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形象,经常地会在我预料不到的时候,跑出来惊扰我的生活。特别是在我和李小芸拌嘴吵架的时候
“童仁智,童仁智,你醒了吗?”王加林一阵风般冲进屋来,把我的思绪截断了。“好家伙,你这一睡,就是足足的两天,把差欠的睡眠都补足了吧!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跟你说呀,医生在你床边守了整整一夜哩!”
我羞愧地发现,冥冥的回想时,我不知不觉地睁大了自己的一双眼睛。怪不得,王加林一扑到床边,就看到我醒了。他还在兴冲冲地唠叨着:“那天山洪把你一气冲出八九十米远,要不是一棵朽木把你推到岸边乱石上,你的命算是完了。啧啧,好险哪!不是我怪你,你就是不愿听我的”
我一点也不懊悔,为了早一天看到纯洁的白鸽花,早一天看到黄妮娜当年居住的小屋,我受点折磨算什么呢。呵,这些年来,为了得到安定舒适的生活,为了指望自己过得更好些,我对精神上的追求已经相当淡漠了。
“不过,赶了来,也还是值得的!”王加林还在继续说着“跟你说,童仁智,珙桐树都已经开花了,美极了!”
我呼地一下坐了起来,把王加林吓了一跳,他愣怔地瞪着我。我不待他开口,掀掉有些潮气的被窝,断然地说:“走,看看去!”
说着,我的脚就朝地上伸去。
“哎呀,不行,不行,医生说你还需要休息。”王加林急得连声叫起来,不住地摆手。
医生的话显然是有道理的。我的脚刚一着地,就觉得脑壳晕乎乎的,幸好王加林及时搀扶着我,我的身子才没倒下。王加林想把我扶回床上,我执拗地要出去,他无奈,只好架着我一条手臂,走出茅草屋去。
跨出门槛的时候,我问他:“我落水的事儿,告诉家里了吗?”
“亏你想得出来,我的童师傅!”大约是我醒过来了,王加林特别兴奋,用轻松而又戏谑的口气说起来“这里别说给省城挂电话,就是给县城的电话,也得跑出三十里地去打。我怎么给家里报告啊!况且,医生第二天就打了包票,说你没危险啦!我还制造紧张空气干什么呢。”
表面上我仅仅点了点头,心里却大加赞赏地直叫好。落水的消息要是传回去,传到李小芸耳朵里,她跑到省电视台,不知又会闹成个什么样儿呢!是啊,李小芸,几年来我们住在一起,我却觉得互相之间仿佛隔着一层什么,我们似乎又离得很远。不能说当年我们的恋爱、结婚没点儿感情,但我对她,从来没像对黄妮娜那样,产生过那种狂热的感情,那种深沉的、愿意献出自己的爱。
“出差,出差,一年倒有半年在外面游!”李小芸常常这样嫌我的职业。这还是可以忍受的,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稍有不悦,便会提醒我一般地叫唤“你要想想,你今天的一切,都是由于我,才得来的。没有我,没有爸爸,你会调进省城,调到文艺单位吗?你会有这样一套房间,过上如此舒适的生活吗?哼!”天哪!难道结婚以后,一切开诚布公,她就应该这样赤裸裸地同我讲话吗?不幸的是,虽然我不浅薄,但当年我同李小芸结合时,确实也想过这些念头,也希望通过她今天,不是还有许许多多青年男女,在不懈地追求我已具有的一切吗?为什么非要当我得到了这一切,才能认识到,原来一个人有了家庭,有了一套房子,有了电视机、收录机、电冰箱、洗衣机,有了一个轻松而舒适的工作,并不等于有了幸福。要不我的心上,怎么总觉得哪儿缺了一角呢?要不我怎么常会有一种莫名的沉闷呢?我怎么会不想,要是我同黄妮娜在一起,绝不会有这种空虚的感觉的。真的,和她在一起,我总感到充实。感到有话要说,感到自然而又亲切呵,我是多么轻易地放弃了一生中最珍贵的幸福啊!
“看,鸽子树都在那边。”王加林的手指着坝墙外说。
呵,我真要感谢我们站的这地势,从这儿望出去,既能看到那一片开着白花的鸽子树,又能看到我想看的小山窝窝上的茅草屋。
在,它还在,兀立在小山窝窝上的茅草小屋还在那儿。
太阳光刺得我眼花,那油绿生翠的杉树林泛出的光,映得那幢小屋清晰可辨。它几乎还是黄妮娜住着时的老样子,要细看,会发觉茅屋顶上的草枯酥发黑了,干打垒的黄泥墙,龟裂开一条条歪扭的缝,墙角根的阴影处,滋生着几蓬豁麻,几株纤细的嫩草。只是,小屋的主人再也不住在这儿了,也许,她永生永世也不会再来。她走以后,恐怕这幢小屋里,再没住过人。此刻,她在哪儿呢?她想到过小屋吗?
一股惆怅之情在我心头升起,我只觉得悔恨,只觉得锥心的负疚:当初我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怎么能让黄妮娜站在小屋门前苦苦地盼望着我的信。我为啥不想得更远些?为啥没一丁点忍耐的毅力,而只看到眼皮底下的利益?
“你怎么了,童仁智,白鸽花在这边呢!”王加林扯着我的衣袖说。
我转过脸来了。眼里噙着泪,朝那一片久违了的珙桐树望去。哦,珙桐树,白鸽花,我是为你而来的!很久未见到你了,你还是有着那种惊人的美,瞧,开得多茂盛啊,简直像一群白鸽纷纷离地展翅欲飞,那洁白娇嫩的花瓣,在阳光里多么招惹人爱呀。
只是,你不觉得开得短促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