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棒子原是狄希陈两口子私底下称呼高丽人的,不知怎么的叫狄家管家传开。岛上人多不喜欢崔家,是以“高丽棒子”很快传开,也只高丽人不晓得中国人嘴里的“棒子”是说他们。
那孩子喊了好几声,南姝才反应过来是说她,她想不通为何这孩子为何喊她跟玉米,隐约猜到不是好意,又羞又恼地用力推那孩子。边上几个妇人本袖手要看高丽人的笑话,待看见那孩子吃亏,都围上来嚷道:“棒子打人啦,棒子打人啦。”
霎那间崔南姝被一群粗人围在当中,尽都对她指指点点。她性子原本娇纵,这一回又明明是这些人冤枉她,越发的恼了,大声喊道:“都与我让开,伤了我一根头发丝,你们也赔不起。”
众人都哄笑起来,崔家虽然有钱,却是半点好处也不肯与南山村的村民的。崔家虽然有人,都在北岛种地。论人心,人都偏着狄家陈家,论权势,崔家要送女儿去与半死不活的尚王做姬妾,不是硬气人家。南山村里的中国人,若真个个是老实巴交,也不至于到琉球来避居。崔南姝要是忍气吞声还罢了,越是这般喊叫,人越是要为难她,都假装拉架推她取乐。
那个孩子得了势,更是揪住她不肯放手,用力拉她的绸衫。有个无赖看见有便宜可讨,挤到人丛中摸妇女们的屁股,挤到哪里,哪里的妇人都高声叫骂。
恰好明柏奉素姐之命去庙里送东西,也有十来个人捧着食盒跟随。他经过这里看见有妇人叫骂,就喝问:“怎么回事?”
那个无赖晓得狄家都是正经人,推倒一个妇人想趁乱逃走,叫黄山捉了个正着。
黄山笑骂:“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干这个,正好拿你开刀。”踢了两脚送去庙里发落。明柏平常对墙倒众人推最是厌恶,板着脸站在那里,狄家的渔户跟房客就先怕了,俱都束手束脚的走开。
人群散开,现出衣裳被拉了一条大口子、蹲在地上哭泣的崔小姐来。
明柏见是她,却是头疼。这位崔小姐最是麻烦,不论是不是理她,既然撞见了,都是麻烦。他想了想,一个男人家气量不能太窄,就是惹麻烦也要助她,就吩咐一个管家回去叫大小姐带衣裳来。
南姝听见明柏说话的声音,顾不得羞,微仰着头轻唤:“明柏哥,你脱了长衫与我挡挡。”
明柏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崔小姐还请等一会,俺已是叫家人回去说,少时我妹子就取衣裳来。”他不想跟南姝纠缠,叫两个认得的渔妇守着崔小姐,自家就先去了。
这一场英雄救美女的戏文只唱的半截,南姝满心期待明柏解衣庇护,谁知英雄全无半点情意。原本只有十分的心酸跟委曲,就好像醒过一夜的面团,发成十二分的大馒头,涨在心里梗的难受极了,她忍不住痛哭起来。
且说紫萱跟陈绯两个把满子哄回小厅,掩了门正打算细问,就听见管家来报:“崔小姐不知为何被人扯烂了衣裳,表少爷看见,请小姐带件衣裳去送她回家。”
紫萱口内轻轻应了一声,心中却是恼怒:这事与明柏哥有什么相干,怎么叫他出头?虽然抱怨,她还分得清轻重,这事狄家揽上了,就要做得妥当,就请陈小姐跟张小姐暂坐。她自去取了件水田披风带着两个使女出门。
出了村几十步远近一棵棕榈树下,零零落落围着一圈男女,中间有两个妇人守着一团绿色的锦缎。全琉球也只崔家的小姐会穿那样娇艳的绿色。看到狄小姐来了,众人悄没声息就散了。紫萱上前将披风抖开披到崔小姐身上,轻声道:“先起来,好多人看着呢。”
崔小姐苦等英雄不来,却把英雄心中的美人等了来,那苦水不由自主往外冒,她扶着紫萱站起来,哭道:“他们都欺负我。”
紫萱因管家来时什么都不曾说,晓得此事与狄家无关,乐得不问,只道:“我们送你回家去呀?”冲两个丫头使眼色。
两个丫头上前一左一右把崔小姐夹在中间,紫萱在前边引路就朝三家村去。到了崔家,崔大公子出来把妹子接进去,崔夫人又出来请狄小姐进去坐。
紫萱笑道:“我家今日做法事,忙的紧,改日再来瞧南姝姐姐。”
崔夫人留她,原是想问南姝叫谁欺负了,狄小姐避口不提,想来必是狄家做的好事。她动怒道:“我女儿好好的出门,衣衫不整的被你们送回来,这是何故?”
紫萱笑道:“夫人当问过令爱,再问问庙会上众人。”扭头出门,嘴里还故意自言自语:“果然好人做不得,下回遇到姓崔的俺还是拍砖头!”
崔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狄小姐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紫萱越想越不是滋味,也是一肚子火。她出了三家村径奔庙里去。庙里人比早晨少了许多,西厢房里摆着四五张方桌,挤着五六十人,正在那里议论这个庙要取个什么名子好。紫萱走到西厢门口,跟明柏打了个照面就退到后边厨房去。
过了一会明柏寻来,紫萱瞪他一眼发作道:“明柏哥,你叫俺送那位崔小姐家去,崔夫人就差把俺打几下!”
明柏苦笑道:“偏生叫我遇见了,她问我讨衣衫挡羞,叫俺说男女授受不亲,通没理她。只是看她到底是个姑娘,既然遇见了,还是要助一助她的。”
紫萱哼哼道:“她是谁?谁是她?庙会上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怎么不问别人借衣裳,只问你借?”
明柏捎信叫紫萱取衣裳,原就是怕助了崔小姐,别人传闲话传到紫萱耳里惹她恼,所以索性叫紫萱来做这事,意思是他行事光明正大,并没有瞒着她的。谁知紫萱偏想歪了,这样胡缠,他也怒了,轻声道:“你无理取闹!先回家去!”
紫萱叫这句话梗着了,掉头就走。明柏想到素姐说他太惯着紫萱,也不肯追她,径回西厢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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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绯趁着紫萱不在,又哄又吓,问张小姐那个德川家跟张夫人家有何干系。满子听得那是高丽的船,晓得岛上无事心中安定,拿定了主意一问三不知,到最后她两个都是一言不发,隔着方桌对视。
紫萱进厅时就看见两只小鹅伸着脖颈你瞪我我瞪你,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斗嘴了?”
满子微笑道:“我们耍呢。”
陈绯性子要直些,因厅里无下人,索性撕开了说:“紫萱,今日这事有些蹊跷,你不觉得张小姐有些古怪?”
紫萱笑道:“绯姐姐休恼,上一回港口来强盗,满子姐姐母女险些遇害呢,幸得一户人家助她们,不然也像她家的管家似的,就叫强人砍死了。”
说到杀人放火这些事上,毕竟是陈绯见惯了的,听紫萱的意思是指张夫人上回是想将满子母女除去。她想明白了,晓得为难满子错了,就站起来赔罪,万福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张小姐,方才是我的错,以后不为难你就是。”
满子愣住了,慢慢回礼,流泪道:“倭国的事,就是说与你们听你们也不懂,所以满子不说,不是有意瞒着。”
紫萱想到家里一直想不通张夫人为何要引贼人来为难大家,正好趁机问她,因道:“上一回你哥哥托俺哥哥把你带来,想是晓得你有难了?”
满子听了这句心都碎了,一边拭泪一边点头,道:“这事我跟我哥哥都猜到些。只是大母她这一二年越发古怪了,谁也猜不透她。”
紫萱也是气不过,道:“令堂的行径,岂只古怪。满子姐姐,你也替她做了许多事,她却不念一点旧情,你为何还要替她瞒着?不如说与我们听听,也好下回对付那些倭人!”
满子低头不肯说话。
她两个等了许久,满子就是不开腔,陈绯急了,怒道:“他们若是再来,咱们固然是跑不脱,你又待如何?”
满子抬头看了看陈绯,微微摇头,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一副打死也不肯说的样子。
紫萱可怜她为难,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绯姐姐,若是叫你跟外人说你家的情形,你也是不肯的。满子姐姐,此事全岛上人都猜得到是你家做的,你以后出门小心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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