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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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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和朝野清流的失望不同,海瑞的失望是锥心的绝望。当浙案按照朝廷的旨意结案后,海瑞那颗心也就如八月秋风中的落叶飘零,向赵贞吉递交了辞呈,他回到了淳安,等到批文一下,便携老母妻女归隐田园……

    已是八月上旬,日近黄昏,秋风已有了萧瑟之意,院子里大树上许多叶子还没有黄便纷纷飘落下来。

    进院前脚步急促,望着后院那道门,海瑞的脚步便放慢了,显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几步路就有些漫长。

    海门的规矩,尽管住在县衙的后宅,深户森严,还是一上更便锁院门,白天门也是掩着。海瑞一步一步走到了门边,便停在那里。

    门内的院落里清晰地传来纺车转动的声响。海瑞站在那里,听着那声响,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双手将虚掩的门轻轻推开。

    门推得很轻,门内的人便一时没能察觉。海瑞站在门边,向正屋方向望去。

    正屋的廊檐下,海妻一条矮凳坐在纺车前正摇动转轮专注地纺着纱线。小女儿也蹲在母亲身边,专注地望着从母亲手里那团棉花慢慢变成一条又慢慢在转轮上变成一线。

    海瑞脸上浮出了丈夫和父亲应有的爱怜。接着,他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妻子的目光立刻投过来了,满是惊喜!

    女儿是从母亲的目光中转过头来的,立刻一声惊呼:“阿爹!”小腿飞快地向父亲跑了过来。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儿,这才向正屋门口走去。

    妻子已经站在那里了。

    “阿母呢?”海瑞目光已经望向了屋内。

    海妻却没有立刻答话,目光中也露出了复杂的眼神。

    海瑞的脸肃然了,紧接着又问道:“阿母呢?”

    “阿婆在厨房里。”抱在手里的女儿答话了。

    “阿母去厨房干什么?”海瑞立刻端严了脸,放下了女儿,紧望着妻子。

    海妻这才轻轻回话了:“刚回家,我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

    海瑞紧望着她。

    海妻低下了头:“阿母在厨房做饭呢。”

    “岂有此理!”海瑞撂下母女二人向侧廊厨房那边大步走去。

    跟平时不同,海母完全换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间还系着一块粗麻围裙,坐在灶前,正将一块劈柴续进灶内的火里。接着站了起来,揭开大铁锅上木盆状的锅盖,一片白色的蒸汽腾地冒了出来,海母吹了一口气,望向铁锅里蒸的那碗红枣鸡蛋。

    海瑞悄悄地靠在门边,望着母亲的侧影,眼中便闪出了泪花,连忙揩了。他在门边就跪了下去,为了不使母亲失惊,轻轻叫了一声:“阿母。”

    海母还是微微惊了一下,这才慢慢转过头来,从上面望下去,看见了趴跪在门口的儿子。

    满脸的汗,顺手撩起腰上的围裙,海母连忙揩了一把汗,向儿子走过来了:“汝贤,你怎么回来了?”

    海瑞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跪在那里说道:“儿子不孝,没有教好媳妇,让母亲受累了。”

    “责怪你媳妇了?”海母急问道。

    海瑞抬起了头:“儿子当好好责教于她。”

    “快五十了,还是改不了。什么事不问清楚就责怪人。”海母这句话竟是带着一丝笑容说出来的。

    海瑞怔住了,还是跪在那里,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

    “起来。”海母扶着儿子的手臂,海瑞连忙站起了。

    海母:“告诉你吧。你婆娘怀上了。”

    海瑞这才恍然,可停了片刻仍然说道:“有身孕也不过一两个月,哪就连厨房也不下了?还要累着阿母。”

    海母:“我不让她做。试过了,腌的一坛子酸黄瓜都快吃完了。我海门有后了。”

    海瑞这才温言答道:“是。”

    海母:“既来了,把那碗红枣蛋端去,给你媳妇补补。”

    海瑞:“是。”连忙走到灶边,看见灶内一块柴火还有一半没有燃完,便先将那柴火拿出来,在灶眼里戳熄灭了,把没有燃完的半块干柴放在灶外,这才从灶台上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端出了那碗红枣蛋。

    海母一直含着笑望着儿子端着蛋走出厨房。

    海妻舀起一个鸡蛋却停在手里,目光慢慢望向门外。

    海母已经坐在廊檐下的纺车前,帮着媳妇又纺起线来。海瑞搬了个小矮凳,坐在母亲身边。

    屋里桌子前女儿站在母亲的对面,两眼睁得好大,望着母亲勺里那个滚圆的鸡蛋。

    海妻见门外海母和海瑞都是背对着屋里,便慌忙招了下手,女儿轻步跑过去了,海妻将鸡蛋喂到女儿嘴里。蛋大嘴小,女儿连忙用手拿着鸡蛋,先咬下一半,嚼也不嚼便往喉咙里吞,眼珠子立刻鼓了出来。

    海妻慌了,也不敢吭声,连忙又从碗里舀了一勺汤喂进女儿嘴里。女儿这才将那半个鸡蛋吞了下去。

    海妻低下头给女儿做了个慢慢吃的手势,女儿拿着那半个鸡蛋,轻步走到一边,躲在门后吃去了。

    海妻这才舀起一颗红枣送进了自己嘴里,目光又深情地望向了门外的婆婆和丈夫。

    母亲和儿子显然已经说了一阵子话了,这时两人的沉默,便是海瑞在等着母亲对自己选择的表态了。

    海母不停地转动纺轮,棉线从她的左手里飞快地转了出去。这一把棉纺完了,海母不再让棉线续下去,那棉线便此断了。

    海母望向了坐在旁边的儿子。

    海瑞依然低着头。

    海母也就不再看他,把目光望向院子的上空,慢慢说道:“记得还是你一岁的时候,你阿爹中了秀才,却怎么也不肯再去考举人。那时他跟我念了两句诗,说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朝政太腐败。又告诉我这两句诗是古越歌。我们淳安是不是就是古时候的越国?”

    海瑞抬起了头,眼中有几点泪花:“回阿母,我们浙江正是古时的越国。”

    海母从衣襟里扯出一块葛麻的手帕递给儿子:“你阿爹当年不肯再考举人,你现在不愿意再做官,都是一个道理,阿母理会。”说到这里,老人家自己的眼中也有了泪花。

    海瑞一惊,连忙移过身子给母亲去揩泪。海母接过帕子飞快地揩了一下,接着笑道:“我们母子还是说老百姓自己的话吧,‘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在海南老家几十亩田还养不活我们一家五口?”

    海瑞立刻赔着笑:“等到孙子生下来,儿子也没了官务缠绕,便可以好好教他。就像阿母教儿子一样。”

    海母十分欣慰:“明天我就七十了,见到这个孙子,我也可以安心去见阿爹了。”

    海瑞:“阿母仁德天寿,一定还能够等到抱抱曾孙。阿母,明日是大吉祥的日子,儿子虽有几个朋友也没有办法来给阿母祝寿,儿子心中惭愧。”

    海母:“有你在,有媳妇在,虽还没生,孙子孙女都有了,阿母知足了。明天称二斤肉来我们一家五口自己做寿。”

    海瑞:“是。”

    海妻和女儿就在屋内,一直都在听着屋外母子的说话。听说有肉吃,小女儿立刻跑出来了:“阿婆,我要吃阿母做的炖牛肉。”

    海母今日十分慈祥,拉着了孙女的手:“阿囡懂事,你阿母现在是双身人,不能做重事。明天阿婆给你做炖牛肉。”

    海妻这时也走出了门外:“阿母这样顾着儿媳,儿媳实在担当不起。其实李太医走的时候说过,有身孕要做点活,千万不能坐着躺着。”

    海瑞立刻接言:“李太医的话我们一定要听。”

    海母:“没什么一定要听的话。大夫的话听一半不听一半。我说了,满月子以前,洗衣做饭都不能让你媳妇干。”

    海瑞轻叹了一声:“是。”

    凡大县,设了县丞便在大堂右侧院落配有县丞办公的地方。譬若淳安,这两个多月海瑞调往杭州审案,便是县丞田有禄署理知县事,一切刑名钱粮也都在县丞的堂署里处置。

    县丞为正八品,堂署比知县大堂小,但一样设有公案牌告,一样有堂签,一样可以撒签子打人。

    田有禄现就坐在自己堂署的案前,管钱粮的吏首,管刑名的吏首,管差役的班头,还有管牢狱的那个王牢头都被叫来了,等着听田有禄发话。

    “海老爷回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不倒霉的时候田有禄还是像个官,这时目光向书吏衙役们遍扫了一眼,“他在省里办案出了点差错,辞官的帖子赵中丞已经送到朝廷去了。刚才见面他也同我交了底,说是朝廷的回文到来之前他不便理事了,叫我多操心。吃八品的俸禄干七品的差使,我这也不知走了哪个背字。”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

    书吏衙役当然知道他这不是走背字,这是在告诉大家,淳安县眼下是他当家,海老爷虽然还没搬走,已经是个待罪的官了。官场的风气,打了招呼就得有回应,一时各部门的头都表态了:

    钱粮吏首:“二老爷放心,我们在你老手下当差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懂得规矩。”

    刑名吏首:“功劳苦劳都摆在这里,说不定朝廷的回文便叫二老爷接了本县的知县,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差役班头:“催粮拿人,二老爷发签子就是。”

    王牢头:“也是。自从海老爷来了,我那牢里十间倒有九间是空的。刁民盗贼也该去拿些了。”

    “恐怕是要拿些人了。”田有禄见大家都捧自己的脚,精神旺了,“赵中丞的指令昨天发下来的。我们淳安那么多农户桑户借了织造局的粮,现在倒不愿还丝。这还了得。半个月内,至少收一万担丝上来,解到省里去。不肯交丝的,就都关到牢里去。”

    王牢头一下子来了精神,转对差役班头说道:“老弟,你那里人手够不够?人手不够,我那里二三十号人都可以帮你去拿人。”

    差役班头:“衙里的补贴我可没法子分给你。”

    王牢头:“不要不要,号子里关了人,我们还分你们的补贴干什么。”

    “能少拿人还是少拿人。”田有禄一脸正经打断了他们,“只要百姓安守本分肯把丝交上来,政清人和还是要紧的。”

    钱粮吏首:“二老爷这是一片爱民的心,我们理会得。”

    “眼下还有一件大事。”田有禄坐直了身子,一脸的肃穆。

    四个人都安静了,一齐望着他。

    田有禄:“州里给我打了个招呼,他们探听到胡部堂的公子从老家要来了,会从我们淳安过。我掐算了一下,就在今明两天。说完了话我就得到驿站去,在那里等着。送走了胡公子,再办催丝的事。”

    四个人都严肃了。

    钱粮吏首:“这可大忽不得。按常例,部堂的公子就得按部堂的待遇伺候。我这就调六百两银子给二老爷。二百两办饭食草料,四百两是贽敬。”

    田有禄重重地点了下头:“饭食草料用现银,贽敬最好用银票。”

    “理会得。”钱粮吏首说了这句望向田有禄,似有难言欲言的话要说的样子。

    田有禄:“有什么尽管说。”

    钱粮吏首:“属下曾经听二老爷说过,明日便是海老爷的太夫人七十寿辰。原说大家凑个份子贺一下。还贺不贺,请二老爷示下。”

    田有禄确实就在三四天前便跟他们打了这个招呼,当然那时没想到海老爷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回来,心里早就没想什么贺寿的事了,可属下既提出了,也不能不给个话。他便坐在那里,拈着下巴上的茈十分认真地想着,然后说道:“按理,同僚一场我们应该去贺这个寿。可海老爷这个人你们也知道,不喜欢这一套。何况待罪在家,为他想,我们也不要去给他添乱子了。”

    这哪里扯得上添乱子?四个人也就要他这句话而已,立刻齐声答道:“那就不去添乱子了。”

    淳安是大县,况地处水陆要津,今年乡下虽遭了灾,海瑞来后安定了灾情,因此每日早市依旧繁闹。

    江南不比北方,由于种植水稻,百姓都视牛如人,轻易没有宰杀牛肉卖吃的。因此市面上卖猪肉的,卖鸡鸭鱼鹅新鲜蔬菜的到处都有,唯独牛肉档很难找到。海瑞为了不使百姓认出,清晨出门依然带着斗笠,半遮着脸提着菜篮在市井人群中慢慢走着,寻找卖牛肉的地方。

    走到一个卖茄子辣椒的老汉摊前,海瑞蹲下了:“称一斤辣椒一斤茄子。”

    那老汉给他抓辣椒称了,又挑了几个茄子称了,倒进海瑞的菜篮中:“十枚铜钱。”

    海瑞一边数着铜钱,交给老汉时问道:“请问,哪里有牛肉卖?”

    那老汉望了他一眼:“客官不是本地人?”

    海瑞:“路过贵地做点生意。”

    那老汉:“问我还真问对了。上槐村李二家昨天的水牛摔死了,正在南门那边卖呢。”

    海瑞:“多谢指点。”提着菜篮向南门走去。

    “锁了!都锁了!一个也不要让他们跑掉!”人群前方一声大喝,街面上立刻乱了!

    海瑞抬眼望去,只见淳安县衙的差役还有大牢的牢卒正在追赶一群卖生丝的百姓。

    一些人被拽住了衣领,一些人被掰着手臂,装着生丝的包袱都被差役和牢卒抢过去了。

    差役班头和那个王牢头站在那里大声吆喝:

    “锁链干什么的?都锁了!”

    “生丝送到衙里去!人都抓到牢里去!”

    那些差役和牢卒都从腰间掏出锁链锁人。

    做其他生意的百姓都惊了,一个个拎着自己要卖的东西四处奔散。

    海瑞被不断涌来的人撞过。

    “都带走!”王牢头大声喊着。

    差役牢卒抓了十好几人,用铁链牵着向这边走来。

    在明朝吃公门饭第一快心之事便是抓人。因朝廷设了提刑司镇抚司,专司捉拿大臣,有时抓的甚至是手握重符拥兵在外的大将,这就需要琢磨更多抓人的法门,上行下效,影响到府州县衙,那些公人抓人的手段比历朝都狠了许多。如在唐朝,抓人还叫捉人,杜甫《石壕吏》中说,“夜过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可见当时把人还当活的看,需要去捉。在明朝已经不叫捉,而叫拿了,把人当做东西,去拿便是。

    “还有两个,跑那边去了,拿了!”差役班头望着跑向海瑞这边两个壮年汉子大声嚷道。

    几个差役牢卒飞奔着追过来了,街市上的百姓纷纷往两边躲避。

    当街中便只有海瑞一个人站在那里了,望着那两个壮年汉子从身边拎着包袱跑过去,眼看着几个差役牢卒飚追如狂,渐渐近了。

    “站住!”海瑞一声大喝。

    那几个差役牢卒猛听到这一声大喝,下意识便去刹那脚步,有几个停住了,有几个一下子停不住,步停了脚还向前滑了好远,这才都站住了。

    “哟嗬!”一个已经滑过海瑞身子的差役并未看出是海瑞,只当有人出来找死,大叫了一声转过身来便欲看这个找死的人是谁,可一看到那几个差役牢卒都张惶地僵尸般站着,这才看出,这个人是海老爷。

    远处,差役班头和王牢头也看清了突然出现的海瑞,二人一下子懵了。

    王牢头首先害怕了,望了望被抓在那里的十几个人,又望向差役班头低声说道:“把这些人都放了?”

    差役班头:“不是说他待罪在家不理事了吗?待罪了便不是官,去,告诉他,这是二老爷奉赵中丞的命令叫我们干的。”

    王牢头依然怵海瑞:“那我在这里看着这十几个人,你去跟他说。”

    差役班头乜了他一眼:“我也没叫你来,来了你又这么怕?”

    其他差役和牢卒都望向王牢头。

    王牢头面子下不来了:“各干各的差使,我怕什么了?那你在这里看着,我过去。到底看是你怕还是我怕。”说着一个人向海瑞走去。

    奔逃的百姓都不逃了,慢慢停了下来,有胆大的还走近了些,远远地围着看。

    王牢头走近海瑞便堆出笑来,屈下一条腿行了个半礼:“参见海老爷。”

    “跪下。”海瑞声音不高威严不减。

    王牢头那一条腿还没伸直便僵在那里,望着海瑞。

    海瑞见他兀自不跪两眼闪出光来:“衙门公干之员见堂尊行什么礼都不知道吗!”

    王牢头嗫嚅着:“不说海老爷在家里待、待……”

    海瑞:“待什么?”

    “待罪吗?”王牢头咬着牙说完了这句话。

    海瑞冷笑了:“你听谁说我在家里待罪?”

    王牢头有些发瘆了:“二、二老爷……”

    海瑞:“二老爷叫大老爷在家里待罪,大明朝的王法什么时候改的?”

    王牢头双腿一屈跪下了。

    那些差役牢卒都跟着跪下了。

    “为什么抓百姓?抢百姓的生丝?”海瑞紧盯着他。

    王牢头:“回堂尊的话,二老爷说奉了赵中丞的命,淳安的百姓借了织造局的粮,现在要立刻拿生丝还粮。”

    海瑞:“你是个管大牢的,为什么也出来抓人?”

    王牢头:“回堂尊的话,赵班头那边人手不够,叫小的出来帮忙。”

    海瑞又冷笑了一声:“看样子你们是想把淳安的百姓都抓了!”

    王牢头:“堂、堂尊,这可不干小人的事,上有二老爷,下有赵班头,小人只是临时调来帮手的。”

    海瑞盯着他:“田县丞现在哪里?”

    王牢头:“禀堂尊,听说胡部堂的公子来了,二老爷去驿站侍候差使去了。”

    海瑞眼中又闪出光来:“侍候差使?胡部堂的儿子是朝廷什么官员?”

    王牢头:“好、好像没有什么官职。”

    海瑞:“立刻去驿站,把田有禄叫来,就说现任淳安知县海瑞不待罪了,只怕还要升官。现在在大堂等他。”

    王牢头:“大老爷……”

    海瑞:“去不去?你不去现在就免了你的牢头,叫别人去。”

    王牢头:“小人立刻就去。”爬起来飞奔而去。

    海瑞又把目光扫向跪在地上的那些差役牢卒:“去告诉你们那个大落落的赵班头,叫他立刻把百姓放了,东西还了,都到大堂来。”

    “是!”那些差役牢卒一齐磕了个头,慌忙爬起,向兀自大落落站在那边的差役班头和那群依然抓着百姓的差役跑去。

    海瑞拿起搁在菜篮上的斗笠,提起菜篮,一个人回身走去。

    街两旁围观的百姓都跪下了:“海老爷!”

    那个刚才卖茄子辣椒给海瑞的老汉就跪在人群前,膝行了两步,双手捧起十枚铜钱:“小民老花了眼,竟没认出是青天海老爷。这钱请海老爷拿回去。那点辣椒茄子小民自己种的,海老爷要看得起,就算小民送给海老爷了。”

    海瑞伸出一只手搀起了他:“买东西付钱与看得起看不起无关。老丈既有这片好意,就请帮我做点事。”

    那老汉:“海老爷只管吩咐,小民去做。”

    海瑞又从袖里掏出一吊铜钱:“烦你去南门口给我买两斤牛肉送到县衙后宅我的家里去。钱要是不够,家里人会补给你。”

    那老汉双手捧接过那吊铜钱。

    “拜托了。”海瑞又望向满地跪着的百姓,“父老们都起来,该干什么去干什么。你们也没犯王法,我也不在公堂上,不要见着就下跪。”

    百姓们依然跪着。

    海瑞便不再说什么,戴上斗笠提着菜篮大步向衙门方向走去。

    无数双百姓的眼睛送着他前行的背影,鸦雀无声。

    大堂衙前的堂鼓声敲响了,一阵阵传来。

    海瑞打开了面前那只木箱上的铜锁,揭开了箱盖,他的那套七品官服官帽和那方淳安正堂的大印显了出来。

    海瑞却停住了,静静地站在箱前,望着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官服官帽,望着那颗用黄布包着的淳安正堂大印。

    严党依然未倒,郑泌昌何茂才虽被正法,赵贞吉推行的依然是前任的苛政,遭受重灾的淳安竟也未能幸免。决意辞官的海瑞又被激起了为民抗争的愤怒。全身而退既已不能,直接跟赵贞吉一争便势所必行。他要吼出自己的最后一声,上震朝廷!

    堂鼓声越敲越响了,海瑞更不犹豫,倏地拿出官帽戴上,接着拿出官服抖开穿在身上,系上腰带,再捧起那颗用黄布包好的大印,向前面大堂走去。

    堂鼓声把钱粮书吏刑名书吏和三班衙役从各处都催来了,这时都在大堂上站好了班。

    差役班头领着那群抓人的差役牢卒这时也只得都奔来了,把个本不宽敞的淳安县衙大堂站得黑压压一片。

    海瑞捧着印走到大案前坐下,静坐不语本是他的习惯,这时更是一脸的严霜,把堂上冷得一片死寂。大家都知道,这是在等,在等着王牢头把田有禄叫来。

    跑到驿站,又领着田有禄的轿子跑回来,王牢头已是满脸满身的大汗,进了衙门口也不等田有禄,自己先奔上大堂向海瑞跪下:“禀大、大老爷,小人将二老爷请来了。”

    海瑞也不接言,目光向堂外望去。

    田有禄虽有些惊疑却仍作镇定向大堂走来了。

    上了堂,二人的目光碰上了,海瑞毕竟尚未罢官,田有禄还只好以下属见堂官之礼向他一揖:“卑职见过堂尊。”

    按规制,知县大堂的大案边摆有县丞的一把椅子,海瑞这时却并不叫他坐:“我问你件事。”

    当着这么多衙门的公人,田有禄有些挂不住了,目光瞟向那把椅子,又抬头望了一眼海瑞。

    海瑞依然不叫他坐:“我问你件事。”

    田有禄只好站在那里:“堂尊请问。”

    海瑞:“为什么派人抓百姓,抢百姓的生丝?”

    田有禄挺直了腰,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堂尊有所不知,我淳安县今年借了织造局那么多粮食,现在也到该还的时候了。这是巡抚衙门赵中丞的公文,堂尊是否一看?”

    海瑞冷笑了一下:“你口口声声称我堂尊,省里的公文却揣在怀里,还问我看不看?”

    田有禄怔了一下,接着又镇定地说道:“堂尊已经向赵中丞递了辞呈,赵中丞的公文自然便下给属下了。”

    海瑞:“公文上直接写着下给你的吗?”

    田有禄这回真的怔了,自己拿着那纸公文重新看了起来,不好说话了。

    海瑞:“回话。”

    田有禄:“公文当然是下给淳安县的……可巡抚衙门的上差却是亲手交给属下的。”

    “咄咄怪事!”海瑞声音陡转严厉,“《大明会典》载有明文,现任官不管是调任还是辞任都必须见到吏部的回文。吏部现在并无回文免去我的淳安知县,巡抚衙门却把公文交给你,你竟也拿着公文擅自行知县事。淳安正堂的大印现在就在这里,你是不是也要拿去?”

    田有禄:“堂、堂尊,你自己不也跟属下说,叫属下……”

    “我跟你说了我是在待罪等候处置吗!”海瑞目光如刀紧盯着田有禄,“你跟衙门的公人到处散布,说我已经待罪了,请问,我待的什么罪?”

    “待罪的话卑职可没有说!”田有禄一下子慌了,“谁敢如此挑拨县尊县丞!”

    海瑞望向了差役班头王牢头:“田县丞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挑拨县尊县丞可不是轻罪。”

    这就不得不为自己洗刷了。王牢头立刻抬起了头:“二老爷,你老可是说过海老爷在省里犯了错,正待罪在家。这话也不是一个两个人听见,怎么反说是小人们挑拨了。”说着望向了差役班头。

    差役班头却比他油滑得多:“或许是二老爷听信了误传。”

    海瑞不看他,只盯着田有禄:“是不是听信了误传?”

    田有禄出汗了:“也、也许是误传……”

    海瑞:“既是误传,那就是说我并没有待罪。省里的公文现在是不是应该给我看看了?”

    田有禄连忙走过去将巡抚衙门那纸公文双手递给海瑞。

    海瑞飞快地看了,接着将目光向堂上所有的人扫了一遍,大声说道:“沈一石当时将粮运到淳安跟我说得明明白白,那些粮都是织造局奉了圣命赈济淳安灾民的粮。万民颂圣之声犹在,为何还要追讨皇上赈济灾民的粮?这纸公文于理不当于事不合,不能听从。”说到这里他竟当着满堂的人将那纸公文一撕两半,接着又撕成碎片向案前扔去!

    望着纸蝶般飞舞飘落的碎片,所有的人眼睛都睁大了,懵在那里。

    “堂尊。”田有禄终于省过神来,“擅自撕毁巡抚衙门的公文,这个罪我们可担不起。”

    海瑞:“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担罪。你的罪,我正要问你。”

    田有禄擦了一把汗:“我、我有什么罪?”

    “你的父亲接回家奉养了吗?”海瑞突然话锋一转,紧盯着田有禄。

    田有禄哪想到他突然又会问这个事,立时怔在那里。

    海瑞:“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身为朝廷命官,虐待老父,忤逆不孝,这就是你的罪。身为淳安正堂,下属犯此忤逆之罪,才是我分所当管。参你的公文我已经想好了,写完后我会立即上呈都察院。你还有何话说?”

    田有禄这才真慌了,腿一软跪了下去:“堂尊明鉴。卑职本已将家父接回家里奉养,无奈家父与儿媳不和,他、他老人家自己又搬出去了……”

    海瑞:“与儿媳不和?你干什么的?”

    田有禄:“堂尊明鉴。自从堂尊奉命去办钦案,淳安县的事都在卑职一人身上,忙得卑职焦头烂额,家里的事实在管不过来。”

    海瑞一声冷笑:“自己的父亲管不过来,上司的儿子倒去孝敬。”

    海瑞的厉害田有禄早就如芒刺在背,自他当这个知县以来,自己也不知已受了多少惊吓,郁闷憋屈自不用说,担惊受怕更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到他要辞官了,原想终能伸直了腰拼命巴结一把上司,趁这个机会或许能接了淳安正堂。偏是几件事还没做完,就让他揪住了。现在竟然又追问胡部堂儿子这件事,牵涉到浙直总督也要追查,田有禄心里也有了气,心想在这件事上决不能服软。

    田有禄抬起了头:“堂尊,卑职是县丞,礼敬堂尊是规矩,礼敬胡部堂更是规矩。大明朝各府州县都是这个例子,卑职去接待一下胡部堂的公子,哪就说得上孝敬。堂尊这个话卑职万难接受。”

    海瑞:“你是怎么接待的?”

    田有禄:“他从我淳安县过,我们是主人,他是客人,自然以主待客之礼接待。”

    海瑞:“二百两银子的饭食费,四百两银子的贽敬,是你从自己家里拿出来的?”

    田有禄又懵在那里。

    海瑞:“一毫一厘均是民脂民膏。一家农户全年穿衣吃饭也不过五两银子,你一次出手就送了六百两银子。张书吏,你管钱粮,你替我算算,六百两银子是庄户人家多少户一年的衣食钱?”

    那钱粮吏首一直缩站在一边,这时问到了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海瑞盯向了他:“算不过来是吗?”

    那钱粮吏首只好答道:“回堂尊,是一百二十户百姓一年的衣食。”

    海瑞:“好个以主待客之礼。一出手就送掉了一百二十户百姓一年的衣食银子,你这个主人当得真是大方。你说我大明朝各府州县都是这个例子,这个例子写在朝廷哪个条文上,你拿来我看。”

    田有禄哪里还有话说,跪在那里不停地流汗。

    海瑞紧盯着田有禄:“我再问你一句,胡部堂的儿子你以前见过吗?”

    田有禄:“回堂尊,以前没、没见过。”

    “这就是了。”海瑞站了起来,“我和胡部堂见过面,而且有过深谈。胡部堂本人就对搜刮民财耗费官帑以肥私囊深恶痛绝。真是他的儿子,就不会接受你这样的贽敬。接受你的贽敬,就一定不是胡部堂的儿子。拿我的签,带着差役把这个人抓起来,你亲自送到胡部堂那儿去。”说着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红头签扔在田有禄面前。

    田有禄知道自己这是又倒了血霉了,再也顾不得面子当堂磕起头来:“堂、堂尊容禀,州里给卑职打的招呼,这个人确实是胡公子。再、再说,四百两贽敬的银票现在还在卑职身上,并没有给他。卑职怎么敢把胡公子押送到部堂大人那儿去。卑职万万不敢接这个差使。”

    海瑞:“不接这个差使也可以,你就脱下官服官帽,等着杖四十,流三千里吧。”

    田有禄眼睛睁得好大:“堂尊,卑职犯了什么罪,你要这般置卑职于死地?”

    海瑞:“我没有叫你去死,我也不能置你于死地。我治你是按的《大明律》的条文。为了巴结上司,拿官帑行贿朝廷大臣,置胡部堂以收受贿赂的恶名,其罪一。虐待亲生父亲忤逆不孝,其罪二。《大明律》你那里也有,翻翻看,犯了这二条,是不是杖四十,流三千里。”

    田有禄知道这是来真的了,立刻说道:“堂尊,念在这几个月卑职侍候的份上,容卑职先把家父接回家奉养,再把胡公子……或许不是胡公子,就是那个人送到胡部堂那里去……”

    海瑞见他惊惶失魄的样子又好气又可怜:“你的父亲我会安排人去接。你现在立刻把驿站那个人送到胡部堂那里去。”

    “卑职就去,卑职这就去。”田有禄都快要哭了,“卑职立刻带人把、把那个人送到胡部堂那儿去。”

    海瑞:“去吧。”

    田有禄站了起来,满脸的汗水把眼睛糊得都睁不开了,擦了擦眼睛,望向了差役班头:“你带人跟我去。”

    那班头这时竟假装没听见,眼睛望着别处。

    海瑞历来深恶痛绝的就是赵班头这样的衙门差人。晚年他曾经用“贪恶欺滑顽”五个字概括这等衙门差人,称之五毒之人。此时见这赵班头兀自这副模样,动了真怒,猛地抓起惊堂木一拍:“跪下!”

    赵班头刚才还装模作样,这时竟像弹簧般立刻跪倒了:“老、老爷有何吩咐?”

    海瑞:“县丞派你差使,你没听到?”

    “什、什么差使?”赵班头兀自装懵,待看到海瑞刀子般的目光又连忙改口,“听、听到了,押送人。小的这就去。”磕了个头站起,立刻对几个差役:“走吧。”

    “不用你去了。”海瑞又喝住了他。

    赵班头定在那里。

    海瑞目光炯炯扫向堂上一干公人:“这个姓赵的班头,在街市上以为我待罪在家便视若不见,现在见田县丞有了干系又翻脸不理,可见这个人平时对小民百姓何等凶恶!常言道‘身在公门,手握人命’。要是你们都像他这样,淳安的百姓不知要遭多少罪孽!王牢头。”

    王牢头连忙答道:“小人在。”

    海瑞:“你不是抱怨牢里是空的吗?把这个姓赵的班头关进去,听候处置。”

    “是。”王牢头哪敢犹豫,爬起来走到那个赵班头身边,“走吧。”

    那赵班头:“大老爷,小的有错也不至坐牢。”

    海瑞:“无视上命,凌虐百姓。你不坐牢,大明朝也不用设牢房了。带下去!”

    王牢头向跪着的两个牢卒示了个眼色,两个牢卒爬起来,一边一个拉住赵班头的手臂把他扯了起来。

    王牢头:“走吧。”

    三个人押着那赵班头走了出去。

    海瑞望向另外几个差人:“你们跟田县丞去驿站。”

    几个差役大声齐应:“是!”

    田有禄在前,几个差役在后,慌忙走出了大堂。

    钱粮吏首刑名吏首还有剩下的一班差役牢卒都低着头站在堂上。

    海瑞:“淳安今年全县被淹,家家百姓颗粒无存,好些人倒塌了房屋还住在窝棚里,全指着新产的那些生丝度过荒年,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居然四处抓人,夺民口中之食,各自互相看看,你们这样做还像个人吗!”

    一干人等头低得更下了。

    海瑞:“巡抚衙门追税的公文我已经撕了,请求朝廷免税的公文我也已呈了上去。有人不想让淳安的百姓活,朝廷不会让淳安的百姓死。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向百姓追讨税赋,尤其不许抓人。谁再敢抓人,就到牢里跟那个赵班头做伴去。都听到了吗!”

    所有的人:“是。”

    这一句答得真是有气无力。

    上百架织机发出的声音依然是那样轰鸣。还是那个织坊,还是那些织机,还是那些织工,织出来的还是那些上等的丝绸。

    这时的赵贞吉身兼着织造局的差使,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来这里促织。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钦案明明结了,锦衣卫那头和另一个锦衣卫仍不回京,也每日在几个织坊里转悠,这就明显表示出了皇上一直在盯着杭州这五十万匹丝绸。今天又是这样,五个徽商就跟在赵贞吉和那两个锦衣卫的身后,在通道上看着一架架织机上一根根蚕丝织成一片片丝绸,五个人的脸却都比盖死尸的布还难看。

    其实赵贞吉何尝想让治下的百姓去死?前方抗倭急需军饷,可沈一石织坊却因生丝日缺日日减产。还有最让赵贞吉头疼,也最让几个徽商揪心的是,丝绸在一架一架织机上织,本钱从徽商身上一两一两往外掏,最后沈一石这片产业属谁,名分却仍然暧昧不明。赵贞吉签的约是卖给了五个徽商,皇上的旨意里却说这些织坊从来就是江南织造局的。徽商们急着要赵贞吉给个说法,赵贞吉身边日夜跟着皇上派来的人,哪里能向皇上去讨说法?

    “现在每天的织量是多少?”赵贞吉提高着嗓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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