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用两手抱住它的头,彼列兹汪立刻舔他的脸。伊留莎紧紧偎着它,在床上躺平了,把脸藏在它长长的毛里,不给大家看见。
“主啊,主啊!”上尉感叹了起来。
柯里亚又在伊留莎的床上坐了下来。
“伊留莎,我还要给你看一个玩艺。我给你把小炮带来了。你记得,我那时候就曾对你谈起过这尊小炮,你说:‘唉,我也真想看一看它!’瞧,现在我就把它带来了。”
柯里亚说着连忙从书包里掏出那尊铜炮来。他所以那么匆忙,是因为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高兴。换了别的时候他一定会再等一等,让彼列兹汪所引起的效果完全过去了以后再说,但是现在性急得连一分钟也不愿耽误了“既然这样高兴,那就再让你们更加高兴一点!”他自己也十分陶醉了。
“我早就在官员莫罗佐夫那里看上了这东西,为了你,老头儿,为了你。这玩意是他的哥哥送给他的,在他那里白白地放着,我用爸爸书柜里一本叫做穆罕默德的亲戚或开心的笑话的书和他交换。这部胡扯八道的书是一百年前在莫斯科出版的,那时还没有书刊检查制度。莫罗佐夫最喜欢这类东西。还向我道谢哩。”
柯里亚举起小炮来向着大家,以便谁都可以看见它,欣赏欣赏。伊留莎微微欠起身子,右手继续抱住彼列兹汪,高兴地仔细打量着这个玩具。柯里亚宣布他有火药,立刻可以射击“如果这不会吓了太太们的话”当时的轰动简直达到了最高潮。“孩子他妈”马上要求给她拿近一点仔细看看这个玩具。这要求当时就照办了。她极喜欢这尊装着小轮子的铜炮,开始放在膝上滚来滚去。关于要求她允许射击的事,她满口答应,但却并不明白请求的是什么。柯里亚取出火药和铅子。上尉过去是军人,所以就亲自动手装火药,只装了极小一撮,并且请求把铅子留到下一次再说。炮放在地板上,炮口朝着空的地方,把三小粒火药塞进炮门里,用火柴点着。发出了极象样的轰鸣声。孩子妈吓得一哆嗦,但立刻高兴地笑了起来。孩子们露出无言的狂喜神色,而最为快乐的是看着伊留莎的上尉。柯里亚举起炮来,立刻就同铅子和火药一起送给伊留莎。
“这是给你的,给你的,我早就为你准备下了。”他反复地说,感到十分幸福。
“哎,送给我吧!不,最好还是把那尊炮送给我!”“孩子他妈”忽然象小孩似的请求起来。她满脸流露出担心不安的神色,生怕人家不肯送给她。柯里亚感到很尴尬。上尉惊惶激动起来。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他赶忙跑到她面前说“那尊炮是你的,你的,但是让它放在伊留莎那里吧,因为那是赠送给他的,那也跟是你的一样。伊留莎随时会给你玩玩的,它算是你们公共的,你们公共的”
“不,我不要公共的,我要完全是我的,不是伊留莎的。”
孩子他妈继续说,简直要哭出来了。
“妈妈,你拿去吧,你拿去吧!”伊留莎忽然喊道“克拉索特金,我可以不可以把这炮送给妈妈?”他忽然用哀求的样子问克拉索特金,似乎怕克拉索特金怪他把礼物转送给别人。
“完全可以!”克拉索特金立刻同意了,并且从伊留莎的手里取了小炮,自己交给这位太太,还极客气地鞠了一躬。她感动得甚至哭了起来。
“伊留莎,亲爱的,这才真是爱他的妈妈哩!”她快乐地说,又立即在膝头上滚起炮来。
“孩子他妈,让我吻吻你的手。”丈夫一下子跳到她面前,而且立即按他所说的做了。
“要说还有谁是最可爱的小伙子,那就是这个孩子!”感激不尽的太太手指着克拉索特金说。
“伊留莎,我以后可以不断地给你送火药来,要多少都行。我们现在自己会制造火药。博罗维科夫知道它的成分:二十四份的硝,十份硫黄,六份桦木炭,一块儿捣碎,加上水,搅成一团,放任鼓皮里研磨过,——就成了火药。”
“斯穆罗夫对我讲过你的火药,但是爸爸说这不是真正的火药。”伊留莎应声说。
“怎么不是真正的?”柯里亚脸红了。“我们的火药能着。不过我也不大懂”
“不,我没有说什么,”上尉忽然跳了过来,露出做错了事的样子。“我的确说过真正的火药并不是这样做的,但是这没有什么,也可以这样。”
“我不大懂这个,您更懂一些。我们在装发蜡的石头瓶里点着过,烧得很好,全都烧尽了,只剩下极小一点灰。但这是说那块软团,如果在鼓皮里研磨过,那就更加不过您知道得清楚些,我不大懂。布尔金就为了弄我们的火药,还挨了他父亲一顿打,你听说了没有?”他忽然对伊留莎说。
“我听说了。”伊留莎回答。他带着无穷的兴趣和愉快听柯里亚说话。
“我们做了一整瓶的火药,他把火药就藏在床底下。他父亲看见了,说是会炸的,当时就打了他一顿,想到中学里来告我。现在他被禁止同我来往,现在已经谁都被禁止和我来往了。斯穆罗夫家里也不放他和我来往。我出了名。大家说我是‘不顾死活的人’。”柯里亚轻蔑地笑了一笑。“这全是从铁路的事件引起的。”
“哦,我们听说过您的那一次冒险!”上尉嚷着说。“你是怎么敢躺着的?你躺在火车底下的时候,难道完全不害怕么?你觉得可怕么?”
上尉在柯里亚面前做出一副阿谀逢迎的样子。
“并不特别可怕!”柯里亚漫不经心地回答。“倒是那只可恶的鹅把我的名誉糟蹋得最厉害了。”他又对伊留莎说。他说话的时候尽管一直装作随随便便的样子,但总是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似乎说着说着就走了调似的。
“哦,关于鹅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了!”伊留莎笑了起来,满脸发出光彩。“人家对我讲过,可我总没有弄明白,难道法庭真审判过你么?”
“最琐碎无聊的傻事,在我们这里都照例会被编成了一桩大事情。”柯里亚用毫不在意的口气说。“有一天我在市场上走过,恰巧有一群鹅赶了来。我停下来在那里看鹅。忽然本地的一个小伙子,现下在普洛特尼柯夫的铺子里当送货员的维什尼亚科夫看我一眼,说道:‘你瞧着鹅干吗?’我一看他有二十多岁,圆圆的脑袋,傻呵呵的,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嫌弃平民老百姓的。我爱同老百姓在一起。我们比老百姓落后了,这是定论,你好象在笑,卡拉马佐夫?”
“不,哪能这样,我正专心在听您说话。”阿辽沙用极坦白的神气应声说。敏感的柯里亚一听,就马上又提起精神来了。
“卡拉马佐夫,我的学说是简单明了的,”他立刻又很快乐地忙着说下去“我相信老百姓,永远愿意公平对待他们,但也绝对不去娇惯他们,这是sinequa1。不错,我讲的是关于鹅的事情。我当时对这傻子说:‘我正琢磨着,鹅在想些什么。’他痴痴地瞧着我,说:‘那鹅到底在想什么呢?’我说:‘你瞧,一辆载着大麦的车子停在那里。大麦从麻袋里撒出来,一只鹅正伸长脖子到车轮底下去啄麦粒吃,——你瞧见了没有?’他说:‘我看得很清楚。’我说:‘那么,如果现在那辆车稍微往前挪动一下,车轮会不会压折鹅脖子呢?’他说:‘那准会压折的。’说着就已经咧嘴笑起来,非常开心。我说:‘小伙子,那么我们来试一下。’他说:‘来吧。’我们用不着费多大脑筋:他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马笼头旁边,我站在侧面引那只鹅。刚好这时候那个乡下人全神贯注和旁人讲话去了,所以我也完全用不着去引,那只鹅已经自动把脖子伸到车轮底下去吃起麦粒来,我对那小伙子使了个眼色,他牵了一下笼头,咯嚓一声,把鹅脖子压成两截!恰巧这时候旁边的乡下人全看见了我们,大家一下子全喊了起来:‘你是故意的!’‘不,不是故意。’‘是故意的!’大家嚷着说:‘上调解法官那儿去!’把我也抓住了。‘你站在这里,从中帮忙,整个市场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的确是整个市场都知道我。”柯里亚自负地加了一句。“我们大家全拥到调解法官那里,那只鹅也拿了去。我一看,我的那位小伙子吓哭了,真的,哭得象女人一样。贩鸡鸭的人叫道:‘用这种方法会把所有的鹅全压死的!’自然还有证人在场,调解法官三言两语就了结了这件案子:赔一个卢布给贩鸡鸭的人,那只鹅就由小伙子带回去。以后不准再闹出这种玩笑来。那个小伙子继续象女人似的哭着,还指着我说:‘这不是我,这是他教我干的。’我十分冷静地回答,我并没有教他,我只是说出了基本的想法,只是出了个主意罢了。调解法官涅费多夫笑了,但又立刻为此生起自己的气来,对我说:‘我要立刻通知你们学校当局,以后不许再不读书,不做功课,却来出这类主意。’他后来并没有通知学校,那是说着玩的,但是事情倒真的传扬了出去,传到学校当局的耳朵里:我们这里人的耳朵是很长的!那个古文教师柯尔巴斯尼科夫特别嚷得凶,但达尔达涅洛夫又出来替我辩护。现在柯尔巴斯尼科夫对我们大家全气虎虎地,就象一只犟驴似的。伊留莎,你大概听见过,他结了婚,得到了米哈伊洛夫家三千卢布的陪嫁,但是新娘子是天下第一的丑婆娘。三年级学生立刻编了一首打油诗:
三年级学生听到了惊人的新闻,
邋遢汉柯尔巴斯尼科夫结了婚。
往下更加可笑。我以后把这首诗拿来给你看。我对于达尔达涅洛夫没有话可说:他是个有知识的,的确有真才实学的人。我尊重那类人,这倒不是因为他出头为我辩护。”——
注:1拉丁文:先决条件——
“但是关于什么人建立了特洛伊那个问题,你可把他难倒了!”斯穆罗夫忽然插嘴说,他很喜欢那个关于鹅的故事,这时候十分为克拉索特金而感到自豪。
“真的难倒了么?”上尉讨好地附和说。“是关于什么人建立了特洛伊的事么?这事我们听说过,真把他难倒了。伊留莎当时就讲给我听过。”
“爸爸,他什么都知道,在我们这些人里,他比谁都知道得多!”伊留莎也接口说。“他只是假装成这样,其实他在学校里各门功课全考第一。”
伊留莎带着无限幸福的神色望着柯里亚。
“关于特洛伊的问题只是无聊的瞎说八道。我自己认为这个问题是不重要的。”柯里亚用得意的谦逊姿态说。他已经完全恢复了自如的神气,虽然心里还是有点不安:他感到自己过于兴奋,例如关于鹅的故事,他讲得有点太热心了,况且阿辽沙在他讲的时候一言不发,态度十分严肃。这个自负的少年开始渐渐地心绪不宁起来:“他所以沉默,是不是因为看不起我,以为我在这里等他夸奖?假使他敢这样想,那我”
“我一直认为这问题是不重要的。”他又傲然地说。
“我知道什么人建立的特洛伊。”一个以前几乎没有说过话的男孩完全出人意外地忽然开了口。他生性沉静,显然露出腼腆的样子,面貌很好看,有十一岁,姓卡尔塔绍夫。他坐在紧靠门的地方。柯里亚带着傲慢惊异的样子瞧了他一眼。原来:“什么人建立了特洛伊”的问题在各班都成了一种秘密,谁要想探明这秘密,就必须读斯马拉格多夫的书。但是斯马拉格多夫的书除了柯里亚以外谁也没有。有一天,在柯里亚转过身去的时候,卡尔塔绍夫匆忙中偷偷翻开插在许多书中间的斯马拉格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讲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他总感到有点心虚,不敢公然宣布他也知道谁建立了特洛伊,恐怕出什么乱子,受柯里亚的羞辱。现在不知为什么忽然忍不住,竟说了出来。但实际上他也早就想说了。
“哦,什么人建立的?”柯里亚用高傲的神气转身问他,一看脸色就猜到他的确知道,所以当然立刻就作好了一切思想准备。这时,在大家的情绪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所谓的不协调。
“建立特洛伊的是丘克尔,达尔丹,伊留斯和特罗斯。”男孩一口气说了出来,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红得看着可怜。但是孩子们全盯着他,看了整整的一分钟,随后所有这些盯着他的眼睛一下子忽然又都转到了柯里亚身上。柯里亚露出轻蔑而又冷淡的神情,继续用眼睛打量着那个不逊的孩子:
“怎么是他们建立的?”他终于开口说“而且一般地说,建立一个城市或国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他们跑了来,每人砌上一块砖头,是不是?”
传出了笑声。做错了事的小孩的脸色从玫瑰变成了血红。他一声不响,眼看就要哭出来。柯里亚让他这样继续被折磨了一分钟。
“议论这样的历史事件,比如一个民族的建立等等,首先必须弄清这是什么意思。”他一字一句用教训口气说“不过我对于这一类娘儿们的神话一向不大重视,而且一般说,我压根儿就不很尊重世界史。”他忽然不经意地朝着在座的全体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不尊重世界史么?”上尉似乎突然吃了一惊似的问。
“是的,世界史。那只是研究人类干的许多蠢事,别的什么也不是。我尊重的只有数学和自然科学。”柯里亚夸夸其谈地说,一边悄悄朝阿辽沙瞧了一眼:他在这里只害怕阿辽沙一个人的意见。但是阿辽沙还是沉默着,照旧露出严肃的态度。假使现在阿辽沙说上一句什么,事情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阿辽沙沉默着,而“沉默也许就是表示瞧不起”于是柯里亚实在忍不住火了。
“现在我们那些古典文学也是的:完全是发疯,其它什么也不是。您好象又不赞成我的话吧,卡拉马佐夫?”
“我不赞成。”阿辽沙含蓄地微笑着说。
“要是您问我对于这些古典文学的根本看法的话,我要说,那简直就是一种警察手段,只是为了这个用意才设下这些课程的。”柯里亚忽然又渐渐地呼吸急促起来。“设这些学科就是为了使人沉闷,为了消磨人的才能。本来已够沉闷,还尽量想法怎样弄得更加沉闷些?本来已经够蠢笨,还想法怎样弄得人更加蠢笨些?于是就想出了古典文学。这是我对它们的根本看法,我希望我永不会改变这种看法。”柯里亚断然地说出他最后的结论。两颊上露出块块红晕。
“这是对的。”专心倾听着的斯穆罗夫忽然用响亮而且坚信的声调表示赞成。
“可他自己还是在拉丁文上考第一!”那群男孩中的一个忽然嚷了一句。
“是的,爸爸,他这样说,可他自己的拉丁文在我们全班里考第一。”伊留莎也附和说。
“那有什么?”柯里亚认为不能不自卫了,虽然他对于这些夸奖的话也感到很高兴。“我背熟拉丁文,因为必须去背熟,因为我答应母亲读完这门课,而我一向主张既然动手做一件事,就必须把它做好,但是我心里却深深厌恶古文课和所有这一类卑鄙的玩艺。您不赞成么,卡拉马佐夫?”
“何必说是‘卑鄙玩艺’呢?”阿辽沙还是笑着说。
“要知道,所有的古典文学都已经译成了各种文字,所以说,他们设拉丁文课并不是为了研究古典文学的需要,仅仅是一种警察手段,为了消磨学生的才能。既然这样,怎么不是卑鄙的呢?”
“哦?这一切是谁教您的?”阿辽沙大声说,终于惊讶起来。
“第一,我自己也能了解,不用人家教,第二,您要知道,关于我刚刚对您讲的古典文学已经翻译出来这一层,那是教师柯尔巴斯尼科夫自己对三年级全班学生说过的。”
“医生来了!”一直沉默着的尼娜突然喊道。
果真有一辆属于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马车驶近大门来。一早晨都在等候医生的上尉拼命向大门口跑去迎接他。孩子他妈也振作品精神来,作出庄严的样子。阿辽沙走到伊留莎跟前,给他整理枕头。尼娜在安乐椅上不安地注意他怎样整理床铺。孩子们匆忙地告别,有几个人答应晚上再来。柯里亚朝彼列兹汪喊了一声,它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不走,我不走!”柯里亚忙着对伊留莎说“我在过道等着,等医生走后,再进来,带着彼列兹汪进来。”
但是医生已经走了进来,他样子很神气,穿着熊皮大衣,留着深色长髯,下颏却刮得挺光滑。他跨过门槛,突然站住,似乎简直惊呆了;他一定觉得他是走错了门:“这是怎么回事?我到了哪儿?”他喃喃地说,既没脱皮大衣,也没摘下他那顶带帽檐的海狗皮帽子。一大群人,房间陈设的简陋,角落里绳上晾着的衣服,把他弄糊涂了。上尉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谄媚地嘟囔说“您就是到这里,到我家里,到舍下来”
“斯涅——吉——辽夫么?”医生傲慢地大声说。“斯涅吉辽夫先生就是您么?”
“就是我。”
“啊!”医生嫌脏似的又朝屋里扫视了一下,把皮大衣脱下。脖子上挂着的威严的勋章亮晶晶地射进众人的眼里。上尉赶紧接过皮大衣,医生又把帽子摘了下来。
“病人在哪儿?”他大声而且坚决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