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上,刮起了和那天清早一样的尖利而干涩的风,撒下厚厚一层细碎而干燥的雪。雪落在地上并不粘住,风一卷,马上成了十足的暴风雪。我们城里斯麦尔佳科夫所住的那一带几乎连路灯也没有。伊凡-费多罗维奇摸黑走着,不去理会大风雪,本能地辨认着道路。他感到头疼,太阳穴拼命跳着,自己感觉得到手腕直抽筋。离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小屋不远的地方,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遇到一个孤独的醉鬼,这是个小个子农民,穿着打补钉的外套,一溜歪斜地走着,口中喃喃地骂人。他忽然停止了辱骂,用嘶哑的醉汉的声音唱起小曲来了:
唉,万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但他每唱到第二句上就突然打住了,重又骂起人来,接着又忽然唱起这个老调子。伊凡-费多罗维奇在脑子根本还没有转到他身上去的时候,心里就已经产生了一股无名的怒火,这时突然又注意到了他,立刻忍不住要想一拳把这家伙打倒。恰巧在这一剥那他们走到了一起,农民的身体摇晃得厉害,忽然沉重地一头正撞在伊凡的身上。伊凡狂怒地猛推了他一下。农民立即两脚离地,象块木头似的噗通一下摔在冻土地上,只是痛苦地叫了一声:“啊——啊!”就不出声了。伊凡走到他跟前。他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失去了知觉。“会冻死的!”伊凡这样想了一下,就大步向斯麦尔佳科夫家走去了。
拿着蜡烛跑出来开门的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还在外屋里就对他悄声说,巴维尔-费多罗维奇(那就是指斯麦尔佳科夫)病得很厉害,不但卧床不起,几乎好象神智也失了常,甚至吩咐把茶也拿走,不想喝。
“怎么,他还动蛮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粗暴地问。
“哪里,正相反,完全安安静静的,不过您不要和他谈得太久呀。”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请求说。
伊凡-费多罗维奇推开门,走进小屋里。
象上次一样,炉火升得正旺,但是看得出屋里显出有了一点变化:旁边的一条长凳搬了出去,在原地摆了很大的一张假红木的旧皮沙发。沙发上铺好被褥,上面放着十分干净的枕头。斯麦尔佳科夫坐在沙发上,还穿着那件晨衣。桌子挪到了沙发前面,所以屋子里显得很挤。桌上放着一本黄皮面的厚书,但是斯麦尔佳科夫并没有读它,看来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干。他用长时间沉默的注视迎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对于他的到来显然并不惊讶。他的脸色变得很厉害,又黄又瘦。眼睛塌陷进去,下眼皮发青。
“你真的病了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站住了。“我在你这里不多坐,甚至大衣也不用脱。什么地方可以坐一坐?”
他从桌子的另一头走过去,搬一把椅子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瞧着我一声不吭?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对你起誓,我得不到你的回答决不走开。那位小姐,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到你这里来过没有?”
斯麦尔佳科夫长时间沉默着,依旧静静地看着伊凡,但是忽然挥了一下手,把脸扭开不看他了。
“你怎么啦?”伊凡问。
“没有什么。”
“什么叫没有什么?”
“她来过了。这与您有什么相干?您让我安静会儿吧。”
“不,不能让你安静!你说,她什么时候来的?”
“我早忘记她了,”斯麦尔佳科夫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忽然又转脸向着伊凡,重新用一种恨得发狂的眼神盯着他,和一月以前那次会晤时盯着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您自己好象也有病,两腮陷了进去,简直脸无人色。”他对伊凡说。
“你不要管我的健康,回答问你的话。”
“为什么您的眼睛发黄,眼白全黄了。您心里感到很苦恼么?”
他轻蔑地笑笑,忽然完全纵声笑了出来。
“你听着,我已经说了,我得不到你的回答决不走开!”伊凡怒气冲天地嚷着。
“您为什么总纠缠我?您为什么折磨我?”斯麦尔佳科夫苦恼地说。
“哼,魔鬼!我不管你怎么样。你回答了问题,我立刻就走。”
“我没有什么可以回答您的!”斯麦尔佳科夫垂下了眼皮。
“告诉你吧,我能叫你回答!”
“您为什么这样着急!”斯麦尔佳科夫突然瞧着他说,但是眼神中的轻蔑已经几乎变成了厌恶。“是因为明天法院要开审么?不会有您什么事情的,放心好了!您回家去,安安静静地躺下睡觉,一点也不用担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怕什么?”伊凡奇怪地说,忽然果真有一种恐惧象冷风似的吹进他的心里去。斯麦尔佳科夫的眼睛溜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么?”他拉长声音,带着责备的口气说。“聪明的人何必装出这种演喜剧的样子来呢?”
伊凡默默地瞧着他。单单他以前的这个仆人现在对他说话时所用的这种意料不到的口气,傲慢得简直难以想象的口气,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甚至上次也没有过这样的口气。
“我对您说,您不必害怕。我决不告发您。没有佐证。你瞧,手都发抖了。您的手指干吗直动弹?您回家去吧。不是您杀死的。”
伊凡打了个哆嗦。他想起阿辽沙来。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说。
“您——知——道么?”斯麦尔佳科夫又接口说。
伊凡跳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全说出来,你这毒蛇!全说出来!”
斯麦尔佳科夫一点也不惧怕。他只是用疯狂的仇恨目光紧紧盯着伊凡:
“要说,就是您杀死的。”他愤恨地低声说。
伊凡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颓然坐到椅子上。他恨恨地苦笑了一下。
“你还是指那天所说的事?上次所说的事么?”
“上一次您在我面前就全都明白了,现在您也是明白的。”
“我只明白你是疯子。”
“一个人怎么会这么不怕-嗦?我们干吗要面对面地坐着,互相捉迷藏,演滑稽戏呢?您是不是还想把一切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当面推给我?是您杀死的,您就是主犯,我只不过是您的走卒。我做了您的忠实的李查德,是依照您的话做了这件事的。”
“‘做了’?那么难道真是你杀的?”伊凡觉得一阵浑身冰冷。
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他浑身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这下斯麦尔佳科夫倒望着他奇怪起来:大概是伊凡那毫不做作的张惶失措,终于使他吃惊了。
“难道您果真一点不知道么?”他不信任地嘟囔说,强笑着直望着他的眼睛。
伊凡一直瞪着他,他的舌头好象被拔掉了。
万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那支歌忽然在他脑子里回响。
“你知道么:我怕你是一个梦,你是坐在我的面前的一个幻影。”他喃喃地说。
“这儿什么幻影也没有,只有你我两个,此外还有一位第三个。这第三个人,他现在显然就在我们两人中间。”
“他是谁?谁在这里?第三个人是谁?”伊凡-费多罗维奇惊惶地问道,环视着四周,眼睛匆促地向四个角落里搜寻什么人。
“第三个人就是上帝,天神,它现在就在我们身边,不过不必找他,您找不到的。”
“你说是你杀的,那是撒谎!”伊凡疯狂地喊了起来。“你不是疯了,就是拿我开心,象上次一样!”
斯麦尔佳科夫仍象刚才那样,一点也不慌张,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看。他怎么也无法消除他的不信任,他总以为伊凡“全都知道”只是装腔作势,要“当着他的面,把一切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说,忽然从桌子下面抽出左腿,把裤腿往上捋起。他的脚上穿着高腰白袜和拖鞋。斯麦尔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摘下吊袜带,手指深深地伸进袜筒里去。伊凡-费多罗维奇望着他,忽然全身颤抖,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怖。
“疯子!”他大喊一声,迅速地从座位上跳起,往后倒退,背撞在墙上,全身紧张地挺得笔直,就象粘牢在墙上似的。他怀着疯狂的恐怖,瞪着斯麦尔佳科夫。斯麦尔佳科夫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惊慌,继续在袜子里面搜寻,似乎竭力想用手指在里面抓住什么东西,把它拉出来,最后终于抓住,开始往外拉。伊凡-费多罗维奇看见那是一些纸,或是一叠纸。斯麦尔佳科夫把它们拉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这不是么!”他轻声说。
“什么?”伊凡颤抖着问。
“请你瞧瞧吧。”斯麦尔佳科夫还是轻声地说。
伊凡走近桌旁,拿起那一叠东西,动手打开来,但是忽然把手一缩,好象是碰到了一条憎恶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不住哆嗦,抽筋似的。”斯麦尔佳科夫说,自己不慌不忙地打开纸包,原来纸包里面是三叠一百卢布的、花花绿绿的钞票。
“全在这里,三千卢布,您用不着点,收下来吧。”他用头向钞票扬一扬,请伊凡收下。伊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白得象一张纸。
“你掏袜筒的时候把我吓住了。”他说了一句,古怪地笑了笑。
“难道说,难道说你始终不知道么?”斯麦尔佳科夫又问。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德米特里。唉,哥哥呀,哥哥!”他突然两手捧住了自己的头。“你对我说:是你一个人杀的么?哥哥不在内?还是和哥哥一起干的?”
“只是同您在一起,同你在一起杀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是清白无辜的。”
“好的,好的关于我以后再说。为什么我老是哆嗦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您多勇敢,您说:‘什么都可以做’,但是现在竟吓成这样!”斯麦尔佳科夫诧异地嘟囔说。“你要不要喝点柠檬水?我就叫他们拿来。它很能振作精神的。不过这些东西得先遮盖一下。”
他又点头指指那一叠钞票。他想站起来朝门外喊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让她弄一点柠檬水进来,但先想找点什么东西盖住钱不让她看见,他先掏出手帕来,但因为它实在太脏,就只好拿起桌上唯一的那本黄皮书,——就是伊凡走进来时看到的那本书,——压在钞票上面。这本书的名称是圣父伊萨克-西林语录。伊凡-费多罗维奇下意识地读了一下这个书名。
“我不要喝柠檬水。”他说。“关于我以后再说。你坐下来说说:你是怎么做这件事情的?你全说出来。”
“您最好把大衣脱下来,要不然您会出一身汗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似乎现在才想起来,他没有离开椅子,剥下大衣,就扔在长凳上。
“你说呀,请你说呀!”他似乎平静下来了。他满有把握地等着,相信斯麦尔佳科夫现在一定会把一切情况全都说出来。
“您问我是怎样干的吗?”斯麦尔佳科夫叹了口气说“用最自然的方式干的,照您的话”
“关于我的话以后再说。”伊凡又打断他,但是已经不象以前那样大喊小叫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坚定,似乎已完全恢复了自制。“不过你一定要详细讲一讲,你是怎样干的?按顺序全说出来,一点也不要遗漏。细节,最要紧的是细节。我请求你。”
“你动身以后,我当时就掉进了地窖里。”
“发了羊癫疯还是假装的呢?”
“自然是假装的。一切都是假装的。安安静静地沿着阶梯下来,一直走到下面,安安静静地躺下,就立刻叫喊起来。并且哆嗦挣扎着,直到人家抬我出去。”
“你等一等,以后,直到进了医院,也全是假装的么?”
“完全不是。第二天一早,还没进医院,一次真正的多年没见过有那么厉害的羊癫疯就发作了。整整两天完全失去了知觉。”
“好的,好的。接着说下去吧。”
“人家让我躺在铺板上面,我就知道是在隔板后面,因为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每逢我生病的时候,总是把我放在他们自己的房间的隔板后面。他们从我生下来的时候起,总是对我很亲切的。夜里呻吟着,只是声音很轻。一直在等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等什么?等候他到你那里去么?”
“干吗到我那里去。我等候他到宅里来,因为我毫不怀疑他当夜准会来的。因为他见不到我,得不到任何消息,就一定会自己爬墙进来的,他会这样做,而且准会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要是不来呢?”
“那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他不来我是不敢的。”
“好,好你说得明白些,不要忙,最要紧的是什么也不要遗漏!”
“我等着他杀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这是准会发生的。因为我已经使他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在最近的几天以来,主要的是他已经知道那些暗号。以他的疑心病和这几天来攒的一肚子气,他一定会用这些暗号闯进屋里去的。这准毫无疑义。我就是指望着他这样干的。”
“等一等,”伊凡插嘴说“假使他杀死了,他就会自己拿了钱逃走。你一定会想到这一点吧?这样你还能得到什么呢?我不明白。”
“他决不会找到钱。钱放在被褥底下的话,是我告诉他的。但是这话不确实。以前钱是在一只小匣里,是放在那里的。但以后我,——他在世上只相信我,——劝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把这钱包挪到角落里神像后面去,因为放在那里是完全没有人会猜到的,特别在匆忙地进来的时候。因此这钱就被放在他房间角落里神像的后面了。放在被褥底下本来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里至少还能锁上。可这里这会儿大家都相信仿佛钱的确是放在被褥底下。真是愚蠢的见识。所以,要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真的杀了人,在找不到什么以后,他不是惟恐弄出什么响动来,——凶手永远是这样的,——因此匆忙地逃走,就是被人抓住。那么我完全可以在第二天上,甚至在当天夜里,随时伸手到神像后面把钱拿走,而一切事情都可以推到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身上。这是我万无一失准可以这样指望的。”
“但是假如他没有杀,只是揍一顿,又怎样呢?”
“假如没有杀,我自然不敢取钱,那就什么都白操心了。但也还有那样一种估计,就是打得昏了过去,那样的话,我也有机会把钱拿走,以后再报告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说,这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在殴打了他以后,把钱偷走的。”“慢着,我弄糊涂了。这么说,到底还是德米特里杀死的,你只是取了钱,对不对?”
“不,不是他杀死的。我现在本来还可以对您说,他是凶手。但是我不愿意在您面前撒谎,因为因为即使您果真一直不明白,并不是在我面前装假,想把自己的明显的罪行瞪着眼睛往我身上推,那也得由您对一切过错负责,因为您心里知道这次谋杀,并且交给我去干,自己却明明知道而仍旧离开了此地。所以我今天晚上要当面向您证明,您才是这个案子里的唯一的元凶,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从犯,虽然是我杀死人的。您正是那个法律上的凶手!”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凶手?唉,我的天呀!”伊凡终于忍不住,忘记把自己的一切放到最后再说的话。“还是指去契尔马什涅的事么?等一等,你说说,就算你把我到契尔马什涅去的事看作表示同意,但你究竟又为什么需要我的同意呢?这你现在怎么解释?”
“我既然相信得了你的同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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