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蕴之向来和颜悦色, 很少对人说重话,尤其他现在和孩子在一起不管俗务,村里那些东家常西家短,闲话八卦的他一概不掺和。
这么直白严肃地说感情的问题,还真是第一次。说完他也有些不得劲,对闫润芝道:“行啦,咱们家去吧, 宝儿娘还等着呢。”
他和闫润芝搀扶着离去。
程如海看着他们的背影,却领会到爹这是给了一个台阶, 只要他们真心给闫润芝道歉,和好就有希望。
他当年划清界限,巴结程福贵, 虽然爹没怪他,可他总归做了亏心事, 认为别人会瞧不起他、憎恶他。尤其现在程如山那么厉害, 把程福贵都扳倒, 如今家里平反,自己却被父亲和兄弟排斥在外,外人会怎么看?
必然说他白眼狼、吃里扒外背叛爹和兄弟巴结仇人啊,那他这辈子还能有好吗?
他赶紧追着把程蕴之送出门去, 陪着小心, “爹,你说的儿子都记着呢。儿子一直在反省自己的错误,从前都是我们错了。是我们不懂事, 胆小懦弱,害怕事儿,让娘跟着受苦。爹,以后你放心,我一定会……”
“老大,你不用多说,你好好想想吧。”程蕴之却不想说太多,他和闫润芝互相搀扶着离去。
程如海感觉到爹对他的冷淡,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恼,回到家里,他对程香兰和刘红花道:“你们别再折腾了,再折腾好日子也让你们折腾瞎了。”
刘红花委屈得很,气呼呼的,“怎么叫我折腾?那妹妹来了,还不能见爹一面?”
程香兰先被程蕴之那番话如同一巴掌扇在脸上,难堪加羞辱,简直不能再丢人的。现在又被程如海这一跪弄得她越发恼怒,“我们哪里错了?是我们让他们给生出来的吗?我能选择自己的爹娘吗?我是被连累的。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为什么就是地主狗崽子?从懂事就被人瞧不起,抬不起头来,就连那些懒汉子婆娘,又丑又挫的臭男人都能嫌弃我,凭什么?”
她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娘为了不被连累,划清界限合离跑了,她是闺女没得跑,只能老老实实被连累。
她不想听后娘的,为了给哥哥弄彩礼嫁给看不上的人,她自己找个自己满意的,哪里不对?
她没错!
她是为了回来看看亲爹的,既然亲爹耳根子软,被后娘枕边风吹得不认亲闺女,那她也没办法。她以后都不到跟前伺候,他也不要说她没有亲情味儿。
她气得浑身哆嗦,“大哥,咱们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到底是谁的错?”
程如海:“当然是程福贵那个混蛋错,要不是他害了爷爷和大伯,我们也不会跟着受罪……”
他也不会被挑唆着和亲爹划清界限、巴结程福贵那个混蛋,留下这么一个污点,现在都觉得扎了根刺,怎么都拔不出来,让人家背后看笑话说闲话,在亲爹和弟弟跟前没有底气。
“要不是他,咱家就不会被打倒吗?”程香兰抹了抹眼泪,“我又哪里错了?”
程如海劝她:“妹子你没错。过来吃饭吧,吃了饭明天咱们去给爹认个错。爹最心软的,只要我们好好认错,赔不是,他一定会原谅咱们的。”
小时候爷爷常说家和万事兴,就要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当家的好好当家,不当家的好好做好本分事情。爹和大伯手足之情深厚,两人都是有商有量,从不打架。大伯和大娘管家,管得井井有条,爹也说只要有大伯和大娘在,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就比什么都强。爹还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所以,他断定爹现在也想他和程如山手足齐心,一家子和和睦睦的。
只要他拿出诚意,爹会原谅他,爹原谅后娘和弟弟也会选择和他好好相处。
如今程福贵滚蛋,自己再不和亲爹、弟弟搞好关系,那以后日子多难过?
他耐心地劝程香兰,希望她和自己一起去给爹娘认错,以后大家和和气气地来往。
“我没错我认什么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果然不假!”程香兰却不听他那一套,认为自己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程如海叹了口气,“可后娘也没错,她没对不起我们。她还照顾我们。”
“那是你,她给你娶媳妇,可没给我嫁妆,我光溜溜嫁过去,娘家一分撑腰的没有!”程香兰兀自不平。
程如海:“说到底她不欠咱们的,抛弃咱们的是亲娘,也不是她。她带着咱们回来,起码也没虐待咱们。”
程香兰反驳道:“那是因为我们大了,她欺负不动。要我们是小孩子,你看她欺负不?天底下后娘就没好东西!”
程如海被她顶得说不出话来,“算了,我不管你。”
妹妹嫁出去,可以不受村里的指指点点,不怕人家说闲话,他怕啊!
刘红花看程香兰那样子,阴阳怪气道:“我说他姑,你也是,你回娘家空手的?你看谁回娘家空手的?知道的你回来看亲爹,不知道的以为你回来要饭呢?”
要饭这词说得可重,一下子就刺激程香兰的神经。
“我要是生活好,有东西拿回来,我早还不回来?不就是没的拿才不回来的吗?跟外人打肿脸充胖子,有些话打死也不会说,怕丢人。我跟自己亲哥哥嫂子有什么怕的?俺婆婆让我回来看看,是不是借点粮食回去过年,我还能不来?我要是不来,以后能有我的好?”
刘红花:“你……还真听你婆婆话。”
程香兰:“家里公公婆婆当家,我要是不听话,没的饭吃,还要挨打,我不听话谁管我?你们管我?”
刘红华:“这可是你自己找的人家呢。”
程香兰听她挤兑自己,又生气又委屈,手里拿个地瓜就开始呜呜地哭。
刘红花:“你过得不好你和爹说啊,你可好,不专门说事儿,非要去摆谱管人家的事儿。我不是和你说了,姜琳搁家里就是个这个。”她竖起大拇指,“一家子都围着她转,听她的,你不赶紧哄好她,还在那里跟她摆架子,她能搭理你才怪呢。我现在都不敢说她一句不好,不对,不说我,我们村就没人敢说她的!”
砖窑厂、程如山,不管是利益还是威慑力,都没人敢再弄姜琳的,除非嫌日子过得太舒服。
程如山杀狗的时候,刘红花吓得在家里哆嗦了好几天,生怕程如山来跟她算账自己当初和马开花说姜琳怕狗的事儿。好在程如山没来,估计这事儿不算严重,刘红花觉得自己逃过一劫。等程信达被判刑、程福贵被抓起来判无期,程福万的队长也撸了,刘红花一下子大彻大悟——她这辈子,再也不敢和姜琳作对了!
如果说程如海是审时度势,明白了诸多人到中年才明白的道理,刘红花纯粹是被程如山吓得。
她还想多活几年。
程香兰见她埋怨自己,更受不了,“那你也没跟我说明白啊。”
姑嫂两人互相埋怨起来。
回家的路上闫润芝对程蕴之道:“你要心里不舒服,咱也不是非对孩子厉害。人心肉长,都是自己的儿子闺女,手指头还不一般长,儿女出息秉性自然也不同,没什么生气的。”
程蕴之握着她的手,“我没生气。”
闫润芝又道:“你不用担心宝儿娘,宝儿娘才不是那小气的呢。”
程蕴之:“也不是怕宝儿娘生气,就是觉得有些话这辈子总得说一次。”不说出来,对方以为自己永远不计较,他们自己永远没错。
闫润芝知道他心思重,细腻敏感,也不多说,挽着他家去吃饭。
姜兴磊拎着马灯。
大宝小宝嘻嘻哈哈,冲进屋里,小哥俩得意道:“妈妈,我给咱家省了一顿饭,吃饱了!”
姜琳笑起来,赶紧放下书掀锅收拾饭菜,“他们家也没个准备,你们肯定吃不饱,快,咱们开饭。”
闫润芝扶着程蕴之坐下,她和姜琳一起摆饭。
大宝小宝说是吃饱了,看到自家的炖菜还有自己的小兔子小狗儿大恐龙的,忍不住又坐下开吃,一边吃一边说还是自己家饭好吃。
姜琳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也不问,免得程蕴之尴尬,反正有事儿小老太太会告诉她的。
吃过饭,程蕴之带着大宝小宝在院子里溜达讲故事,文生监督姜兴磊学习,姜琳和闫润芝收拾碗筷。
姜琳拿了十块钱给闫润芝。
闫润芝知道她的意思,怕程蕴之想接济闺女没钱,心里再觉得难受,她道:“宝儿娘你不用给我钱,我有。更不用给你爹,他都没机会花,有两块押腰就够了。”
大队每个月给他们钱,姜琳都把那钱交给老两口,程蕴之不管,闫润芝不要,都让姜琳拿着。再说她还做绣活,姜琳也给钱,闫润芝手里有钱,反而没处花,都攒着以后还给孩子们。
姜琳就塞她兜里,“空了也去公社逛逛,想买什么就买。”
闫润芝笑道:“大雪天的,路上那么滑,去一趟再给我摔了,我可不去。”
对闫润芝来说,没人来抓她去挨斗,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能绣自己喜欢的花,能养自己喜欢的花,还有比这更舒服的?
如今一家团聚,就是神仙也不换啊,所以她才不稀罕钱。
起了大风,呼呼的很冷,姜琳赶紧招呼程蕴之和孩子们进屋,一家人围在炕上听听收音机。
姜琳对姜兴磊道:“歇两天养养,等你姐夫回来你回城去吧。”
姜兴磊惊讶地看着她,“姜厂长,你真的放我走啦?”
姜琳:“你以为你多貌美如花,我舍不得你走?”
姜兴磊嘿嘿一笑,“我倒是有点舍不得走了。”
说实在的,以前他是真混,上学也漫无目的混日子,毕业更是就会动歪心眼子,只想着跟谁谁那样投机倒把赚大钱。被姐姐弄来以后,一开始他觉得真苦,感觉自己要累死了,甚至想偷偷逃走,哪怕步行回家啊。
后来商宗慧整天笑呵呵地鼓励他,大宝小宝晚上说笑话逗他,程蕴之和闫润芝对他照顾得很好,他觉得……自己不能逃走,那不是让人鄙视么?
他不能让姐姐瞧不起他!更不能让她被人嘲笑!
慢慢的,他居然坚持下来,如今一身力气,每天不给自己打上七百块砖坯,他还浑身痒痒。
姜琳:“你就属贱皮子的,要是还想,二三月的再来。”
姜兴磊:“好呢,那我等姐夫回来再走。”
姜琳拿了账本子过来,算了算,拿了三十五块钱给姜兴磊,“刨除你吃饭吃肉,赚这些。”
姜兴磊不敢置信地捧着那堆有零有整的钱,“我真的赚了这么多?”
在城里虽然正式工人最低能赚30左右,可那钱要管一切开销,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他居然拿到35块现钱,他真是要佩服死自己了,怎么这么能干!
看他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开心和感激,程蕴之心里告诉自己,他就是想看到那兄妹俩这样,发自肺腑的感激。姜兴磊住这里,从来不提非分要求,也从来不对家里的人和事指手画脚,有时候撒撒娇姜琳也不惯着他。而且他对自己和闫润芝,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有这个标杆儿在,程蕴之觉得,程如海和程香兰,怎么也不能比一个孩子差。
姜兴磊赚了钱,开心得在炕前蹦跶一会儿,然后拿了一块钱给大宝,一块钱给小宝,一块钱……
姜琳脸色一沉,“你显摆是吧?”
姜兴磊递给文生的手立刻缩回来,“我这不是提前分压岁钱。”
大宝小宝立刻揣起来,就当没那回事,免得娘要回去。
姜兴磊悻悻然把钱收起来,他久贫乍富难免显摆,一颗心刚跳起来就被姜琳给拍下去,老老实实的。
姜琳:“本来还想给你买火车票,你还是自己买吧。”
姜兴磊赶紧作揖:“好姐姐,亲姐姐,原谅我吧,再也不敢了。”
姜琳这才松口。
说了一会儿,他们各自休息。
程如山不在家,大宝小宝就陪娘,赶紧泡脚去睡觉。
听过收音机,晚上也不需要讲故事,大宝小宝闻着妈妈身上香香的味道就能秒睡。
入夜起风,越来越大,半夜的时候彻底安静,然后下了一场大雪。到天亮的时候,雪还在下,盖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大宝小宝听文生说下雪,嗷一声从被窝钻出来,飞快地穿棉袄棉裤,系上背带,跳下地,穿上棉鞋,风一样冲出去。
“好一片银装素裹!”大宝喊起来。
小宝:“天上下白糖啦,下白糖啊,这要都是白糖可多好啊。”
文生掀开盖着窗户的厚草帘子,朝黑乎乎的屋里轻声道:“娘,堆雪人啊?”
姜琳:“来啦。”她也起来穿衣服,很快出去。
一出门,冰冷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院子里的树都光秃秃的,树枝上压了雪变成白的,有找食儿的鸟雀飞来蹦去,在雪地上踩下一个个小竹叶。
大宝和小宝立刻展开围剿行动,呜呜啦啦地去抓鸟儿,却把自己摔在雪地里,然后开始互相打雪仗。
很快姜兴磊和文生也加入进去,打雪仗、堆雪人,程蕴之又说拿筛子扣家雀儿,闫润芝去抓小米,一大早一家子也不忙着扫雪,在院子里撒欢儿得折腾。
这时候姜琳听见外面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她喊道:“爸爸回来了。”
她撒腿就往外跑,大宝小宝立刻从雪里钻出来跟上,他们跑到路口,果然看到一辆大卡车拐进村里来。
小宝双手合十星星眼:“我的冬生出门带糖豆回来啦。”
大宝小脸酷酷的:“我打赌今日肯定没糖豆,上一次姜厂长和你冬生说了不让买,你冬生肯定不会买的。”
小宝瞪圆了眼睛,“我琳琳这么可怕呢?”
姜琳听见小哥俩在嘀咕,忍不住弯腰抓了个松散的雪球丢他俩,丢完就跑去迎程如山。
大宝小宝立刻合力围攻,姜兴磊帮忙包抄,文生又要帮姜琳,结果去接程如山的几个人就在街上开战,各自找掩体玩得不亦乐乎。
程如山坐在副驾驶,段长安开车,这一次戴国华没去。
段长安看得目瞪口呆,“哥啊,你还不如打雪仗有意思呢。”知道回来,人家都不着急迎接,在这里玩起来。哈哈哈。
程如山眉眼染上温柔之色,一扫之前的清冷淡漠,他弯了弯唇角,“你把车开去路口搬东西,我随后就来。”
他直接开车门跃下去,反手推上车门朝着姜琳大步走去。
姜琳正躲姜兴磊呢,看他过来,就想逗他,扬手把一个松散的雪球朝他掷去。结果这一会儿路面踩得有些滑,她又得意忘形,脚底下一跐溜就往前摔去。程如山一个箭步冲过去,把胸膛借给她抱,及时抵住她扑过来的身体,没让她直接摔在他脚下。
程如山笑得眉眼弯弯:“媳妇儿你真热情。”
姜琳慌忙抱住他的胸口,脚下还打滑呢,她赶紧往上爬,“快扶一把啊!”
程如山笑着一把将她捞起来,这下成了更大的靶子,大宝小宝和姜兴磊都往他俩身上丢雪球。
程如山转身背对他们把雪球都接下来,笑道:“休战了!”
文生挥了挥手:“休战!”
姜兴磊赶紧休战,免得被姐夫报复。
大宝小宝跑过来抱抱爸爸的腿,以前爸爸回来都是先拎他俩,今天怎么先把妈妈抱起来啦?
程如山:“妈妈脚崴了。”
大宝哈哈大笑,才不信,小宝关切地摸摸姜琳的脚踝:“琳琳,你疼吗?”
姜琳赶紧让程如山把她放下,大白天的,还不得被人说闲话啊。
程如山却抱着她朝家跑去,吓得她赶紧勾着他的颈,“快放下我,很沉的!”可别给我摔了!
到了卡车前他面不红气不喘的,把姜琳放下,摸摸她冻得冰凉的脸蛋,“抱两个你都没问题。”
段长安下来和姜兴磊、文生几个招呼,又把给大宝小宝的礼物拿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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