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她突然说:
“今天由我来请客吧。”
“为什么?”我把一片鱼卵寿司塞进嘴里。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太敏感了吧?”她歉意的眼睛朝我看。
“真的没关系。”我说。那段拐着脚走路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的三个星期,却已经长得足够让我谅解芝仪。
那时侯,我最害怕的,不过是数学罢了,跟芝仪所害怕的,根本无法相比。
“我最害怕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跟我一样的人,他也是一拐一拐的。”我无法忘记她说的这句话。
“多吃一点吧,我不是常常这么慷慨的。”她笑笑说。
“那我不客气了。”我又拿了一碟鱼卵寿司,问她说“有什么东西是看上去太整齐了,你很想把它弄乱的?”
“我说出来你会不会觉得我变态?”她有点不好意思,眼睛里却又带着一丝笑意。
“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每次看到一些小孩子很用心砌了半天的积木,像是堡垒啦、房子啦,我都很想一手把它们全都推倒,然后看着那些小孩子流着两行鼻涕大哭大叫。光是在心里想,已经觉得痛快。”她吐吐舌头说。
“果然是很变态呢。”我说。
只想弄乱大熊头发的我,和芝仪相比,真是个正常不过的人。
“是星一。”芝仪突然压低声音说。
我转过头去,看到星一和大熊坐在回转带的另一头。大熊的零用钱不是全都给了我吗?他哪里还有钱吃饭?我这天跟芝仪外出吃饭之前,还故意丢给他一袋面包,说是因为我临时改变主意出去,所以面包给他吃。三个星期以来,我吃什么都留一些给他,撒谎说自己吃不下那么多。他这个笨蛋竟然每次都相信。要骗他,根本就不需要想出一些新的理由。
他为什么突然跑来吃寿司?说不定他这天也跟我一样,由身边的人请客。
“我要做一个实验。”我在心里说。
一碟鱼卵寿司正朝我这边转过来,快要经过我面前。它来到我面前了,然后继续往前走,我的目光追着它。
这时,星一看到了我,似笑非笑地,好像是介乎想跟我打招呼和不想打招呼之间,大熊也看到了我,傻气地望了望我,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跟星一聊天。
我手肘抵着桌边,目光一直斜斜地、悄悄地追着那碟橘红色的鱼卵寿司,祈祷它千万不要中途给别人拿走了。经过一段漫长迂回的路,它终于安全抵达大熊面前。
大熊很欢快地,马上把它从回转带上拿起来,一个人吃得很滋味。
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鱼卵寿司的那股腥味,芝仪就从来不吃,星一连看都没看一眼。然而,喜欢它的人就是迷上那股独特的海水味道。大熊喜欢鱼卵寿司;还有就是,他刚好拿起了我挑中的那一碟,而不是前头经过的或是后来的那些。
“实验成功了!”我在心中喝彩。
然而,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当时的我却无法具体说出来。是心灵感应的测试吗?是口味是否相同的鉴定吗?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做着天真的爱情实验,然后为一个宛若鱼卵般微小的共通点和一个偶然乐上半天,丝丝回味?
15
就在寿司店的实验成功之后不久,一天放学后,我独个儿去坐地铁。那天的人很多,车厢里像挤沙丁鱼似的。我抓住扶手,戴着耳机听歌,双眼无聊地望着车厢顶的广告。当我的目光无意中转回来的时候,发现大熊在另一个车厢里,露出了半个乱蓬蓬的头。我想看清楚一些,却已经不见了他。
列车开抵月台,我走下车,回头看了看月台上挤拥的人群,没发现他。然后,我踏上电动楼梯,靠右边站着。当电动楼梯爬上顶端,我伸手到背包里拿我的车票,这时,我看到那个乱蓬蓬的头在电动楼梯最下面,飞快地蹲低了一些,生怕给我看到似的。
“他干吗跟着我?”我一边嘀咕,一边走出地面。
像平时一样,我经过小鲍园,走进“手套小姐”的“猫毛书店”看看有什么新书。“白发魔女”这天在书堆上懒懒地走着猫步。我躲在一个书架后面偷偷望出去,终于发现了大熊。他站在对街,眼睛盯着这边看。他是跟踪我没错。
我租了一本四条尸体的十二堂课,接着若无其事地从租书店走出来。走了几步,我故意蹲下去系鞋带,然后站起身,继续往前走。等到过马路的时候,我飞奔过去,才又放慢步子。我偷偷从肩膀朝后瞄他,没看到什么动静。
回到家里,我匆匆走进睡房,丢下书包,躲在窗帘后面往下看,看到大熊半躲在那株开满红花的夹竹桃后面,抬起头看上来。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又跟踪了多久?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发现大熊每天放学之后都悄悄跟踪我回家。等我上去了,他会躲在那株夹竹桃后面好一会儿,见我没有再出来,然后才从原路回去。
那个星期,我都泥巴胸罩、内衣裤和校服挂在浴室里,不让妈妈挂到窗外晾晒。
为了确定她没忘记,我每天上课前都会检查一遍。
“干吗不挂出去?”她问我。
我没告诉她。
校服不挂出去,是不让大熊知道我住哪一层楼。胸罩和内衣裤嘛,那还用说?
星期天在乳酪蛋糕店打工时,我不时留意店外。要是大熊跟踪我来店里,便会看到阿瑛。那么,他会发现,在认识他之前,我已经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
“你干吗整天望着外面?”阿瑛问我。
“没有啊。”我耸耸肩。停了一下,我问阿瑛“小毕最近有没有见大熊?”
“没有啊,他最近很忙。”
“大熊是很忙。”我说。他都忙着跟踪我。
“我是说小毕。”阿瑛一边折蛋糕盒子一边说。
那天,一直到蛋糕店关门,我都没发现大熊。
到了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放学之后,我撑着一把柠檬黄色的雨伞,走路回家。大熊并没有带雨伞,他好像从来都不带雨伞。他鬼鬼祟祟地在距离我几公尺后面跟着,笨得还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他。我也只好继续装笨。
那天的天空沉沉地罩下来,人们的雨伞密密麻麻地互相碰撞,谁也看不清楚雨伞下的那张脸。我把手中的雨伞斑高举起来,像一个带队的导游那样,悄悄给了大熊指示。
回到家里,我躲到窗帘后面看他。他从那株夹竹桃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乱蓬蓬的头发塌了下来,整个人湿淋淋的,拱起肩,踩着水花在大雨中离开了我的视线。
第二天、第三天,他的坐位都是空着的。我双手支着头,无心听课。虽然大熊在课室向来很静,仿佛不存在似的;然而,没有了他的课室,却又静得有点寂寞。
到了第四天,他终于背着那个大石头书包回来了。他脸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那天上课的时候,他不停擤鼻涕,打喷嚏时好几次把我脑后的头发吹了起来。
我心里好内疚,是我把他害成那样的。雨那么大,明明知道他没带伞,我偏偏要走路回家,还以为那样很诗意。
“大熊,你为什么跟踪我?”我很想转过头去问他。
要是只想知道我住在哪里,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要是喜欢我,?*党隼窗桑抑牢液云砂?br>
那样冒着大雨跟踪我,难道只是为了看看我的背影吗?坐在课室里,不是已经每天都看到我的背影吗?
大熊,我需要一个理由。
可是,我知道他是不会告诉我的。
那天放学之后,我以为他会回家休息。然而,他还是如常地跟着我。他不像刚开始的时候跟得那么贴,离我老远的。我并没有像平日那样直接回家。我戴着耳机,一个人在街上乱逛,有时会突然在某家商店的橱窗前面停下来,装模作样,偷偷瞄一下他有没有跟来。确定他还在后头,我才继续往前走。那天路上的人很多,迎面朝我走来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当他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在几十步之遥的后方,同样的这些脸孔,也会遇上那个跟我如影随形的大熊吗?
我走进一家戏院,买了一张五点半的戏票,并且确定大熊也跟着我买票。那天放的是泰坦尼克号。我坐在漆黑一片的戏院里,我旁边的几个女生哭得很凄凉,仿佛她们也搭了那艘沉船,也跟那个男主角相爱似的。那片绚烂的光影世界如梦境般,有什么比有人陪你做梦更美?那是我和大熊一起看的第一出电影,没有相约,也并没有一起买票,但我知道他也在这黑蒙蒙的戏院里,在后头某个地方,跟我一样,是这个爱情悲剧的其中一个观众。是我把他骗进来的。
从戏院走出来,天已经黑了。我双手勾着背包的肩带,夹在散场的人群中,朝车站去。城市的灯渐渐亮了起来,空气中有点秋意,我踩着轻快的脚步,走进颜色像蓝宝石的地铁站。月台上没有很多人,列车驶进来,车门打开了,我跳进车厢里,找到一个位子坐下来。列车穿过弯弯曲曲的隧道,我瞥见大熊坐在另一个车厢里,用一本书遮住脸,长长的双腿懒散地叉开来。
列车到了月台,我甩上背包走出车厢。电动楼梯缓缓把我送上地面,我如往常般走路回家。小鲍园上的秋千在微风中摆荡“猫毛书店”已经关门了。我走在一盏黄澄澄的街灯下,看到了自己斜斜的影子。要是身上有一根粉笔,我会马上蹲下去,把自己影子画在地上,提醒大熊不要踩到它。可惜,一个人无法蹲下去的同时又画下自己走路的影子。
回到家里,我匆匆丢下书包,躲到窗帘后面偷看。大熊已经走在回去的路上,在街灯下拖着斜斜的影子。
直到第二天,芝仪问我前一天有没有去看流星雨,我才知道,那天午夜落下了一场壮观的狮子座流星雨。那么大量的彗星碎片和灰尘掉入地球的表面,要三十三才会发生一次。这一次,在中国可以看到最大的流星暴,三十三年后那一场可不一样。
但是,我已经看到了一场流星雨就是在大熊低着头背着书包的背影上那点点星光。直到他走远了,星星的光芒才没入夜色之中。
后来,当我长大了一些,我常常想,是什么驱使我们对一个人如魔似幻地向往?我好像是从一开始就爱上了大熊,连思考的过程都没有。要是也有一场大熊座流星雨,我会是那个早早就坐在海滩上,双手抱着腿,遥望一片无涯的天空,彻夜守侯着的人。
16
第二天,当大性拼着我回家,我并没有真的回家。我躲在公寓大堂那扇门后面偷瞄他。看到他背朝我往回走的时候,我悄悄走在他后头,想知道他接着会去什么地方。
他低下头,走在人行道上,丝毫没发现后面的我。当他无意中看到地上有个空的乳酸菌饮料瓶,他马上把它当成皮球那样追着踢,一会儿盘球,一会儿左脚交给右脚,很好玩的样子。
到了“猫毛书店”外面,他突然停下来,把那个瓶子踩在脚下,踢到一旁,然后走进书店里。“白发魔女”背朝着他伸了懒腰,趴在书堆上。他扫了扫它的背,把它长而多毛的尾巴摆成“c”形“白发魔女”竟然没有反抗。接着,他钻进书架后面,我连忙躲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几本书走到柜台前面东张西望。“手套小姐”这时从柜台后面那个房间走出来,木无表情地替他办了租书手续。他付了钱,把书塞进背包里。
他出了书店,往地铁站走去。我一直跟他保持着几公尺的距离。到了月台,我躲在另一边月台的一根石柱后面。当列车驶来,我连忙跟着他走上车,然后待在另一个车厢里。他靠在车门站着,把一本书从背包里拿出来,读得很入迷的样子。
到了第三个车站,他收起书走下车。我跟着他踏上电动楼梯。电动楼梯爬升到地面的出口,他走出去,朝大街走了几步拐了个弯,那儿有一家游戏机店,他走进去,一待就是一个钟。我在对街商店的遮阳蓬下面呆呆地等着。
他终于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好像还没有回家的打算,一直往前走,经过一个球场。两帮男生正在那儿打篮球,大熊站在场边,双手插着裤袋,饶有兴味地看着人家打球。有一次,那个篮球掷了出界,他连忙退后一些,双手把球接住,在脚边拍了几下才依依不舍地掷回去。
离开球场之后,他在人行道的一棵树下拾起一根树枝,傻里傻气地把树枝当成剑在手中挥舞,又摆出击剑手的的姿势。我躲在另一棵树后面,忍不住偷笑。
他在街上晃荡。一个年老的乞丐带着一只肮脏的小狈拦在路中心行乞。大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板,丢到那个乞丐的小圆罐里,继续往前走。
他拐过街角,来到一家卖鸟和鸟饲料的店,隔着笼子看了一会儿小鸟,又逗一只拴在木架上的黄色鹦鹉玩。
“你好!我不是一只鹦鹉!”我听见那只鹦鹉用高了八度的声音亢奋地说着人话。
大性譬咯地笑了起来,然后买了一包瓜子,接着把瓜子塞进背包里。
他继续往前走,进了一家便利店。我躲在店外,看到他买了一个杯面和一瓶汽水,一个人孤零零地把面吃完。
吃饱了,他从便利店走出来,在下一个路口拐了个弯,爬上山坡。山坡两旁植满了大树,一棵树的树梢上吊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微弱的光线照亮着前面的一小段山路,我看到山上有光。
我跟着他,一路上静悄悄地,连一个人都没有,草丛里不时传来昆虫的嗡叫。
终于到了山上,大熊走向一道铁门,掏出钥匙从旁边的一扇黄色的木门进去,然后不见了。
我走上去,浅蓝色铁门顶的圆拱形石梁上亮着一盏苍白的灯,我看到那儿刻着几个大字:大爱男童院。
铁门后面有两栋矮房子,一栋远一些,一栋近一些。我抬起头,看到靠近大闸的一栋房子的二楼这时亮起了灯,一个人影出现在薄纱帘落下的窗前,头发乱蓬蓬的。一只凤头有冠的鸟拍着翅膀,在他身边呈波浪形飞翔。他朝鸟儿伸出一只手,鸟儿马上收起翅膀,栖在那只手上面,头低了下去,好像是在啄食饲料。
那是大熊和他的宠物鸟吧?看起来好像是鹦鹉。可是,大熊为什么会跟鹦鹉住在一所男童院里?那是他的家吗?家里却又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我带着满腹疑团走下山坡。
第二天,我继续跟踪大熊。他看着我走进公寓之后,便往原路回去。经过“猫毛书店”的时候,他没进去。“白发魔女”在门口的书堆上趴着打了个呵欠,大熊把它的尾巴摆成“c”形才走开。
他跟前一天一样坐地铁,但是这一天,他没有在第三个站下车,而是第六个站。他走出地面,在一家模型店的橱窗前面停步,看着橱窗里的一架战机,研究了大半天。
然后,他进了附近一家理发店。过了一会,他跟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身材瘦小的男生从店里走出来,两个人站着聊天。那个男生身上穿着黑色的工作服,染了色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形状似箭猪,颜色像山鸡。他说不定就是大熊那个当理发学徒的朋友,怪不得大熊的头发也好不了多少。
聊完了天“山鸡箭猪”回店里去,大熊独个儿在街上晃荡。他绕过街心,那儿有一家游戏机店。这一次他又不知道会在里面待多久才肯出来。我在对街的快餐店买了一杯柠檬茶和一包薯条,一边吃一边等他。过了一小时四十分,他终于出来了,却突然朝我这边走来,吓得我连忙用书包遮着脸。但他没进来。我走出店外,发现他进了隔壁一家拉面店吃面。他背朝着我,坐在吧台前面,一只手支着头,仍旧坐得歪歪斜斜。
等到他吃完,天已经黑了。他回到下车的那个地铁站。谢天谢地,他终于肯回家了。他在月台上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列车到了,他进去,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把书包从肩上甩下来,丢在旁边的空位上,叉开双脚打盹。
列车抵达月台,门开了,他蓦然惊醒过来,连忙站起身跑出去,却竟然忘了带走书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叫住他,他会发现原来我跟踪他;但是,我也不可能看着他丢失书包。
没时间多想了,我走上去,飞快地拎起他的书包,在列车关门前冲出车厢,把那个书包放在月台上,然后飞快地躲在月台的控制室旁边。他的书包那么重,他很快就会发觉自己背上轻了许多。
不消一会儿,他果然狼狈地飞奔回来。这时,列车的最后一个车厢刚刚进了隧道,扬起了一阵风。大熊望着开走了的列车,脸露沮丧的神情。突然之间,他在空空的月台上发现他的书包。那个书包就在离他几步的地方。他望着书包呆了半晌,举头四看,脸上的表情充满疑惑,然后又定定地看着那个书包好一会儿,不明白它为什么自己会下车。
等了一下,他终于走上去拎起那个书包,甩在背上。我担心他会突然回过头来,所以离他老远的。
他走昨天的路爬上男童院的山坡,在那扇黄色木门后面消失。然后,我看到二楼亮起了一盏小灯,类似鹦鹉的剪影拍翅朝他的剪影飞去,栖在他头上啄他,好像是欢迎他回家。
17
我一连几天跟踪大熊,发觉他每天都会到游戏机店打机,然后不是到球场看人打篮球便是在街上晃荡。他晚饭都是一个人在外面吃,不等到天黑也不回家,难怪他没时间做功课。那只头上有冠的鸟并没有拴起来,他由得它在屋里飞,所以,二楼那扇挂着纱帘的窗从来没打开过。
他隔天会顺道到“猫毛书店”借书和还书,每次都忍不住把“白发魔女”的尾巴摆成“c”形,好像它是他的一件玩具。
每一次,只要他一走出书店,我便马上走到柜台瞥一眼他前天借了什么书,刚还的书都会放在那儿。我列了一张他的租书单:
一0一个有趣的推理
跳出九十九个思路的陷阱
古怪博士的五十二个逻辑
揭开数学的四十四个谜团
十一个哲学难题
如何令你的鹦鹉聪明十倍
除了他似乎偏爱书名有数字的书之外,他看的书比我正常。我也猜得没错,那只不住在笼子里的鸟儿是鹦鹉。
不过,在“猫毛书店”瞥见如何令你的鹦鹉聪明十倍的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跟踪大熊了。
那天,他在“猫毛书店”把是还了,没有租书,然后直接坐地铁回家,连游戏机店都没去,好像很赶时间似的。我跟他隔了几公尺的距离,手上拿着一本书,半遮着脸。他出了地铁站,走过长街,绕了个弯。过了那个弯,便是山坡了。我跟着他拐弯,没想到他竟会站在那儿,吓了我一跳,我几乎撞到他身上。
“你为什么跟踪我?”他那双好奇的眼睛望着我。
“我没有。”我说。
“但是,你一直跟在我后面。”他一脸疑惑。
“这条路又不是你专用的。”
我明明是在撒谎,没想到他竟然相信我的谎话。
“那算了吧。”他说,然后继续往前走。
“但你为什么跟踪我?”我咬咬牙,朝他的背影说。
他陡地停步,不敢转过头来望着我。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遍,听到自己的声音因紧张和期待而颤抖。
他的答案却不是我期待的那样。
他转过身来,结结巴巴地说:
“有人要我跟踪你。”
“是谁?”我既失望也吃惊。
他没回答。
“到底是谁?”我猜不透。那一刻,我甚至想过会不会是男童院里某个边缘少年。
“下次再告诉你吧,我赶时间。”他说。
他想逃,我拉住他背包的肩带,说:
“你不说出来,我不让你走!万一那个人原来想绑架我,那怎么办?”
“星一不会绑架你吧?”他说。
“是星一?”我怔住了,问大熊“他为什么要你跟中我?”
“他没说。”
“那你为什么听他的?”我很气。
“他给我钱。”他告诉我说,好像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他给你多少钱?”
“每天一百块钱。”他老实告诉我。
“怪不得你每天都有钱去打机!还有钱施舍给乞丐!”我气过了头,一时说溜了嘴。
“你还说你没有跟踪我?”他吃了一惊。
我没回答,反而问他:“星一只要你跟着我,什么也不用做?”
“告诉他你每天放学之后都做些什么。”他说。
“可恶!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做!”我恨恨地盯着大熊,骂他“你也是收了同学的钱所以才会去偷数学试题吧?我还以为你不肯出卖朋友呢!”
“你怎么知道我偷试题的事?”他怔了一下。
“你别理!我没说错吧?”
大熊没回答,好像很受伤害的样子。
“星一给你多少钱,我也给你多少。明天起,你替我跟踪他。”我对大熊说,但我根本没那么多钱。
“不行。”他说。
“为什么?”
“星一他是我的朋友。”他回答,一副忠肝义胆的样子。
“那我就不是你朋友吗?”
没想到他竟然说:
“我不跟女孩子做朋友。”
“女孩子为什么不能做朋友?”我瞪着他。
“女孩子很麻烦。”他皱着眉说。
“所以你没有女朋友?”我探听他。
他摇头,好像真的觉得女生很可怕。
“怪不得他对你有感觉。”我瞥了他一眼。
“谁对我有感觉?”他颇为诧异地望着我。
“老实告诉你,是有人要我跟踪你,每天报告你的行踪。”我骗他。
“是谁?”他半信半疑。
“既然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吧。那个人就是”
他很好奇,等着我说出来。
“就是薰衣草!”我说。
“薰衣草?”他着实大吃一惊。
“你是插班生,难怪你不知道。薰衣草喜欢男生。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震惊得张大嘴巴。
“他好像特别喜欢粗枝大叶的男生呢。”我危言耸听。
他一张脸红了起来。
我抓住他的背包,说:
“你现在带我去找星一,我要问他为什么跟踪我。”
“今天不行,我要和我爸爸吃饭。”他腼腆地说。
我放开了手让他走。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他终于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我很替他高兴。
他转过身跑上山坡。
“那只鹦鹉叫什么名字?”我大声问他。
“皮皮。”他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告诉我。
“皮皮。”我喃喃念着,还不知道将来我有很多机会唤它的名字。
目送着大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坡上,我独个儿往回走。这天跟前几天不一样,天还没有黑。我的心情也跟前几天不一样。知道了大熊并不是因为喜欢我而跟踪我,那种感觉就好像我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老远朝我微笑挥手,于是我也向他挥手微笑;然而,我马上就发现,他不是跟我笑,而是跟在我后面的某个人笑,会措意的我,巴不得马上挖个地洞躲进去。
幸好,大熊并没有看到我的尴尬,他还相信了薰衣草的事。我愈想愈觉得好笑忍不住在路上笑了起来。我还没见过这么笨的男生。这个笨蛋,我就是没法生他的气。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芝仪,告诉她星一要大熊跟踪我的事。她在电话那一头停了很久,然后说:“星一他会不会喜欢你?”
“不会吧?”
“那他干吗叫熊大平跟踪你?”
“我也想知道。”我说。
18
第二天的第一节课是体育,我们在学校的运动场比赛垒球。芝仪拿着一本书坐在看台上的石级上,无聊地翻着。因为脚的问题,她一向不用上体育课。这一天,星一跟大熊一队,我是敌方。轮到我击球的时候,由大熊负责投球,星一是捕手。我握着一根垒球棍,摆出准备击球的动作。
“星一,你为什么要大熊跟踪我?”我问蹲在我旁边,戴着捕手面罩和垒球手套的他。
大熊应该已经告诉了他,所以星一并不觉得意外。他的答案却在我意料之外。
“礼物。”他说。我看不清楚藏在银色面罩背后那张脸是什么表情。
“礼物?”我望着他,征了片刻。
“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他说。
“你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我呆了半晌。
“球来了!”星一突然说。
我连忙转过头去,大熊刚刚投出一个好球,那个球劲道十足地朝我飞来,我鸡手鸭脚挥了一记空棍,没打中。
星一把球接住,蹲下来说:
“我表姐念念不忘曾经有个暗恋她的男生找私家侦探跟踪她,只是想知道她下班之后都做些什么。”星一说。
“他自己为什么不跟踪她?”我不明白。
“大性旗要投球了!”星一提醒我。
我连忙摆出接球的动作。大熊抡着手臂,准备随时把手上的球掷出来。
“那样不够优雅。”星一说。
“你是说我的动作?”我看了看自己。
“我是说,自己去跟踪。”星一回答。
“星一,你是不是减肥过度,荷尔蒙失调,所以变成这样?你说的话和你做的事,一点儿都不像十六岁。”我眼睛望着站在老远那边的大熊,跟星一说着话。
“你永远不会忘记,十六岁那年,有个男生找人每天跟踪你。我送给你的是回忆。球来了,别望过来!”
那是个好球,我又挥了一记空棍大熊就不可以让我击中一球吗?
我望着星一转身跑去拾球的背影,我得承认,他说的没错,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是,我希望大熊跟踪我不是因为星一要他这样做。
星一把球抛给大熊,又再蹲在我旁边。我们都没说话。
我挥着球棍,俯身脸朝大熊,我已经失了两球,只要再失一球,就要出局了。
我不要书给大熊。
大熊又投出一球。当我准备挥棍击球的时候,身为敌方的星一却提醒我:
“这是坏球,别接!”
谤据球例,坏球是不用接。结果,我没挥棍,那一球越过我的肩膀,是个坏球。
“谢谢你。”我对星一说,我很高兴暂时不用出局。
“这也是礼物。”星一说。
我假装没听见,眼睛望着大熊,准备接他下一球。那个球从大熊手里掷出,朝我飞来。
“别接!”星一再一次提醒我。
我好像没法不听他的,动也不动,看着那一球仅仅掷出了界,果然是个坏球。
星一跳起来把球接住。
“谢谢你。”我说。
他隔着面罩微笑。
大熊再投出一球。
“别接!”星一说。
那一球朝我飞来,越过我头顶。我没接。
我只好再一次对星一说:“谢谢。”
星一把球投出去给大熊,对我说:“别客气。”
“别怪大熊,是我逼他说出来的。”我说。
“是我要他不用守密。”星一说。
“你对其他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吧?付钱找同学跟踪她们。”
“不,只有你一个。”他蹲下来说。
“为什么?”我俯身握着球棍,眼睛望着大熊那边。
“我喜欢你。”他说。
“可是,星一”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白。我脸红了,想转过头去跟他说话。
“别望这边!”星一马上说,然后又说“望着投球手。”
我只好望着准备投球的大熊,对星一说:
“星一,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你不用喜欢我。”星一低沉的声音说。
大熊这时投出一球。投球手的球要投在击球手的肩膀与膝盖之间,阔度也有限制,超出这个范围,便是坏球。但是,坏球有时候也许只是偏差一点点,万一我以为是好球而挥棍,打不中的话,我还是输。要是他投出的是好球,而我以为是坏球,所以不打,那么,我也是输。
大熊已经投出两个好球和三个坏球,根据球例,只要他再投一个坏球,我便可以上第一垒。万一是好球,那我就输了。
那个球已经在途中,好像会旋转似的,但是,我根本无法判断到底是好球还是坏球,要不要打。
“别接!”星一这时说。
我忍不住回头瞥了星一一眼。
“是个坏球。”他望着飞来的球说。
我转回去,那一球出界了,差一点点就是一个好球。
我兴奋得丢下球棍,冲上一垒。队友为我欢呼。连续投出四个坏球,大熊是故意把我送上一垒的吧?他前两球都投得那么好。
我站在一垒,看到脱下面罩的星一走向大熊,两个人不知道聊些什么。
我朝看台上的芝仪猛挥手,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她却好像看不见我。
那天上课时,我没敢望星一。下午上薰衣草那堂课,薰衣草把大熊叫出去,亲切地搭住他的肩膀,称赞他上一篇作文写得不错,那篇文章的题目是“我和朋友”
“人和鹦鹉的感情很动人。”薰衣草说。
原来大熊写的是皮皮。
薰衣草捏了捏大熊的臂膀,我看到大熊想缩又不敢缩,浑身不自在,很害怕的样子。他真的相信是薰衣草派我跟踪他的。这个笨蛋。
放学后,我回到家里,校服没换,站在睡房的窗前,手抵住窗台,望着下面那棵夹竹桃。叶落了,地上铺满红色的花。一个男生从树后面走出来,他在躲他的小白狗。然后,人和小狈一起走了。我知道再也不会在这儿看到大熊。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原来很傻,像是自说自话,他根本就听不到。要是他无意中听到了,他也许会问:
“你刚刚说什么?”
“呃?我没说什么。”你幽幽地回答。
既然他没听到,你惟有假装自己没说过。是的,因为他不懂,所以,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
19
星期天在乳酪蛋糕店里,我问阿瑛:
“是你首先喜欢小毕,还是小毕首先喜欢你?”
“是我首先喜欢他。你还记得他和大熊给一头黄牛狂追的事吗?”
我点点头。
“小毕画画一向很棒,每次都贴堂。从那时起,趁着课室里没有人的时候,我把他的画从壁布板上悄悄偷走,一共偷了五张,贴在睡房的墙上,每天对着。
我那时很笨,没想过把其他人的画也一并偷走,掩人耳目。小毕的画不见了,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连美术老师也摸不着头。我还记得她说:“小毕的画是很漂亮,但还不至于有人会偷去卖钱啊。”
我嘻嘻地笑了起来。
“直到一天,放学之后,同学们都离开了课室,我偷偷折回去,拿掉小毕贴在壁布板上的那张画,准备藏在身上的书包里。就在这时,小毕突然从课室的门后面走出来。原来,他预先躲在那儿,想知道到底是谁三番四次偷走他的画。”
“发现是你之后,他怎么样?”我问。
“他只是红着脸,很害羞地说:”呃?原来是你。‘“阿瑛带着微笑说。
“原来是你。”我重复年着说“好感人啊!”“要是我没有首先喜欢小毕,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喜欢我。”阿瑛一边洗蛋糕柜一边说。
“那以后,你没有再偷画啰?我问阿瑛。
“那也不是,后来我又偷了一张,而且是跟小毕一起偷的。”
“呃?是谁的画?”
“大熊。”阿瑛说“那时候,贴堂有两种,一种是像小毕那样画得漂亮的,另一种是像大熊那样,画得实在糟糕,要贴出来给大家取笑。小毕为了报答大熊,所以跟我一起偷走大熊那张画,大熊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偷走了他的画呢。那位美术老师上课时说:”小毕的画给人偷走,我还能理解。可是,熊大平的画,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呢?‘“
我趴在蛋糕柜上,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天夜里,我窝在床上,做着自编自演的白日梦:
时光倒流到小五那年,场景是大熊、小毕和阿瑛的课室。一个无人的夜晚,鹦鹉皮皮拍着翅膀飞过天边的一轮圆月,然后降落在学校的屋顶上,替我把风。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蒙着脸,偷偷潜回课室去,拿掉壁布板上大熊的那张画,免得他继续给人取笑。突然之间,预先躲在课室里的大熊从门后面走出来。
看见我时,他诧异地问:
“你是谁?”
我缓缓脱下面罩。
“呃,原来是你。”大熊腼腆又感激地说。
我红着脸点头。
“原来是你。”只比“我爱你”多出一个字。然而,谁又能够说,它不是“我爱你”的开始?
然后,大熊指了指我手上的那张画,紧张地问我:
“你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吗?”
我就着月光欣赏那张看来像倒翻了颜料,分数只得“丁减减”的画,朝他微笑说:
“我觉得很漂亮。可以送给我吗?”
大熊笑开了,就像一个人遇到了知音的那种感动的笑。
这时,皮皮从屋顶飞下,栖在课室外面的窗台上,学着大熊说话的调调,羞涩地说:“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我躺在床上,抱着毯子,梦着笑着。
很久很久以前,我听过一个好可怕的传说。听说,人睡着之后,灵魂会离开身体,飞到梦星球去。在那儿做梦。梦星球上有一棵枝桠横生、形状古怪的大树,做梦的灵魂都会爬上那棵树。要是从树上掉了下来,那天做的便是噩梦;要是能够爬上去,坐在树枝上,那天做的便是好梦。
灵魂做完了梦,便会回家去。然而,万一那个人睡着给人涂花了脸,他的灵魂回去时就会认不出他来,无法回到身体里,只好又回去梦星球那儿一直待着。
那时侯,我很害怕睡着时给人涂花了脸,从此没有了灵魂。所以我小时都是脸埋在枕头里趴着睡。然而,这天晚上,我做着的虽然只是白日梦,我倒希望灵魂不要把我人出来,在那个梦星球上多留一会儿。那么,白日梦也许会变成一个真的梦。
但是,大熊已经不会再跟踪我了。我突然觉得寂寥,我的灵魂好像也有点空虚的感觉。他不跟踪我,但我们还是可以“相遇”的啊。我心里一亮,想起了游戏机店。
20
这一天,我在大熊常去的那家游戏机店玩丧尸,不断投币,中枪惨死了无数回,给那些像一堆腐肉的丧尸,还有狼狗、蝙蝠和毒蜘蛛不停袭击,从来没有瞄准过一枪。我不时朝门口看去,没见到大熊。他今天会来吗?要是他来了,我便可以假装在这儿碰到他。他在学校里好像可以躲我。我跟他说话时,他眼睛没望我。明明故意投出四个坏球让我走,为什么又突然变得那么陌生?
相反,给我拒绝的星一像个没事人似的,看见我时,脸上挂着一个毫无芥蒂的微笑。我的拒绝真的那么不使人伤心吗?还是他的风度比谁都好?在他面前,我有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野人,只有同样是野人的大熊跟我是同类。
我望向门口,大熊没出现。我在“猫毛书店”租了他看过的那六本书,花了两个夜晚拼命啃。除了那本如何令你的鹦鹉聪明十倍之外,其他的都看得我晕头转向,觉得自己是个笨蛋。那本古怪博士的五十二个逻辑里,有两个问题把我弄得一头烟。
问题一:一只失恋的小蜗牛喝醉了,它想从一条长一百公分的隧道的一端爬到出口的另一端,然后跳崖殉情。每秒钟它往前走三公分又往后走二公分。这只多情的小蜗牛要多久才走到隧道的另一端?(答案不是一百秒)
问题二:有一个女孩和她喜欢的男孩比赛跑一百公尺。女孩跑过终点时,男孩还在九十五公尺处,所以女孩跑赢男孩五公尺。
“你输了!你要跟我恋爱!”女孩兴奋地对男孩说。
“再跑一次可以吗?我真的不想跟你恋爱!”男孩拼命请求女孩。
“那好吧!”女孩尽量不显出伤心的样子,甚至还大方地对男孩说“这一次,我让你五公尺。要是你输了,你得和我恋爱!”
“太好了!这次我一定会赢的!”男孩激动地说。
女孩从起跑线后五公尺处起跑。比赛一开始,男孩想脚底抹油似的拼命跑。
如果他们两个人跑的速度和前一场一样,谁会赢第二次比赛?(答案不是平手)
这是什么数学问题嘛?作者“古怪博士”一定是个女权分子,同时又是个悲观主义者和偏执狂,否则,失恋的小蜗牛为什么必须跳崖殉情呢?女孩又为什么非要跟那个不认的男生恋爱不可?
这时,我刚刚避过一条胖丧尸的子弹。我转头望向门口,发现大熊刚刚走进来。他已经看见我了,我连忙装出一副我也很诧异的样子。
“你又跟踪我?”他说。
“我没有。是我在这儿看见你进来的,是你跟踪我吧?”我反驳他。
“我没有。”他连忙说。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常常来。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又不是只有你才可以来。”我冲他说。
他突然望了望我那台游戏机的屏幕,满脸狐疑地说:“你玩得很差劲。”
“今天比较倒霉。呃!我明白了。”我眼睛朝他眨了眨。
“明白什么?”他好奇地问。
“因为倒霉,所以才会在这里遇到你。”
他好像相信了我的话,我这下真的是连消带打。
我忙着跟大熊说话,那一枪又射失了。大熊抬头四处张望,但是,店里挤满人,每一台游戏机都给人霸占着。
“你帮我玩吧。”我说着把位置让给他。
“你不玩了?”他很感激的样子,连忙接着玩下去。我替他拿着书包。
“我已经玩了很久。”我特别强调这一点,证明我没有跟踪他。然后,我退到他旁边,看着他玩。
结果,我全程都只能赞叹地半张着嘴。大熊潇潇洒洒就控制全局,闯完一关又一关。把那些丧尸追杀的人、狼狗和怪物全都杀掉,还救了几个给丧尸追杀的人,店里的人都围在他身后观战,我就像个沾了光的同伴似的,很威风。
最后,他登上了积分排行榜的榜首。
“很厉害呢。”我说。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有些诧异,冲我说:
“你还在这儿?”
他竟然一直没发觉我在他身边。这种忽视,太让人伤心了。
“我走了。”我幽幽地说,朝门口大步走去。
“呃,郑维妮!”大熊在背后叫我。
我连忙转过身去,满怀希望问他说:
“什么事?”
他望着我,脸上带着抱歉的神情。
“说对不起吧!大熊!说你不该忽视了我。”我眼睛朝他看,心里默念着。
“你拿了我的书包。”他说。
我低头看看,他那个大石头书包果然在我手里,原来我一直拿着。
我把书包用力丢给他,他连忙接住。
“熊大平,你很讨厌我吗?”我忍不住问他。
“我没有。”他回答,有点不知所措。
“真的没有?”我瞥了瞥他。
他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去庆祝吧。”我说。
“庆祝什么?”他把书包甩上背。
“庆祝你今天登上了积分榜第一名。”
“不太方便吧?”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又不是女生,为什么会有不方便?”
“你去找星一吧。”他一副代朋友出头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找星一?”我咬咬牙,盯着他看。
“星一喜欢你。”他说,脸上没有半点妒意。
“他跟你说的?”
“他没说。”
“那是你替他说喽?”我恨恨地问他。
“不,不是。”他连忙否认。
“那你有什么证据说他喜欢我?”
“那天上体育课,他要我投四个坏球给你,应该是喜欢你吧。”他耸耸肩。
“球是你投的。”我说“况且,你们根本没说过话。”
“投手和捕手之间,是有暗号的。”他说。
我呆了半晌,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排球比赛,那些球员不是时常在背后用手势打暗号吗?我真笨,没想过垒球也有暗号,怪不得星一那天叫我不要望他,他是在跟大熊打暗号,所以投球一直投得很好的大熊才会失准,投出四个球。我还以为是他故意把我送上一垒。
“熊大平,你以为你是谁,你可以帮我决定我喜欢的人吗?”我沮丧地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说话,转身就走。
苞“古怪博士”一样,我说不定也是个偏执狂,否则,我为什么会喜欢大熊?
他根本不认识我,我也一点儿都不认识他,我早该猜到,他绝对不会那么细心让我四球。
离开游戏机之后,我没精打采地一直走一直走。到了拐弯处,我放慢步子,一边走一边从肩膀朝后瞄。我就知道会失望。大熊不在后头。我为什么竟然以为他会跟着我?那不过是我自己的幻想罢了,既无聊也注定会落空。
“大熊,我想放弃!”夜里,我躺在床上,望着墙上那张地图,标示北极的是一头懵懂的北极熊。就在这刻,阿瑛的那句话突然浮上了我的心头。她不也是首先喜欢小毕吗?她甚至不确定,小毕是不是因此才喜欢她。
首先喜欢一个人,就像是你首先发现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那又何须惆怅?
21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书包,坐在通往男童院山坡的麻石台阶上等大熊。
台阶的罅隙长满了杂草,我把杂草一根根拔掉,一面数着“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
等到我差不多不那儿的杂草全都拔光,忘了他到底喜不喜欢我的时候,大熊终于回来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带着惊讶的神情问。
我从台阶上站起来,瞥了瞥他,说:
“星一说他不是喜欢。”
他怔在那儿,好像觉得很奇怪。
“他要你跟踪我,又要你让球给我,这些事他自己都可以做,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停了一下,说“他在帮你追我。”
他呆了半晌,说:
“不会吧?我没说过喜欢你。”
“他看出你心里其实喜欢我。”
“不是吧?”他的脸陡地红了起来。
“他不说,我也不知道。”我一副羞人答答的样子。
“星一真的这样说?”他半信半疑。
我用里点头,告诉他:
“他觉得我们很衬。”
“呃我不觉得。”
可恶的大熊,真的太伤我的自尊心了。我惟有装出一脸冷傲说:
“我也不觉得。”
听到我这样说,他好像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说“既然他一番好意,我们就试试一起吧,反正你也说过,你不讨厌我。”
看到他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我心里觉得好笑。我就知道,大熊是那种好欺负的男生,会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而不敢拒绝女孩子。要是我这时突然跳到他身上搂着他,他也只会满脸羞红地说:“呃你你别这样真是怕了你。”
但是,这一刻,我还是很矜持地站在台阶上,看着不知所措的他。每个人都有第一次,大熊说不定终于会第一次拒绝别人。为了要他心甘情愿,我突然想起了“古怪博士”那个女孩和自己喜欢的男孩比赛跑一百公尺的数学题。
“熊大平”我说。
“呃?什么事?”
“我们来比赛吧。”
“比赛?”
“要是你输了,你要和我恋爱。”
“什么比赛?”他一脸好奇。
我当然不会跟大熊赛跑,我没可能赢他。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要是你答对,便不用跟我恋爱。”我说。
他几乎忍不住打心里笑出来,说:
“这就是比赛题目?”
我点头。
“根本没有答案。”他说。
“为什么?”我问他说。
他自信满满地回答说:
“这是数学上所谓的‘无限回复’,就像π后面的小数点永远除不尽。先有鸡?不对,鸡是由蛋孵出来的;先有蛋,也不对,蛋要有鸡才能生出来。所以,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错!”我向他宣布。
“错?”他不服气。
“放心,我会给你一点儿时间。从明天起的三天之内,你要给我答案。你不能只说答案,否则便很容易猜中。答案必须有合理的解释。要是你答不出来,我会把答案告诉你,那就代表我赢。”我说。
“到时你没答案,那怎么办?”他也不笨。
我拎起地上的书包,一边走下台阶一边对他说:
“我的答案会让你心服口服。”
他深信不疑,一副懊恼的样子。
我灵光一闪,停下来,转头跟他说:
“这样吧,这三天,我们每天晚上六点钟在租书店对面的小鲍园见面,每一天,我会给你一个提示。”
“好。”他竟然爽快地答应。
我猜得没错,其他的诱惑对大熊也许不管用,但是,要他解开一个谜题,他是没法抗拒的。这个傻瓜,为了解谜,他甚至会不惜冒上失身的危险。
这三天之内,他脑子里只会有鸡和鸡蛋。三天之后,即使他准确无误地说出答案,我也还是赚到三天跟他约会的时光。要是星一把跟踪当成礼物送给我,那么,这三天便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纵使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