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由普通轿车护卫、引导着的红旗轿车开出中南海,经长安街转过木樨地北行,在钓鱼台国宾馆东大门减速,左拐弯进入大门。两边的警卫举手敬礼。院子里已经停了四辆小轿车:一辆坐着中央文革副组长江青,一辆坐着中央文革组长陈伯达,一辆坐着中央文革顾问康生,还有一辆坐着中央文革副组长张春桥和中央文革成员姚文元。中央文革的主要成员都在这里了。红旗车停稳后,副驾驶座位上的警卫迅速下车拉开后面的车门,从车上走下来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他冲那四辆车挥了挥手说:“咱们就走吧。”
江青打开车窗,从里面探出头,招招手说:“走吧。”周恩来上了车,警卫刚准备关车门,江青又将头探出车窗,喊道:“等一等,我和总理坐在一起。”说着,她便下了车,向周恩来的车跑去。警卫关上了右侧车门,又拉开左侧车门,照顾江青上了车,以极轻捷灵敏的速度坐到司机旁边,关好车门。车队启动了。
周恩来有坐车办公的习惯,身旁经常放着一摞文件。这时为江青腾地方,就把文件收起来放在腿上。江青说:“影响总理办公了。”周恩来用他通常的幽默而又不失严肃的口吻说道:“和江青同志谈文化大革命,就是最大的办公。”江青笑了,她从来喜欢得到男人的赏识与恭维,特别喜欢那些出色的、有地位的男人对她的赏识与恭维。周恩来顺手将一个有一定厚度的松软而又光滑凉快的草席垫从自己身后抽出来,垫到江青腰后,江青对这样的照顾十分满意。
从三十年前她到延安起,党内高层人物中就很少有人像周恩来这样给她关照的感觉。
周恩来对待任何人、处理任何事之得体、周到,是难以挑剔的。记得她在延安和毛泽东发生冲突时,没有别人可以诉说,便去找周恩来。周恩来总是耐心地倾听,和蔼地劝解,严肃地批评。当她心平气和后对周恩来表示感谢时,周恩来会非常郑重地说:“我是主席的管家,这些小事应该我帮主席解决。说我周到,我周恩来姓周,做事就应该周到。”这时,他就会像刚才那样幽默而不失严肃、爽朗而有节制地笑了。
江青注意到,周恩来今天穿着一件白衬衫,并随身带着一件薄薄的灰色中山装,刚才连同文件一起放在后座上,现在都放在了腿上。想必一下车就会穿上它,整装出现在公众场合。对于这个大事、小事都一丝不苟的国家总理,江青从延安时期就有点别样的态度。
她对自己人生的那个阶段记忆犹新。
她这个1914年出生于山东的女孩,1929年就跑到山东实验剧院学戏,并投入了新潮,她那时的名字叫李云鹤,长得高高挑挑,白白净净。后来,经过漩涡一样旋转的努力,她成了电影演员蓝苹,活跃在上海,主演过名剧娜拉。娜拉出走的故事相当符合她当时的心境,她当时就是坚决反对婚姻,大胆追求爱情,既投入、又拿得起放得下地前后经历了四五个男人。她还投入左翼文化大潮,卷入共产党的政治,后来,因为危险,因为追踪情人,因为感染左翼文化大潮的政治倾向,她于1937年8月跑到了延安。
在进入延安之前,她先到达西安,去了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接待过她的人中有一位质朴平易的女性,叫邓颖超。邓颖超看到她演戏的一些剧照,曾惊叹地说:“哦,是个电影明星。”江青顺利来到了延安。一到延安,她就知道这个共产党上层特别英俊潇洒、文质彬彬而又干练的周恩来,就是西安办事处邓颖超的丈夫。这一点颇刺激了她,也启发了她。
在她眼里,邓颖超作为一个女人再普通不过了,居然能够成为共产党第二三号人物的夫人,她目睹了邓颖超在西安办事处受人尊重的地位,那一定和她是周恩来夫人有关。
正是从那时起,她迅速进入了她自然而然进入的角色:在追求革命的过程中,突出地追求革命领袖。延安绝对不是上海,在这里绝不可能反对婚姻、追求爱情。她便将自己全部年轻的热情投向延安最高的领袖、最伟大的男人毛泽东。
毛泽东的第一个夫人杨开慧早已牺牲。第二个夫人和毛泽东感情不和,去苏联养病。
这是她一个很好的机会。一开始她也并没有十分的大胆,因为毛泽东在她心目中还像神一样高大。她追求领袖的念头也是逐步萌发、成长起来的,因为她很快就发现,伟大的革命领袖在喜欢漂亮、可爱的女人这一点上与其他男人没有差别。从最初想都不敢想,到后来有了追求领袖的想法,再到后来有了行为的冲动和自信,她发现,没有几次接触,她已在革命领袖的身边了。
到延安的第二年,她就和毛泽东结了婚。当时,倘若不能嫁给毛泽东,她也必然会嫁给其他哪位中共上层领导人物。
跟毛泽东在一起,你必须表现出女人的全部计谋和乖觉。你必须知道什么是他喜欢的,什么是他不喜欢的,什么是他洋洋自得的,什么是容易触怒他的。你要欣赏他的政治,欣赏他的才能,欣赏他的书法,欣赏他的诗词。你要表现得天真无知,时时惊叹,你要充满新鲜的崇拜热情。这些都是最能打动他的。遇到他烦躁的时候,你要由着他发脾气,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出气筒。谁能真正成为他的出气筒,谁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当他雷霆大怒发作时,你只能小心地稍做顶撞,绝不可过于顶撞,随后就要委屈、垂头、沉默,坐在一边流泪。在他继续发怒摔打东西时,你要一声不响地蹲下身,把他扔在地上的书本、纸张一本一本、一页一页捡起来。那时候,他还叉着腰气呼呼地瞪着你,发作着,你要止住自己的眼泪,将捡起的书本、纸张一点点理好放在案头上。然后躲到一边去,听任他继续发作脾气的尾声。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当那边屋子里又响起烦躁的踱步声和拍打桌上的书籍、纸张声时,你便低眉顺眼地轻轻走到他的门口,站在那里。领袖这时会气呼呼地站住,训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就要说:“我怕你见我烦,躲开了。你现在要我做什么?”领袖会一屁股将他魁梧的身躯坐到椅子上,怒气未息地不理你,还会说:“不需要你做什么。”这时,你绝不可再离开,而要在门口静静地靠一会儿,然后,恭敬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他背后轻轻给他捶肩膀、捶背。领袖经常熬夜批阅文件,容易肩背酸痛。你捶了几下之后,领袖就会不耐烦地挥一下手,说道:“不用你捶。”你便停住手,然后一动不动,等对方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再换另一条腿时,你便尝试着再给他捶起来。
这时,他似乎余怒未息地、不耐烦地接受着。你便继续捶,然后,开始给他捏拿肩膀。
又过了较长的时间,领袖就会叹息着举起大手,拍一下面前的桌子,说道:“你怎么这么混?”
这时,你就可以哭了,而且不妨哭得厉害一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噎起来。
这时,领袖也会出现罕见的温存。他会站起来走到脸盆架那里,拿起毛巾走过来,塞到你手里说:“不是英雄不落泪,好啦,我们的英雄。泪落得多了,要成林黛玉的。”这时,你就该破涕为笑,然后,把头抵在领袖宽大的胸脯上捶捶他。领袖也会拍拍你的背,说道:“好啦,烟消云散。以斗争求团结,团结存。”然后,领袖可能就会坐下来,伏案写东西,你就可以为他研墨、削铅笔、整理纸张。也可能领袖会坐下来抠脚趾,你就端盆水来给他洗脚。领袖会说:“我会自力更生。”你就要说:“请给我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再后来,就会出现一个很恩爱的夜晚。
一瞬间流烟飞云般掠过的这些回想,江青在心中止不住微微叹了口气,而这心绪在她的形体上也有流露,周恩来笑着说:“我们的江青同志在感叹什么事呢?”车一路北上,过了甘家口、百万庄,迎面丁字路口是动物园花岗石砌就的围墙。车队在这里左拐,再右拐北上。江青一指围墙说道:“文化大革命现在还没有发展开,以后连这围墙上都贴满大字报才声势浩大。”周恩来点点头:“会发展壮大的,不过交通要道、马路两边最好不要贴大字报,那样司机开车注意力不集中,会出事故的。”说着,他显得很愉快地笑了。周恩来的笑声很浑厚,他的身材不算高大,然而他的浓浓的剑眉,炯炯有神的眼睛、浑厚的声音还有那独特的端着左臂的站立姿势,都显出一个男人的伟岸。
思绪飘浮中,毛泽东的形象又在眼前矗立起来。事业、思想和权力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就这一点来讲,江青从来感到自尊心的满足。她毕竟成为了中国最伟大人物的妻子,作为一个女人,她在这一点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也正因为如此,她可以居高临下地打量一切男人,也以同样优越的目光打量一切女人。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崇拜毛泽东的伟大时,她就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特别是看到一些十分了不起的男人在毛泽东面前俯首贴耳时,作为毛泽东妻子,她的骄傲油然而生。她甚至从心底里轻视他们,这种轻视当这些男人对她表示轻视时尤为加倍。
她知道,共产党上层大多数元老不把她放在眼里,从延安和毛泽东结婚时起,他们就搞了一个“约法三章”:限定她在贺子珍未和毛泽东正式离婚前不得以夫人自居;限制她只能在生活中照料毛泽东;限制她永远不可干预政治。毛泽东为了不得罪他的同僚,接受了这个“约法三章”而她为了得到毛泽东,根本没有其它选择的可能。在延安时,不管毛泽东的窑洞里来了谁,刘少奇、彭德怀、朱德,她只是端茶、倒水、拿烟,完了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至今记得,有一次一些人坐在毛泽东的窑洞里吞烟吐雾地谈话,窑洞三间相连,进门中间是堂屋,堂屋右手一门连通毛泽东的房间,左手就是江青的房间。江青原本已经沏茶、倒水、拿烟完毕,退回自己的房间,忽然想到自己正在看的一本共产党宣言放在毛泽东的房间里,便谨小慎微地走过去,穿过团团就座的人,去窗台上拿那本小册子。当时,作为总司令的朱德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和毛泽东谈着什么,这时抬起眼,用非常不信任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虽然那只是一眼,却让江青感到浑身发冷。朱德那眼白眼黑分明的眼睛至今还刺着她,令她终身难忘。在随后这些年中,这样的目光她还经常遇到。那天,从毛泽东的屋里拿回共产党宣言之后,她坐在自己的屋里,手摸着共产党宣言,两眼直直地喘了半天气。当她隔着桌子从窗台上拿到书转过身时,发现不仅是朱德,其他几位领导也都用类似的目光看着她,她的出现显然使谈话暂时停顿,表明了他们对她共同的排斥。
进了中南海以后,她也经常遇到类似的事情。有一回,外交部长陈毅来看毛泽东。她在中南海住所的门口迎候,并非常亲热、礼貌的微笑着告诉他说:“主席在里面等你。”陈毅却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径直迈着大步走了进去。当时,陈毅那不拿她当回事的傲慢样子,真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看着陈毅那肩背滚圆的身影,她似乎下了一个决心。在这个世界上,伤害别人的人都记不住自己伤害别人的历史,而被伤害的人却永远不会忘记一切。
在这些年中她心头积满了这样的目光、这样的面孔、这样的背影,现在,历史的讲台终于轮到她了。
毛泽东的面孔又浮现在面前。那张面孔后来也变得有些不耐烦,他经常坐在沙发上用冷淡的目光看看自己。每当这时,她就会非常酸楚地回想起延安时期那段虽然不时有雷霆大怒、却还亲热的经历。她知道,爱情的最大敌人是厌倦。在这方面,她面临的是不平等待遇。毛泽东有厌倦她...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