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3月,北大两派的斗争趋于激化,武斗有一触即发之势。我最担心的是床底下的那一个纸箱,里面是我从中学开始到那时的全部日记和文稿。如果武斗爆发,这些东西落入对立派之手,从中肯定能找出编排罪名的材料,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哪里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让我藏匿这满满一纸箱文件呢?我的姐夫的父母家在北京,我曾询问是否可以寄存,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小早帮我把一部分文件寄放到了他的一个亲戚家里,但不久也被退了回来。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时北京的单位和街道都得到通知,不准收留北大学生和存放北大学生的东西。无奈之下,我狠了狠心,决定精简我的文件,只保留其中的一小部分,而把大部分毁掉。一开始我用焚烧的办法,但那样太引人注意,后来就蹲在厕所里,把文件撕成碎片,扔进马桶冲到下水道去。这项工作花了我好几天的时间。
中旬的一天,忽然传来消息,新北大公社要来占领我们的38楼了,井冈山的同学纷纷逃离。当时,在偌大的北大,只有两栋相邻的学生宿舍楼是井冈山的势力范围,即34楼和36楼。我随手挑了几本书,与未毁掉的少许文件捆在一起,放到34楼里。返回我的寝室,想再拣些东西,却突然感到心灰意懒,躺在床上听楼道里忙乱的响声,觉得这一切离我无限遥远。待响声平静下来后,我站起身,空着手走出了已经寂无一人的楼道。
我住进了34楼顶层的一个房间。在此之前,在对立派弹弓的袭击下,这个房间的窗玻璃已经全部破碎。34楼原是女生宿舍,现在被井冈山占领,房间里也是一派逃难后的景象,散落着女生的小物件。我一个人住这个房间,睡在女生的被窝里,床上有女生的内裤,感官大受刺激。窗外挂着一只高音喇叭,成天播放着井冈山的战斗檄文和对聂元梓的谩骂,震耳欲聋。当时两派的广播都是这个德性。也许正因为太吵,没有人愿住这个房间,而我为了能够独处却宁愿忍受。利用独处的机会,我着手整理带过来的那些文件,主要是把自以为挑不出大毛病的诗抄到一个本子上,又从最近的日记中摘录了与世英有关的几页日记。然后,我把那些文件都付之一炬。只有一个本子,我实在舍不得毁掉。大学一年级时,和世英在一起,我在日记中和纸片上记了许多东西。我记录他的一言一行,我们之间的对话,我对他的观察、欣赏和担忧。这完全是因为,他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主要内容,既是最精彩的内容,也是最令人不安的内容。在他出事后的那个暑假,我在上海的家里做了一件事,便是把所有这些内容按照时间顺序加以整理,抄写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大约有二百页之多。我决定留下这个本子,不到万不得已时不毁掉。
然而,不多天后,世英死了。这使我感到,我生活中的郭世英这一页真正翻过去了,世上已经没有郭世英,我已经没有郭世英,这个记载他的往事的本子似乎失去了意义。于是,怀着一种殉葬的悲愤之情,我点燃了这个本子。在我的一生中,我无数次地痛悔当年的这个举动。这个无比生动的人,我有幸在他最精彩的一段时光中与他密切相处,不会有人如此详细地记录他那时的情形,我本是应该为世界保存好这一份证据的。记忆太不完整,也太不可靠,许多生动的细节已经与我的这个本子一起永远消失了。我也痛悔我毁掉了我的全部日记,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整个一个青春啊。在那以后,我便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没有历史的人,我的成长中最重要的岁月没有留下任何文字,那个男孩的秘密的悲欢都不留痕迹地化为乌有了,我的存在也因此显得虚幻了。
在世英死后没几天,北大的武斗升级,成为真正的武斗了。在此之前,两派只是通过高音喇叭互相谩骂,或者架起弹弓互相发射石弹。那些弹弓的威力也了得,井冈山人自豪的是从空军弄到了一批韧性极好的橡胶,做成的弹弓射程甚远。但是,我们基本上还能在校园里自由走动。4月下旬,两派在36楼南边的街上发生了第一次正面冲突,双方的队伍都用盔甲和长矛武装起来,展开搏斗。从此以后,井冈山占据的两栋楼就成了真正的围城,我们龟缩在里面,不能越过新北大设立的包围圈。我们这边为了防御,在两栋楼之间筑起了掩护通道,还挖了地道,临街的36楼外侧的围墙打开一个缺口,作为临时的大门,上方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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