖家,再想想老张家老王家老赵家老李家吧。”说完,张满
全留下朱贵铃,限定肖天放四十八小时后回话,带着那一帮马队,呼啸着向他们来
的地方去了。
张满全刚走,肖天放就圆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扑向朱贵铃,一把卡住朱贵铃
的喉管,吼道:“我的指挥长,你瞒天瞒地,为什么偏偏要瞒我这个把女儿都给了
你的可怜虫!”要不是大来和天观等人解救得快,朱贵铃那根皮皱肉厚的脖梗儿子,
当场就会像根老黄瓜似的折断在近似疯狂的肖天放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