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笑道:“哎呀,我那是抽签抽中的啦!”
他为此微讶,更惊讶的是发现这个女生笑起来时,一双微弯的眼眸像是两弯新月,里头的笑意却不似月光柔和,反而像月亮旁的繁星那样一闪一闪亮晶品。以为她外貌平凡,想不到却有这样一双笑起来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而之后他更发现她很爱笑。
“啊,不过那都不是我今天的重点。”她忽地面色一整,正襟危坐,认真地说:“我想问你的是,六年级生日的那个乖乖桶你还记得吗?”
“你是指谁的?”
“当然是你的啦!听说是我爸跟你爸炫耀过后,你爸不服气,所以在你生日那天也买了一桶让你带到学校你不觉得这件事隐含一项珍贵的启示吗?”
嘿,这人是谁啊?他挑眉环胸,盯着眼前这个双眼晶亮的女生,以前对她的既有印象在此时此刻被全盘推翻。
其实已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但他还是感兴趣地问:“你想怎么做?”
“结党营私。”
据说“结党营私”这个成语是她从官场片里学来的。
她还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个成语,那么用‘歃血为盟’也是可以的。”
这个大概是从武侠小说里学来的吧,他暗自猜测。
后来他才知道,她之所以让人感觉性格前后不一,是因为班上女生爱搞小团体,她懒得搅和才刻意表现低调。
“唉,人与人之间的摩擦最为麻烦也最难收拾,能免则免啊。”听她一本正经陈述这番老气横秋的个人哲理时,他直觉联想到传说中办公室文化下的怕事老油条,不由得笑了出来。
至于她提出的合作方案是放学后有空就以附近的快餐店为营,互相指导对方不拿手的科目,也可趁机自我温习一番,最后产生所谓双赢的局面。
“我爸说,如果我国文考个九十分以上,他就买一个我要的卡带送我当奖品。你爸应该也有类似的激励方针吧?”她颇为确定地问。
猜得真准。
反正他跟她一样,爸妈忙着顾店,常得独自解决晚餐,放学后一人回去看家也挺无聊的,于是他就抱着试试看也无妨的心态展开了跟她之间的合作。
只是他没想到,最后指导的范围渐渐超出了课业需要。
那天正要散会时,她拉住他问:“上次你不是说那个游戏的密技你很纯熟吗?能不能指点一下?”
他在脑中回忆。“先按上上左右,再快速转半圈,然后按aacbd指令有点多,你要不要拿张纸抄下来?”
“不如这样吧。”她笑眯眯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支遥控器递上。“能不能请大师亲自示范给我看?”
他注视她像只小狈一样若有所求的表情,不禁莞尔。连遥控器都准备好了,看来她是早有预谋啊。
那次一对一的指导结束后,她说:“话说回来,托你的福,我才有那台电视游乐器。啊,要是你爸再送你什么好康,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再到我爸面前去漏个口风。当然,我也不会藏私啦,放心吧!”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像是要给他保证。
他偏头看她,忍不住说;“看不出你的鬼心眼还真不少。”
“呃,是吗?”她愣了愣,似未料到会得此评价,歪着头状似思考。
“但是你不觉得与其比较子女的成绩,不如比较谁疼子女多些要有意义多了吗?”
他耸耸肩,没回答她的问题,唇角却微微上扬。
懊说她能言善道,还是言之有理呢?
那个周末,他非常意外地接到一通她打来的电话。
“哇哈哈。告诉你,我刚刚终于破关了耶!隐藏关卡里果然有好多宝物,多亏你的传授,太棒了!”
他拿着话筒,听着她难掩兴奋的大叫大笑,显然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喜悦,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反应比较好。
这个朱伯伯的女儿,年纪轻轻就懂得“利用”大人,这种时候却又率真得可爱,竟为这么点小事高兴成这样真是矛盾的性格啊。
他还是不大了解她,却越来越想去了解。
出乎意料的是,两人秘密进行的截长补短计画,居然维持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他发现她的弱点是不会抓重点,有了他的帮助,她的国文成绩可说是突飞猛进,国二上学期的期中考,她第一次拿到九十出头的高分;至于他,因为数学毕竟不是死读就能拿分的科目,所以进步幅度并不及她。
发考卷当天,她得知他的成绩,显得非常过意不去。
隔天,她主动问他:“昨天我爸又炫耀了对不对?唉,你爸有没有为难你?”
看着她少见的忐忑模样,他莫名想笑,回答:“没有。”他爸顶多脸色很臭,然后抬高奖品价值,希望藉此激起他的斗志。
“真的吗?那就好。”她松了口气,深思片刻,最后一脸认真地说:
“不然我下次看数学能不脑萍得比你差好了。”
什么!这馊主意令他大笑。“神经啊,别无聊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个多月,接近寒假、他生日当天,她竟用积蓄买了游戏卡带送他当礼物,还附赠一张密密麻麻的手抄攻略。
收到礼物的当时,他内心除了惊讶,还有太多难以形容的感觉,一层一层交错重叠,复杂得像他们的关系一样。
世仇、同学、盟友往后还会有什么吗?
无论如何,他已错过了回礼的机会,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怨叹为什么不是她比自己晚出生四天。
如今他依然记得,她送的游戏卡带,给了他一个欢乐难忘的寒假。
那个过时的电视游乐器现在早已坏掉不能玩了,那张卡带跟攻略却仍被他十分珍惜地收藏在自己那小小的童年百宝箱里。
当时从别人眼里看来,他们的相处情形似是有点过从甚密。
学校附近的快餐店向来是同学间容易巧遇的公共场所,很巧也很不巧地,他们放学后的秘密集训被同一个同学连续撞见三次。
最后一次,对方终于按捺不住体内的八卦激素,跑来当面问他们:“老实说,你们两个是不是男女朋友啊?”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他只感到奇怪外加尴尬,所以直觉回答:
“你想太多了。我们的父母认识很久了。”故意用含蓄并能冲淡想象的说法。
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他一直很后悔否认得太快,傻傻断了自己的生路,不然至少也听听她的答案,让她可以往那个角度揣想一下也好。
虽然他认为她大概只会笑嘻嘻地回答:“什么?他?他是个很好的伙伴啦。”唉。去你的伙伴吧。
因为他们在学校未达形影不离的程度,算是各有各的交际圈,所以最后也没传出什么奇怪谣言,顶多是“这两人是不错的朋友”这样的形容,而他们就在这样的众所认知不顺利毕业了。
如此回顾起来,国中时期的记忆,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占去了大多数,是不是在同一时间,她也一点一滴慢慢占据了他的心?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吧。
就在那个将升高一的暑假,他们跟几个共同的好友约出来枣餐,大概是刚结束三年的国中生涯,即将步入人生新阶段的关系,餐桌上的闲聊不知不觉扯到梦想、志愿跟人生规画这些略嫌老套的话题。
“将来嘛,我想找个不会饿肚子的安定工作就好,升迁随缘。再不然,继承我家的店也不错。”她很没出息地说出一番胸无大志的论调。
在场另一人问她:“等等,那家庭呢?”
她想了想。“嗯就谈场平凡的恋爱,结场平凡的婚,买栋平凡的房子,生几个平凡的小孩,平凡地工作到退休,最后平凡地过世。”
“啊?这不是标准的黄脸婆生涯吗?”发问者听得目瞪口呆。“小姐,你还年轻耶,难道都不憧憬大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吗?”
“什么?”她摆摆手,摇头说:“那多麻烦哪。”
虽然从以前就知道她对可能棘手的人际关系感到麻烦并尽可能避免,但他竟到那时才晓得,在爱情方面,她也是个好逸恶劳的人。
那多麻烦哪。
当时他年少无知,对这句话尚不以为意,直到后来事态严重,他才赫然明白,这样的缺点真是太致命了!至少对他而言。
斑中时,他们考上不同的学校。他家跟新学校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又不远,通车略嫌浪费,所以他兴起一个念头,想骑脚踏车去上学;而从国中开始就骑车上学的她自然成为他第一个想到的理想教练。
她大方出借爱车供他练习用,提议以附近的公园当训练场地。
对于自己的要求,她总是表现得义不容辞,而他也接受得理所当然,只因他们之间实在太熟了,熟到没有顾忌,仿佛家人一样。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迟迟没察觉自己的心意吧。
那天练到傍晚,要各自回家吃饭时,她自告奋勇要载他去公车站。
“我的脚踏车刚装了可以站人的踏脚,你就让我载载看嘛。”
见她跃跃欲试,他也没想太多,随性地便答应,接着马上后悔了,因为要给一个体重比自己轻的人载本来就是不智之举。
“车身在晃耶。”他不得不提醒她。
“放心,上路骑稳以后就不会了。”
她的保证并未使他安心,而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很准。
原本他们是要转弯绕过那个斜坡的,但她掌握不好龙头,手一滑,再一个煞车不及,脚踏车就这么从坡上冲了下去,吓得两人同时惊恐大叫。
到了坡底,终于还是翻车了,二人相继跌到草丛里,滚了好几圈。
当他们坐起身来,第一句话是异口同声问: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视线所及,见到彼此一身狼狈,他们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不记得是谁先笑了一声,而后另一人也跟着笑了,最后谁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他们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唉,我就说太勉强了。”
“不试试看怎么晓得勉不勉强?”
“强词夺理。”
“好啦,我知道是我理亏,所以不跟你收学费了哎唷,拜托别再笑了我肚子好痛”她夸张地开始打滚。
夕阳下,他凝视那张笑脸,不觉慢慢、慢慢收住了笑。
是晚霞太过灿烂,还是空气里的愉悦分子擦撞到他的心,他也不明白,胸口突然涌现一种无法确切描绘的情感,像乱流一样窜流不止,温度几乎可说是滚烫的,却一点痛楚也没有,只是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心底深处产生一股强烈的渴望,想将面前这幅景致仔仔细细刻印在脑海里,连她发丝沾上的那根青草也不遗漏永久收藏。
就是在那一刹那,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她了。
但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