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下来,纪言看了一眼车牌,恐慌迅速蔓延全身,他立刻从地上站起来,连灰尘都来不及清扫,扯起书包迅速消失在马路中央。
像是暴风骤雨一样的审问。是纪言始料未及的。妈妈穷追猛打。先是摆事实讲道理,到了后来干脆疯了一样质问,并且宣称如果不说出个究竟来今天就没完。他先是说自己去打篮球了,后来则不说话了。妈妈垂着眼泪像可怕的祥林嫂一样絮叨着纪言的耳朵早已经听出茧子的那老一套。爸爸回来的时候,事情变得复杂了,因为纪言的一句顶嘴,喝了酒的爸爸冲进房子来扯起他的领子就是两个巴掌。
“你到底去哪了?”
纪言眼泪转在眼圈里,情急之下,他说:“我去同学家了。”
“谁?”
“炎炎樱”
妈妈疑惑地说:“炎樱?就是你们年级每次都第一名的男生?”
纪言努力地点点头。
“你们一个班吗?”
“不是。”
“不是一个班怎么会跑到一起玩,你蒙人吧?”
“我没有。”
“你打电话,纪言,你挂个电话给炎樱,你证明给我们看你没撒谎。”
“这么晚,人家都睡觉了,不好吧?”
“不要找借口!打!”
开始拨电话,纪言的手在抖。他知道自己闯下了一个大祸。接电话的那个声音很熟悉。
“炎樱吗?”
“是我。你是纪言?”
“是我,”纪言说话的声音小而且抖“我妈要我打电话证明我刚才”
话还没有说完,电话被妈妈抢过去。纪言的心都提到了喉咙,他知道下一秒,他的谎言铁定要被戳穿。双脚紧紧地并在一起,等着自己像个可怜的乒乓球一样被两位世界冠军巅峰对决般的父母打来打去。那一刻,他惶恐不安,又委屈。
“炎樱同学吗?你刚才有和纪言在一起吗?”
“”“哦,是这样哦。那我就放心了。”
“”“还请以后炎樱同学多照顾我们家纪言。”
“”挂了电话,妈妈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她伸手来摸纪言的头发,却被纪言一手打开。那天晚上,纪言梦见了天空上游来游去的鱼、烂漫的樱花,还有站在远处穿白色衬衫的炎樱,他忽然转身,笑着冲站在樱花树下的纪言喊:“我做你的哥哥吧。”
纪言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两个字:“哥哥”
奇妙得如同魔术,无须张嘴,内心便如同气球充盈了满满的空气一样饱满。
[六]
最大的梦想是自己变成一个精灵。
纪言是一个沉默的男生。不苟言笑,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在短暂而绚烂的春天里默默穿行,有时会独自一人站在顶楼天台上,安静地看着大地上蚂蚁一样的人群烦劳不息,看天空里成群飞过的鸽子。
只想安静地听cd,等着岁月从天空上悄悄滑过。
那就是长大。
也许长大就好了,就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孤单。纪言这样想着,嘴角现出一抹温暖憧憬的微笑。
下一次见到炎樱的时候,是在学校的操场上,纪言捏着两支冰糕站在篮球场边。等着杀气腾腾的炎樱从场上下来。阳光白花花的,像是簇拥的桃花,大把大把地落在了纪言的手上。冰糕开始融化,奶油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浸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圈。
比赛结束的时候,炎樱汗流浃背热气腾腾地跑过来。
“谢谢你哈。”纪言说。
“啊?”真是粗心大意的男生,他想不出纪言为什么要谢谢他。
“我是说昨天晚上”纪言支吾着说。
“哎。”视线竟然被滴滴答答的冰糕所牵引,纪言为炎樱的心不在焉而感到微微恼怒,炎樱却说“真是的,冰糕都化了,你怎么还不吃。你要是再不吃就全都化掉了。”
纪言没有察觉到炎樱眼底闪过的一丝紧张。
他说:“我是说那个电话。”
“啊!”仿佛终于想起,炎樱拿手拍了一下脑壳,笑嘻嘻地折回场地。
纪言注意到:在一群男生里,穿蓝裙白衫的女孩,抱着一瓶矿泉水,一脸幸福地叫着炎樱加油。
那不就是小夕嘛。
她的声音响亮到让纪言无法忽略。心猛一坠。
满世界的声音。
喧嚣、杂乱而又张弛有序。
纪言折身离去。心里想着: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成绩好得叫人瞠目结舌。拥有颀长而瘦削的漂亮身材以及俊美异常的脸蛋,是所有女生包括她疯狂追逐的目标。
像是一个完美的存在。不容瑕疵。难以靠近。
游戏厅。
炎樱说:“公理嘛,就是公开扑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也不会理你。”于是围拢在一起的男生们七手八脚地哈哈大笑。隔着几米的距离,中间有固定的游戏机以及动态的人头走来走去,不过那个黑黑的后脑勺,纪言确定就是他。
他还是一个游戏高手?
在这样的男生面前,纪言是怎样的相形见绌,他会觉得难堪,会觉得不自然,不知道把手脚放在怎样的位置才算合适。
隔阂。几乎致命。
[七]
纪言越来越不听话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懒惰。迷恋游戏。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无法与人交流沟通。上课的时候呼呼大睡。更要命的是常常把口水流在课本上,会在睡觉时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然后被老师叫醒训斥一顿。
爸爸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地发脾气。
而妈妈则忧心忡忡。
医生曾对妈妈说纪言是一个自闭症的小孩。应该多叫他和人交流、接触。
可话是这么说,纪言终究是无法融入人群之中的。他永远像个小蜗牛,按着自己的步伐一步一步向远处走着。
一切骤变都发生在七岁那年。
下学的路上,扎着红领巾的纪言戴着小小的安全帽走在红绿灯交错的马路上。那天他在学校被几个小朋友欺负,可是反过来,老师却批评了他。
心里很是堵。
却依旧不能打开这个结。
放学时,被他们继续堵在校门口。一顿拳打脚踢。疼痛如同庞然大物汹涌来临。鼻子里淌出来的鲜血像是一条红色蚯蚓。
他缩在墙角看了很长时间的天空。
他看到了一道一道的裂纹。
然后拍掉身上的灰尘,垂着头,徒步回家。道路漫长得没有尽头,他低着头,满脑袋都是那几个少年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手臂。
凌乱而破碎。
就在那时,他听到了猛然的刹车声。刺耳。尖锐。
有陌生少年的提醒:“车!车!小心!”
尚且来不及反应,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被重重地推了一下。这一道力来得极大,双脚脱离地面,像是一次腾空飞翔,身体轻盈地落在了斑马线之外。
跌倒在地。
然后扭头。
然后,看见了倒在车轮下的白衣少年。
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白衣,红得仿佛是深秋的枫叶。连成了一片枫叶如同一张织锦,盖在了少年的身上。
他恐惧得蜷缩在地上,爬不起来。
交通岗上的警察急匆匆赶来。
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
从那以后,纪言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安静并且自闭。
除了父母,没有人知晓这一段往事。
纪言对网友矿泉水说:“我就是一头幸福的猪。”
真的很像。他趴在那,除了嘴巴嘟嘟地发出声音之外,其他地方一动不动,一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身体像是安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然后扯起书包向学校外跑去。
矿泉水说:“你要这样一直玩下去吗?”
纪言说是。
矿泉水说:“是因为自卑吗?”
纪言在电脑屏幕前就呆掉了。
他好半天都敲不出一个字,许多影像大团大团地像云朵一样从脑海里飘过,许多声音,许多面孔,许多欢乐和哭泣像是种子一样落下生长又逝去,像是被混乱剪辑编成的无声电影,一场一场,放给陌生人。
纪言说:“只有在这里我才不觉得孤单。”
矿泉水说:“没有朋友吗?”
纪言说:“有,还是没有?或者仅仅是认识,不算得朋友吧。”
矿泉水说:“我们算朋友吗?”
他真的不甚清楚,询问自己,算吗?
纪言说:“我想有个哥哥。”
矿泉水说:“谁凶你,我帮你去灭了谁。”
[八]
倒霉的事接二连三。
先是月考,成绩一下掉到了年级的尾巴上。
叫做小夕的女孩又一次堵在门前说,我爱你。纪言给吓了一跳。背后就是门口,那拥挤着许多人,他们幸灾乐祸地盯着纪言的后背。世界一片摇晃,似乎连站都站不稳,纪言听见男生们哗然的叫声,他的名字像是皮球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
纪言!纪言!纪言!
面红耳赤。与之对比鲜明的是,站在他面前的女生,一副宠辱不惊的架势。倒是很好看,可纪言依然无法从那个阴影里拔出来。他恐惧地想到那个被逼到墙角的下午:那只讨厌的在他身上游走的手
纪言张了张嘴巴,说了一声:“讨厌!”
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
小夕走的时候气势汹汹:“你等着,我非叫我哥替我报仇。”
回家的路也是恹恹的,灯光交错着树叶的空隙落下来,闻得到古怪而舒服的味道。纪言还在想白天的事,却纠结成一团想不明白。
推开门,就见爸爸坐在沙发里直直地看着自己。仿佛他预知了自己会在这一刻打开门来。不知为何心虚,纪言蹑手蹑脚想进自己的房间,却被爸爸叫住。
他的心猛地凝固住,像是漏掉了一拍。
“爸爸啊。”
“儿子”
“有事吗?”
“你老师今天来过了。”爸爸讲话的声音挺严肃。
“哦。”
一片空白。仿佛爸爸并不打算接下去说点什么似的。一切都被拦腰斩断在这里。像是被悬在半空中,纪言凝固的身体微微转动,他说:“是为成绩吗?”
“没。就是来随便聊天。”声音没有起伏。
仿佛是一个警告。
“哦。”
纪言害怕不可预知的下面,匆匆进了房间。晚上躲藏在浴室里冲澡的时候,他想到了老师除了说成绩还能说啥。
难道是最近上网的事也被他知道了?那天晚上的那辆车子难道真的。
纪言翻了一个身。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呢?
炎樱怎么会和小夕那样的女孩在一起呢?
[九]
打开qq。
留言给矿泉水。纪言想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上网吧了。——纪言真是胆小的孩子,虽然他并不打算好好学习,但对老师造访自家感到不适,也不愿意时时感受到爸爸对自己的监视和怀疑。
出乎意料地,却看见矿泉水大片大片的留言,一条一条地传过来:
纪言,多年之前,我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他在一场车祸中去世。
四月五日那天,你能陪我去看看他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铁得很。他死的那一年,也是四月五日,是春天呢,他穿着一件新的白衣服。像一个端然懂事的小大人。
那一天,我趴在家里的窗台上,看着他穿过十字路口回家,结果,一辆车快速地开了过来,在他前面,是一个低着头走路的少年。弟弟似乎大叫了一声,然后猛地将走在他前面的那人一推,而他自己,却被一辆车子撞得飞了起来
弟弟真是一个好人呢。
——所有人都说我很阳光。
他们看见我的优秀,看到我的拉风。却只有我自己最清楚,那些孤单像是藤蔓摆脱不了纠缠不清。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内疚。要不是那一天我独自一人抛下弟弟,让他单独回家,也许就不会有那件事发生。
你和我的弟弟颇有几分神似。
况且,那一天你跟我讲了你七岁那年的经历
所以,纪言,我真的想见见你。
像是宇宙爆炸。
纪言张大了嘴巴把对话框里的文字再读了一遍。四月五日。那不是今天吗?
这个矿泉水究竟是谁。
纪言的手心一片冰凉。
再然后,感觉到身后移过一片阴影,遮挡过自己的头顶。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在他身体的边缘保留了毛茸茸的边缘。
像是镀了一层金。纪言转过身来看到了微笑着的炎樱。
很是调皮地微笑,炎樱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矿泉水是谁?”
纪言瞠目结舌。
炎樱说:“骑honda牌子的摩托车的那一个,不是你的老师。而是?”
“是你?”
炎樱笑了起来。他说:“是呀,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所有和你的相遇,都是策划出来的。包括你刚才说的那一件事,所以你的老师去你家里才不会告发你上网的事。”
“那么,你就是?”
“我是矿泉水呀。”炎樱说。
而那一刻,纪言忽然为一个多月来,自己在网上的牢骚抱怨而羞愧起来。他低下了头,不过他又马上抬起头来质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炎樱说:“哼,这要问你呀。你要是不拒绝了小夕,我怎么会被她逼着找你来算账。”
“小夕?”
“是小夕,她是我表妹。”
纪言于是看见了从炎樱的背后探出来的女生的脸,她挥舞着拳头“呵呵,我叫我表哥来替我报仇。谁让你拒绝了我?”
像是一片潮水涌过来,浪花飞舞,拍打在他们年轻的脚踝,美丽最少年。三个少年,手拉着手走在城市清凉的街道上。
四月五日。这一天,清明。
炎樱说:“纪言,我很想我弟弟。”
纪言说:“我也很想念他,我会陪你一起去看他。”
[十]
“我相信,你的命里肯定有我弟弟的一部分,是他用生命挽救了你。”
“”“做我的弟弟好吗?我不会再让他独自一个人回家的”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纪言仰起脸,看着那张俊美的脸,毛茸茸的阳光擦着炎樱身体的边缘落下来,纪言咬着那两个温暖的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