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爱。”
“在您讲到大家的话里也确实有几分实情。”阿辽沙轻声说。
“您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丽萨高兴地尖叫起来“教士也有这类思想!您没法想象,我是多么尊重您,阿辽沙,因为您永远不说谎话。嗳,让我只对您一个人讲讲我的那个可笑的梦吧:我有时梦见小鬼,仿佛我在黑夜里拿着蜡烛正呆在屋里,忽然四处都是小鬼,四个屋角和桌子底下全有,它们还把门打开了,门外也站着一大群,想进来抓我。眼看已经走过来了,就要抓住我了。我忽然画了个十字,它们全惧怕起来,往后退走,但是并不完全走开,站在门旁和角落里,等候着。我忽然很想出声骂上帝,刚骂出口,它们忽然又成群涌到我的面前,欢天喜地,眼看又要抓住我,我忽然又画了个十字,——它们又走了。这真让人痛快,痛快得透不过气来。”
“我也常做这个梦,完全一样。”阿辽沙忽然说。
“真的么?”丽萨惊讶地嚷道“您听着,阿辽沙,您不要笑,这是极重要的:难道两个不同的人会做一样的梦么?”
“大概会的。”
“阿辽沙,我对您说,这事非常重要,”丽萨带着一种大惊小怪的神气继续说“重要的不是梦的本身,而是您能够做和我一样的梦。您永远不会对我说谎,现在也不要说谎:这是真的么?您不是笑我么?”
“是真的。”
丽萨好象几乎惊呆了,有半分钟没吭声。
“阿辽沙,要常来,常到我这里来。”她忽然用哀恳的声音说。
“我一辈子都要常来的。”阿辽沙坚定地回答说。
“我只对您一个人说,”丽萨又开口了“我对自己说,还对您说。整个世界只对您一个人说。对您说比对自己说还高兴。我在您面前完全不感到害臊。阿辽沙,为什么我在您面前完全不害臊,一点也不害臊呢?阿辽沙,听说犹太人在复活节的时候偷人家的小孩宰杀,真的吗?”
“不知道。”
“我有一本书,我在里面读到讲什么地方一次审判的情形,说有一个犹太人把四岁小孩两只手上的指头先剁了下来,然后把他钉在墙上,用钉子钉住,钉死了。他以后在法庭上说小孩死得很快,过了四小时就死了。真是快!他说:孩子呻吟着,不住地呻吟着,他却站在那里欣赏。真是好!”“好么?”
“好的。我有时甚至想象是我自己在动手钉他。他悬挂在那里,呻吟着,而我坐在他的对面,吃蜜饯菠萝。我最爱吃蜜饯菠萝。您爱么?”
阿辽沙默不作声,望着她。她的焦黄的脸突然变了样,眼睛闪着光。
“您知道,我刚一读到这个犹太人的故事,整夜流着眼泪浑身哆嗦。我想象着这个小孩怎样哭喊呻吟,——四岁的小孩已经懂事了,——同时我老是摆脱不掉关于蜜饯菠萝的念头。到了早晨我给一个人写了一封信去,请他务必到我这里来一趟。他来了,我忽然对他讲述关于男孩和蜜饯菠萝的故事,全都说了,全都说了,还说:‘这真好。’他忽然笑了起来,说的确很好,说完站起来就走了。只坐了五分钟。他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您说,您说,阿辽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椅子上挺直身子,眼睛闪烁着。
“请问,”阿辽沙激动地说“您自己叫他来的,叫这个人来的么?”
“我自己。”
“送了一封信给他么?”
“一封信。”
“就是问这件事情,问小孩的事情么?”
“不,并不是为这件事情,完全不是。可是他一进来。我立刻问其他这件事情来。他回答以后,笑了一笑。站起来就走了。”
“这个人对您的态度很诚实。”阿辽沙轻声说。
“他是瞧不起我么?笑我么?”
“不,因为他自己说不定也相信蜜饯菠萝。他现在也病得很厉害,丽萨。”
“是的,他相信的!”丽萨的两眼放光。
“他并不是瞧不起什么人,”阿辽沙继续说“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不相信,自然也就瞧不起了。”
“这么说,也瞧不起我么?瞧不起我么?”
“也瞧不起您。”
“这很好,”丽萨咬着牙说“他走了出去,笑了一声,我就感到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被剁下手指的小孩是好的,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
她看着阿辽沙的眼睛,似乎既恼恨又激动地笑了起来。
“您知道,阿辽沙,您知道,我想阿辽沙,您救救我吧,”她忽然从椅上跳起来,跑到他面前,紧紧地用两手抱住他。“救救我吧,”她几乎象呻吟似的说。“我对您说的一切话,难道我会对世上任何人说么?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实话!我要自杀,因为我觉得一切都是讨厌的。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因为我觉得一切都可憎!我觉得一切都讨厌,一切都讨厌!阿辽沙,您为什么一点也不爱我,不爱我啊!”她发狂地说。
“不,我爱的!”阿辽沙热烈地回答。
“您会不会哭我,会不会?”
“会的。”
“不是哭我不愿意做您的妻子,而是单纯地哭我,哭我。”
“我会哭的。”
“谢谢!我只需要您的眼泪。至于其余的一切人,让他们尽管惩罚我,用脚践踏我吧,所有、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例外!因为我不爱任何人。您听见了么,我不爱任何人!相反的,我恨他们!您走吧,阿辽沙,您该到哥哥那里去了!”她突然离开了他身边。
“但是怎么能让您就这样一个人呆着呢?”阿辽沙几乎是心惊胆战地说。
“您到哥哥那里去吧。监狱快要关门了,快去,这是您的帽子!替我吻米卡,快去,快去!”
她几乎强迫似的推阿辽沙出门。他带着苦恼惊疑的神情望着她,忽然感到她塞了一封信在他的右手里,一张小小的信纸,叠得整整齐齐,而且封上了火漆。他一眼就看到了地址:“伊凡-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先生收启。”他迅速地看了丽萨一眼。她的脸上几乎显出威胁的神色。
“转交给他,一定要转交给他!”她疯狂地命令说,全身颤抖着。“今天就送去,马上就去!要不然我就服毒自杀!我叫您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她说着迅速地关上了门。铁门闩响了一下。阿辽沙把信放进口袋里,一直走下楼梯,并没有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里去,甚至都忘记了她。丽萨在阿辽沙刚走后,立即拔开铁门闩,开了一点儿缝,把手指伸进门缝里,关上门,拼命用力夹它。十秒钟以后,她才抽回手,悄悄儿地慢慢走到她那张轮椅跟前,挺直着身体坐下来,她瞪眼望着发黑的指头和从指甲里挤出来的血。她的嘴唇哆嗦着,急促地低声自言自语说:
“下贱女人,下贱女人,下贱女人,下贱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