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
“这酒太甜了总之,不管是谁,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我想说的是,我很喜欢那个加拿大来的小姑娘。”
“我明白,剑客大叔。我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希望能够达成那个小姑娘的愿望,让她平安回到加拿大去。”
“眼看着就要到‘双角兽之塔’了。不过,布里克尔伯爵的这个命令真是奇怪啊。”
“哦”“你不觉得吗,老海盗?”
“的确没错。”
拉斐特点点头,这次沒有固执地要求“请叫我船长”显出思考的表情。
浓雾弥漫的庭院中,珂莉安带着点生气的表情摸着马鼻子,亚历克站在一旁陪着小心翼翼地说:
“唉,珂莉安,我说了可能也没什么用吧,不过,我不是说大人一定都会哄小孩啦。只不过,有些时候,大人也不得不那样呢。”
“是吗。”
“是啊。你想想,要是有很多事情长大成人之后才会明白,长大成人的过程不是更有乐趣了吗?”
“啊,是吗,也对啊。”
“你相信了吗?”
“哼,谁知道呢。”
珂莉安的表情缓和了一点,突然往旁边一看,立刻换了副样子:
“亚历克,那些是什么人?”
六七个男人骑着马向这边赶来。在风吹浓雾的涡卷中,那些人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奇妙的不祥之感。要是普通观光客就好了,但怎么看也不像。
珂莉安和亚历克跑回店里。蒙塔榭和拉斐特疑惑地望着他们。听完两人简短的说明,蒙塔榭从桌旁站起,把店面微微打开一条缝,观察着越来越近的那几个男人。
“那些人跟‘拂晓四人组’花几个小钱招来的乌合之众不可同日而语,都是严格训练的军人。”
“是哪国的军人呢?”
“估计是普鲁士宪兵吧。”
所谓宪兵,是负责纠察与军队相关的犯罪的,也就是掌握军队机密的军人。
“看来我们在这家店呆的时间有点太长啦。现在急急忙忙离开这里,反而会招来怀疑。不管怎么说,就在这个做个了结吧。”
“沒有一场恶战怕是拿不下来呢,剑客大叔。”
“那就看对方会不会出手了。”
两人的交谈之中,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珂莉安故作镇静地从窗口向外望着。
冲破雾气,骑马而来的男人们出现在窗外。几个人都戴着黑色的帽子,身穿全黑的军用外套,腰上挂着军刀。一共六人。他们下了马,靴子踏在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详。
4
店门打来,踏着响亮的脚步声,男人们涌进店里。他们摘下帽子,由于被浓雾打湿,几乎要滴下水来。店里的温暖似乎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只对慌忙迎出来的店主下了一个命令:
“老板,先上啤酒。六人份的,要大杯。”
正方脸型、蓄着红色胡子的男人似乎是他们的队长。他一边指示部下们落座,一边环视着店里。目光中很难说有什么善意。他来回打量着珂莉安,向她搭话了:
“打扰了,小姐。”
“小姐”(frulein)这个德语词,与法语中的“小姐”(mademoiselle)意思相同,珂莉安也听得懂。至少对方已经承认了珂莉安作为女性的身份。
当然,这还不算完。士官毫无顾忌的目光上下扫视珂莉安的全身。
“您在看什么?”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珂莉安用法语回答,那个士官露出一副“明白明白”的表情点点头。过了两三秒——仿佛在考虑用词似的——他有开口了:
“您是法兰西人吗。没关系,本官会说法语。”
虽然发音很生硬,不过基本上是正确的法语。
“可以的话,请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明。”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已经伸手过来。珂莉安对他威压的态度本能地产生抗逆,还是不情愿地递上了身份证明。
“哎呀哎呀,小姐从巴黎远道而来,真是有点奇怪啊。不知道小姐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有何贵干啊?”
他的用语很郑重,目光中可沒有一丝松懈。特别是瞥过蒙塔榭的拉斐特的眼神充满了猜疑——可疑的家伙——他似乎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珂莉安冷淡地答道:
“我来找我的兄弟。”
“小姐的兄弟?专程来找人?”
普鲁士军官稍稍皱起眉头。
“小姐的兄弟不在巴黎吗?”
“我父亲品行不大好,在过去的旅行中跟遇到的女人处处留情,生了很多孩子。所以,欧洲到处都有我不知道的兄弟姐妹。我想把他们全都找到,大家一起和睦生活。”
珂莉安使劲解数圆着这个谎言,普鲁士军官愣住了,好像一时间无法判断到底应该作何反应似的。他把身份证明还给珂莉安,换了个语气:
“这,这么说,您父亲也跟您同行吧,小姐?”
“是啊。”
珂莉安顺其自然地点点头。蒙塔榭和拉斐特彼此交换了眼色——真是进入了奇妙的话题领域啊。
普鲁士军官故意把靴子踏得很响,走向两人。
“请问哪一位是这位小姐的父亲?”
这一来,蒙塔榭和拉斐特互相指向对方大叫道:
“是他!”
普鲁士军官哑然瞪着两人。珂莉安和亚历克忍不住笑出来。
明白自己被耍了,普鲁士军官涨红了脸。蒙塔榭和拉斐特也笑起来。普鲁士军官吐出一口长气,恶毒地讽刺道:
“哼,法国佬总是这样耍滑头。就因为这样,才会在滑铁卢惨败!”
一句话能招来暴风骤雨,真是不假。蒙塔榭脸上的笑容瞬间蒸发了。拉斐特本想制止一下,还是放弃了。
“别胡说八道了,你这德意志人——不,普鲁士的丧家犬!”
蒙塔榭的声音像远处的惊雷一般。
“在我们一早上与英军连续死战的时候躲得远远的,直到晚上天快黑了才从背后偷偷袭击!我可不记得胜利是由你们这些家伙创造的!”
在蒙塔榭眼光的逼迫下,普鲁士军官有点畏缩。但是,在部下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步。
“难道你想说我们普鲁士君在滑铁卢的胜利是抢来的吗?”
“哪怕是抢来的都要强些。你们不过是顺手牵羊捞到的胜利罢了,狡猾的普鲁士混蛋小子!”
“住口,这么说,你这家伙是拿破仑的残党!”
普鲁士军官暴怒,指着蒙塔榭。
“等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家伙出现。把他们带回司令部!”
“哦,等的就是我们?”
蒙塔榭的眼中射出更加危险的光芒。普鲁士士兵拉开架势,手握上军刀的刀柄。
“老老实实跟我们走,法国佬!”
“不可能。”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军官骤然伸手去抓蒙塔榭的肩膀。在那之前的一瞬间,蒙塔榭早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反手抓起军官的手腕。他就势一闪,用力挥出。
伴随响亮的声音,军官的身体撞上别的桌子。他被弹回来转了个身,抱住了整个桌子。廉价的桌子禁不住冲撞和军官的体重,噼哩啪啦地散架了,在地板上撒落一片。
勉强站起身,擦着鼻血,军官向部下们喝道:
“嘁,小心点。这个法兰西佬有两下子!”
“总算看明白了吗,你这个生手。”
蒙塔榭嘲笑着。
普鲁士士兵们你怒吼着拔出军刀冲上去。
“啊,不要在我的店里惹出乱子呀!”
这悲痛的叫声是店主发出的,但似乎谁都没听到。
一个普鲁士宪兵将军刀挥过左肩,斜斜地向蒙塔榭的右手腕斩下。刀刃带起一道风声,也称得上相当有魄力,不过仅凭这个绝不足以推倒蒙塔榭的评价。蒙塔榭右手与上半身同时后撤,将袭来的军刀引向地面,反手一击,在对方的右手腕上施以锐不可挡的斩击。血花四溅,军刀掉落在地上重重地响了一声。
左手捂住负伤的右手腕,普鲁士宪兵呻吟着。这时候第二个普鲁士宪兵也已经向蒙塔榭展开了攻击。刀刃在空中激烈地交错一两次,绽出青色的火花——但是沒有第三回。蒙塔榭的剑准确无误地刺中普鲁士右胸和肩头之间的凹处,让对方痛苦哀叫着倒在地上。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第三个普鲁士宪兵也倒在地上,手里还握着剑。因为亚历克从背后抄起一把椅子砸在他的手上,椅子裂成碎片,落在倒地的普鲁士宪兵身上。
第四个和第五个宪兵持的不是军刀而是手枪。拉斐特看到这种情形,用一个快得看不见的动作拔了枪。但是并没有枪声响起。
“别动!”
珂莉安大喝一声。
“让我们走,不然,你们队长的性命就不保了!”
“小小姐”
普鲁士军官扬起的下颌上,正顶着珂莉安的刀尖。混乱之中,她绕到了军官背后。
蒙塔榭苦笑着:
“变成这种结果了,虽然不是理想的展开,不过双方都持有武器的战斗,还是小姐快速果断的行动最有效。”
“所有人都把武器放下!”
拉斐特命令道。
无论负伤的还是沒负伤的,都松开了手中的武器。拉斐特笑着转向珂莉安:
“珂莉安真是具有战士的素质啊。在跟数量占多的对手作战的时候,只要抓住对方的指挥官做人质就夠了。看来是在与‘拂晓四人组’为敌作战的时候学会的吧。”
蒙塔榭抓住了军官的前襟:
“抱歉了,先让你当一阵子人质吧。”
“你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你马上就知道了。”
蒙塔榭脸上浮现险恶的笑容,又加了一句:
“要是你还有命的话。”
普鲁士军官脸色苍白。拉斐特把五个普鲁士宪兵聚到饭店一角,用餐巾给负伤者包扎后,又用桌布把几个人的脚捆在一起。同时拉斐特还把桌布在桌脚上绕了一圈。这样多少能拖延一些他们逃走的时间。
“亚历克,把他们骑的马都放走。”
“知道了。”
亚历克摇晃着巨体出了门。不一会儿,马的嘶叫声,马蹄飞奔的声音,亚历克大喊大叫把马轰走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传来。拉斐特坏笑着对普鲁士宪兵们说:
“那么,各位勇敢的宪兵兄弟,想追我们就徒步来追吧。”
普鲁士宪兵们发出怒骂和诅咒的声音,但是长官成了人家的人质,他们也无能为力。
“给你添麻烦了,老板。”
拉斐特往沒被撞坏的桌子上放了十枚左右的金币。
“向英国人和吸血鬼,还有狼人他们问好。”
——这是蒙塔榭的寒暄。
在厨房里大气不敢出的老板终于小跑出来,把桌上的金币一扫,全部装进裤子口袋。普鲁士宪兵们大叫:
“老板,把我们放了,快把我们放开!”
收拾好金币的老板战战兢兢地开始解开捆住他们的桌布,但是想解开海盗式的死结,着实花了一番工夫。
5
珂莉安几人从店里出来,沿着莱茵河的水流,骑马向南。莱茵河上游有个拐角。雾渐渐淡了,但还沒有消退,周围只是一片若隐若现的青灰色世界。抬头仰望天空,可以看到仿佛有一枚大银币浮在空中。太阳被厚重的雾之帘隔开,光芒也显得迟钝了。
“还好他们沒追上来。”
拉斐特骑着马说道。
蒙塔榭回应说:
“他们大概会先报告司令部吧。会有十倍于刚才的人数追上来呢。”
拉斐特点点头,看着他们的俘虏。
“那么,虽然是有点晚了,普鲁士宪兵的军官阁下,我想问问你的大名。”
双手的手腕被布条捆在马鞍前面的鞍桥上,军官不快地报上名字:
“我是宪兵大尉劳斯贝尔克。”
“多多指教啊,大尉,我们几个都不是值得报上姓名的人,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叫吧。”
“可恨的法国佬!”
“不错,你倒是个比我想像的更有骨气的男人。”
拉斐特是认真的,但劳斯贝尔克大尉应该不觉得被夸赞有什么可高兴的。他一定觉得对方在嘲弄自己。
“那么,大尉,关于‘双角兽之塔’,有些事情想要你告诉我们。”
自称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普鲁士军官含着恶意瞪着几个“可恨的法国佬”
“原来如此,你们果然是拿破仑派的残党。想接近‘双角兽之塔’的,都是这路人。正经人不可能对那座塔有什么兴趣。”
在雾中,拉斐特小心地驾驭着坐下的马,带着思考的表情提出要求:
“大尉,你刚才所说的话,请再说一遍,用另一种表示方法。”
“什么意思?”
“我问你,被关在‘双角兽之塔’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劳斯贝尔克大尉1露出怀疑的表情:
“法国佬就会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塔里关的是什么人,你现在才知道吗?”
“你只有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
“还用问么,就是拿破仑啊。”
劳斯贝尔克大尉这句话一出“可恨的法国佬”们交换了一下目光。不过,由于在雾中,彼此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
这次是蒙塔榭发问:
“那是真情吗,大尉。”
“你什么意思?”
“大尉,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说着同样的话。提问的是我,你只有回答问题就好了。”
可能感觉到了蒙塔榭声音中的严厉,劳斯贝尔克大尉的脸色又发青了。
“怎么样,大尉?”
“塔里的囚犯就是拿破仑。至少我听说的是这样。我骗你们又能怎么样?”
“大尉,你见过拿破仑皇帝的脸吗?”
“沒看到过他脸,不过见过他。”
“从背后看到的吗?”
“不,基本上是正面。”
劳斯贝尔克大尉的声音起了微妙的变化。珂莉安注意到这点,却不明白为什么。蒙塔榭不快地皱起眉,诘问道:
“基本上是正面不就能看到他的脸了吗?”
“不,他脸上带着面具。”
“面具?”
“哦,这下越来越像‘铁面人’的世界了。”
亚历克忍不住感叹着。拉斐特用更慎重的语气问:
“真是不明白啊。既然都知道是拿破仑皇帝了,还有什么必要让他带上面具隐藏他的脸呢?”
“谁知道呢,本官也不明白。”
珂莉安感觉劳斯贝尔克大尉的声音也变得更慎重了。
蒙塔榭的目光远远地望向涡卷的浓雾,低声嘀咕着:
“如果塔里关的是真的拿破仑皇帝的话,九年前死在圣赫勒那岛的人又是谁呢?”
没人回答蒙塔榭的问题——没人能夠回答。
拉斐特摇了摇头,又向普鲁士军官问道:
“关于这点,您有什么意见吗,大尉?”
“本官怎么知道。不过,我可以推测,拿破仑用了替身,那家伙一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发挥作用。”
“原来如此,这种说法很有说服力嘛。那么,真正的拿破仑皇帝,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如何被抓到的呢?”
“我怎么知道?!”
劳斯贝尔克大尉终于叫嚷起来。
“拿破仑是欧洲的灾星!他当法兰西皇帝的时候,整个欧洲都战火连年。跟那时候想比,他死后这十五年,世界和平多了——就这点也足够了。其他任何事情根本就不重要!”
“关于这点,拿破仑皇帝也可以有他的说法吧。本来从一开始,如果各国都承认他登上帝位的事实,就不会发生之后连绵的战争,不是吗。不过,我现在也不想跟你争论这个。先请你带我们到‘双角兽之塔’吧。”
劳斯贝尔克大尉轻蔑地撇撇嘴。
“你以为普鲁士的军官会怕你们的恐吓吗。有本事就杀了我好了。”
放慢了马的脚步,拉斐特小声问蒙塔榭:
“你怎么看?”
“看起来那个男人是认真相信关在塔里的就是拿破仑皇帝”
“不过相信什么和知道确属事实是两码事啊。”
“没错。”
蒙塔榭抬头望天,微微眯起眼睛:
“雾好像要散了,起风了。”
微弱的初冬阳光,映照得所有人脸色发白。珂莉安又环视一下周围,想想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样狭窄的崖道上,周围又有雾,骑马登上去肯定看不清四周的情况。
似乎有个动物跃过断崖。
“啊,是鹿。在断崖上跳跃得那么灵活。”
亚历克不禁钦佩。两头鹿一前一后从断崖上的山道上追逐着跑过去。
“反过来说,不时鹿也爬不上这样的断崖啦。”
“不,我们要下马,不过还是把马牵着走吧。也不知道这后面地形会有什么变化,到时候再弃马也不迟。”
“那么我们一起徒步前进吧,请你带路,大尉。”
劳斯贝尔克大尉扭曲着嘴角,默默无语地开始攀登崖道。蒙塔榭跟在他后面,接下来是珂莉安、拉斐特、亚历克,几个人牵着马开始爬坡。
这个季节,下午四点天就黑了。要赶在日落前尽可能多前进一些。
几个人沒有工夫欣赏周围绝美的景色,牵着马,留意着脚下的道路,前进了两个小时左右,突然之间,那座塔出现在他们面前。
外形看起来像两个并排的大圆桶。灰色的石壁上开着几个小小的方形窗户,纵向排列,一共五个。塔高估计有五层楼左右。枯萎的藤草蔓延在墙壁上,像被枯瘦的蛇附了体,给人恐怖的感觉。小小的窗户上装有铁栅栏,铁栅栏内是玻璃,玻璃内似乎是厚重的窗帘。
雾几乎已经散去了,夜幕渐渐逼近。太阳发出微弱的金黄色光线,慢慢沉向莱茵河西岸。周围的天色略微发白,离太阳比较远的天空越来越黑,早早的已经可以看到一两颗星星。
厚重的门扉似乎是木制的,表面上贴了一层青铜板。门板中央有个动物头像的雕塑,外形很像马,但是竖着两只角。一只在前额上,另一只在鼻梁的位置——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某种幻想中的动物。
“是双角兽。”
亚历克轻声说。珂莉安明白,自己终于到达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