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冷水蘸湿了帕子敷脸,这一套已经做得熟门且熟路了。
不片刻,房门扣扣响了两声,又响起外婆那有如风中战栗的嗓音:“囡囡,你没事吧?快给外婆看看。”
宁青穹回过神来,放开帕子看了看脸,见还十分明显,只好又重新浸了浸帕子覆在脸上,一面应了外婆,一面转身去开门。门外的外婆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着柴堆,满脸镇日辛勤劳作的风霜,两手鹤皮骨瘦的岁痕,她一见了宁青穹的模样,立时抬起一只颤巍巍的手轻轻地掀她的帕子,待看到宁青穹脸上五指红痕,眼中便包了泪花,直道:“作孽啊,作孽啊,怎么就娶了个这么没良心的。”
宁青穹抿着嘴角不作声。她知道外婆也就是叹叹罢了,自舅舅的营生丢了,又染上了赌博恶习,舅母攥了所有银钱后,就连外公都要上山挖草药卖了,她哪能有什么办法对付舅母?
若说破罐子破摔去告个不孝忤逆要休妻之类的,单只舅舅这一关就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他既不会同意伤了舅母,二老也不会舍得让儿子受刑受苦。
外婆又含着泪道:“囡囡啊,衣服你就别洗了,手都冻成这样了,外婆去洗,啊,你先歇着,回头外婆找点柚子皮来给你擦手。”说着就要颤巍巍地转身离去。
宁青穹怎么能让她既烧饭做菜扫地又洗这外面接来的许多衣裳?忙拉住她,说道,“外婆,我没事儿,你忙你的去吧,我马上去洗,约莫两个时辰也就洗完了。”
“哟,还当人家是千金小姐呢,洗个衣服委屈她啦?”宁青穹和外婆一起转过头去,就见舅母正一脸嫌恶地拿脚尖踢开一根跌落在路边的木柴,那双涂了艳红丹蔻的手捏着一枚瓜子轻轻一磕,就发出嘎嘣的一声脆响。她朝宁青穹催促地努了努嘴:“还不快去洗?”
宁青穹并不如何搭理她,微微一低头就出去了。
舅母朝她的背影啐了一口,瓜子壳划过一道嚣张的上弧线弹在柴房门框上,弹向了某个柴堆的一角,悄无声息地落地了。
冬日洗衣服并不是一种多么好的体验,尤其对宁青穹这种以前没怎么做过的人来说。但是哭过之后,宁青穹就感觉好多了。从前母亲在世时每常说笑一笑十年少,便是最后那些时日,沉珂在身,病痛折磨,她在宁青穹面前也常带笑模样,并不愿展现给她看自己为苦痛所扰的模样,道是最后的时刻,且将要去会她的父亲,自要笑着走,要在她心中留下最美的音容笑貌,往后她忆起但有欢声,无悲苦也。
也叫她日后时时开心,事事莫要太过介怀。
母亲自是知晓舅家情形,外公外婆是一点也压不住舅母,宁青穹且过得不会顺遂。但她一个孤女,家已被远在京城的父族牵连得抄了,身上只余几张母亲藏在她孝衣中给她应急并将来作嫁妆的银票,奶娘已经被舅母寻了由头遣回家去,几个丫鬟也都不知道被她发卖到哪里去了,她孤身一人又能住到哪里去?若是自己单去赁了一个小院子,且还要怕夜半被歹人翻墙进来劫了财害了命。
宁青穹重新坐回了水盆前,将那盆灰扑扑的水倒了,重新拎了水桶倒了清水进去,哗啦啦倾泻的水帘在晨曦下跳动,泛出点金一般的光泽来。也偶有水花溅出木盆,洒在黑色石砖上,顺着石沟流淌四溢,浸湿了石缝中那些沥沥的青苔。
在宁青穹左侧方,有一朵鹅黄的小花,这朵小花自缝隙中破土而出,紧贴石壁,越过砖台,在一片静谧的黑青中展开了一挺青绿蓬勃的枝叶,点出了绒绒的暖黄来。这暖色仿佛能将温度蔓延,一直延伸到宁青穹的冰凉彻骨的双手上。宁青穹把手指伸进水中轻轻往左侧方向一撩,水珠翻飞,噼噼啪啪地打在小花附近的砖石上,湿了绿叶儿,润了黑根地。又有晨光送染,刹那便绿芽荧荧,光点闪烁,愈显生机勃勃。
宁青穹边用皂角搓洗手底下花花绿绿的衣裳,一边看着那株小草笑了。她的手指又红又肿,但她好像一丝也不痛,一毫也不难捱了,提起衣裳查看垢处,又沉沉地压进水盆之中。
正是:衣似锦花水中荡,人如青枝迎风驻。但喜晨光递暖来,也把冰水作暖炉。待到宁青穹全部洗完,戳着晾衣杆一件一件晾晒好,业已是临近中午的时分了。在一片朴素清爽的皂角香中,宁青穹仰起头,眯起眼,仰望头顶暖融融的太阳,心中生出一种突突的期望。
只要在太阳底下,她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都能被照耀到。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还会是。
她只保持着这个仰望的姿势片刻,就被她那有如从风烛残年中硬生生回返来的外婆打断了:“囡囡,晒完衣服了啊,来吃饭吧。”宁青穹回过头去,朝外婆露出一个拂风点雨般的清致笑容:“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