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跟着周老太太她们到了周家。周伯涛正站在堂屋门口等候他们。他看见周老太太,便绞着两只手张惶地问道:“妈,你回来了。枚娃子病得这样凶,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进去看看,”周老太太惊慌地答了一句,便往枚少爷的房间走去。
众人自然跟在她后面。周伯涛又对觉新说:“明轩,你来得正好。你看该怎样办?”
“大舅吩咐过请医生吗?”觉新问道。
“还没有,我想等外婆回来看了再说。这个病很重,应当小心一点,”周伯涛严肃地答道。
他们进了房间。枚少奶正坐在床沿上,埋着头对枚少爷讲话。她看见他们进来,便站起身子招呼了他们。她满脸泪痕,眉毛紧紧聚拢,嘴唇闭着。她平日那种淡漠的表情被眼泪洗去了。
周老太太和陈氏看见枚少奶的带泪的面颜,完全忘记了平日对她的憎厌。她们亲切地做个手势要她坐下。她们连忙走到床前。
床前踏脚凳上放着一个痰盂。枚少爷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幅绣花缎子的薄被盖住他的身子,只有那张自得像纸一样的瘦脸静静地摆在枕头上。他的嘴唇也变成惨白色,嘴角还染上一点血迹。
“枚娃子,”周老太太怜悯地、悲痛地唤了一声。她把头略略俯下去。
“婆,你回来了。妈也回来了,”枚张开口,睁大眼睛,费力地说。他看见觉新的脸,又说了一句:“大表哥,你也来了。”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他又用他的沙哑的声音说:“不晓得怎么样……一下子就吐起来了……简直止不住……吐了那么多……还亏得孙少奶……你们这样早就回来了……”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周老太太忍住悲痛,勉强地问了一句。陈氏也在旁边掉眼泪。
“现在不吐了……心里慌得很……婆,你们不坐?……”枚少爷吃力地说,说一句话就要微微地喘一口气。
“婆,还是快点请医生来吧。爹刚才说过要等婆回来跟婆商量,”枚少奶着急地插嘴对周老太太说。
“对,快点请医生,”周老太太省悟地点头说。她又掉头问觉新道:“明轩,你看请哪个医生好?”
“外婆,我主张请祝医官,”觉新不加思索地答道。
“祝医官?”周老太太沉吟地说。
“我看请祝医官不大好,西医治内科更靠不住,”周伯涛站在窗前,正沉溺在一些空泛的思想里,他听见觉新的话,很不以为然,便掉转身子表示反对道。
这意外的反对把觉新从梦中惊醒了。他定睛一看。他知道单是同情、怜悯和关心在这里是没有用的,他便不响了。他仍然带着同情、怜悯和关心望着枚的先期干枯的瘦脸,心里痛苦地想:看他们怎样对付你!
“婆的意思怎样?请医生就要快点。他心里很难过,早点吃药也好使他安心,”枚少奶恳求地催促道。
觉新同情地看了枚少奶一眼。他想:她倒真正关心他!但是他仍然不说话,他觉得他对周伯涛的厌恶快要达到极点了。
“那么就请罗敬亭罢。先请他来看看再说。其实早就该请的,”陈氏忍耐不住,又急又气地插嘴说。
枚少奶得到这句话,马上站起来吩咐房里那个女佣道:“冯嫂,你快去喊周二爷立刻去请罗敬亭。喊他跑快点。”
冯嫂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这时周老太太才说:“请罗敬亭也好,他看病稳一点。”
觉新忍住一肚皮的不高兴,勉强敷衍地答道:“是。”
“枚娃子,你不要着急,医生就要来了。你安心歇一会儿吧。医生来了,就有办法了,”周老太太温和地安慰枚少爷道。
“多谢婆,”枚动一动头,低声说。他想对他的祖母微笑,但是他却做出近乎哭泣的表情。他绝望地又说一句:“我看我这个病不会好了。”
“你的病不要紧。你不要多想。你好好地将息一会儿。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也好,”陈氏柔声安慰道。
“妈,你们请坐,”枚感动地答道。他的眼珠慢慢地在转动,他看看陈氏的脸,看看周老太太的脸,看看觉新的脸,又看看枚少奶的脸,两滴泪珠忽然从他的眼角滚出来。他诉苦地说:“我心里难过得很,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从前的事情。”
“你不要想,你慢慢地就会静下来的,”枚少奶插嘴安慰道,但是她的眼泪却接连掉下来。她掉开了头。
“枚表弟,表弟妹的话不错,你不要着急,不要担心。你的病不重,等到医生来看过脉,吃两副药就会好的,”觉新知道自己不能够为他们尽一点力,但是他至少不应该吝惜他的同情,便诚恳地顺着枚少奶的口气安慰枚少爷道。
枚摇摇头,放弃似地说:“医生来也没有用,我晓得我的病不会好……我病了好久了……我不敢告诉人……别的没有什么……我只担心孙少奶……我对不起她……她年纪轻轻的……就让她……”
枚少奶蒙住脸躲在一边低声哭起来。周老太太泪眼模糊地打断了枚的话。她说:“枚娃子,说话伤神,你闭嘴歇一会儿,你看你把孙少奶说哭了。”
“婆,我不说了,你们不要难过。……万一我有什么长短,婆,妈,请你们好好地看待孙少奶,”枚固执地恳求道。他的脸色像一片枯萎的花瓣。他自己表示那恶运是不可避免的。他一倒下来,就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枚娃子,你不会的,你不会的!你不要再说!”陈氏歇斯底里地抽泣道。她差不多要扑倒在床沿上,幸亏徐氏在旁边拉住她。她忽然掉过头焦急地说:“怎么罗敬亭还不来?怎么这样久还不来?”
“一定是周贵躲懒,一定是那个混账东西耽搁了!”周伯涛扭着手指惊惶地在屋里踱了几步,烦躁地骂道。他的眼光忽然落到站在屋角的翠凤的身上,他便吩咐道:“翠凤,你出去看看怎么医生还没有来?”
“妈,嫂嫂,明轩,你们都坐下吧。妈也站累了,还是坐下好,”徐氏温和地对他们说。她把周老太太劝得在床前一把藤椅上坐了。陈氏和觉新也就在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徐氏坐在书桌前面那把活动椅上。枚少奶仍旧掩着面坐在连二柜前一个凳子上抽泣。枚少爷一个人躺在床上,有时咳两三声嗽,有时喉咙又在响。众人都不作声,有时彼此交换一瞥惊惧的眼光。
翠凤去了不久,周伯涛忽然急躁地自语道:“翠凤一去也就不来了。今晚上大家都躲懒。医生还不来,我自己出去看看。”他掀开门帘出去了。
“你看他这个人有什么用?他只会着急,只会发脾气。他既然在屋里,为什么不早点请医生?不然医生早就来了,”周老太太看见周伯涛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外面,气恼地指着门抱怨道。
觉新想起了半个多月以前的事,惋惜地、同时也带点怨愤地接着说:“其实如果早点给枚表弟医治,也不会像这样。我半个月以前就跟大舅讲过了,他不相信。如果那天就请医生,不让枚表弟出门吃酒,至少不会这样。”
“是嘛,都是他一个人闹出来的。万一枚娃子有三长两短,我就跟他拼命!”陈氏带哭地大声说。
周老太太开始唉声叹气。她摇着头接连地说:“都是命,都是命。”杨嫂端了一杯周老太太常喝的春茶走进来,送到周老太太面前。
“妈,你今天也累了。请回屋去歇一会儿,枚娃子的事情,有我们在这儿照料,你请放心吧,”徐氏看见周老太太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杯慢慢地喝着,便柔声劝道。
周老太太迟疑一下,然后答道:“也好。”她无可如何地轻轻叹一口气,就站起来,正要走出门去,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以为医生来了,便站住等候他进来。
进来的人却是周贵(冯嫂和翠凤也跟在他的后面),他跑得脸红耳赤的,一进屋就气咻咻地报告道:“回禀老太太,罗师爷不在家,说是出门吃酒去了。问几时回来,说是不晓得。”
众人望着周贵发愣,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觉新开口问周贵道:
“你怎么不问明白罗师爷在哪个公馆里吃酒?也好赶到那家去请他。”
“给大少爷回,小的问过,管事不肯说,他说罗师爷酒吃多了也不好看脉,”周贵恭顺地答道。他伸手在额上揩了一把汗。
周伯涛从外面进来。他没有主意地问周老太太道:“妈说现在怎样办?”
“我看还是将就请祝医官来看看吧,”觉新忍不住又说出这句话来。他知道他的提议不见得会被他们采纳,不过他相信随便请一个医生来看一两手脉,吃一两副药,只会断送枚的性命。
“不行,我反对请西医,慧儿就是给西医医死的,”周伯涛不客气地抗议道。
觉新的脸色马上变得通红,他不好意思跟他的舅父顶嘴,只得忍气吞声地埋下头来。他心里不平地想:“你们既然不肯听我一句话,那么又把我拉来做什么?”但是他没有胆量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
“总要请个医生才行。病人是不能耽搁的,”枚少奶略略竖起两道细眉,不顾礼貌地说。
“那么就请王云伯吧,”徐氏温和地说。她又掉头问周老太太道,“妈觉得怎样?”
“好罢,我没有什么话说。只要能够医好枚娃子的病,我就谢天谢地了,”周老太太仓惶地答道。
周贵要出去了,枚少奶又过去叮嘱道:“周贵,你跑快点,你喊乘轿子坐去也好。如果王师爷再请不到,你另外请个好点的医生来,你再到罗师爷那儿去看看也好。”
周贵出去以后,周老太太再坐片刻也就带着杨嫂回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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