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御手洗的异常举动吓得心惊胆战。
“哇!哈哈哈哈!我真是一个大笨蛋!”
“喂、喂。”我抓住御手洗的肩膀。
“多么简单的事情!多么可笑的错误!因为太简单,一下子反而弄不明白了。”御手洗说完,又仰天狂笑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暂时不打扰他为妙,我静静等待他的发作平息。
“到底怎么啦?御手洗,是怎么回事呀?”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你在想些什么呢?”
“怎么回事?很简单呀,石冈君。对方疏忽啦。中途急急忙忙改变了楼层,我也疏忽啦,忘记了这回事。你们想知道我在考虑什么吗?”御手洗叫喊似的说,因为海边国道上充斥着汽车的噪声。
“问题很简单,就出在幽灵大楼身上。石冈君。你好好看看这栋幽灵大楼吧。”御手洗指指位于我和藤谷背后的稻村崎公寓。他抓住我的双肩把我的身子转过一百八十度,大楼就耸立在我的前方,藤谷也赶紧转过身注视大楼。
“石冈君,这栋大楼是几层建筑呢?”在倾盆大雨中,御手洗大声问道。
“八层建筑吧。”我答道。
“请你数数看,就在这里数楼层。”
御手洗将我的身体固定至正对着大楼的方向。我和藤谷伸出食指,一二三地开始数阳台的檐篷。
“啊!”“哇!”
我和藤谷不约而同地惊呼。“有九层呀”
怎么变成九层建筑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瞧,这就是幽灵大楼。走,我们回去从头再来。我想这次我一定可以带你们进入从未见过的世界。”御手洗兴高采烈地说道。
我们屏息再度回到大厦的电梯中,御手洗转而放低音量说:“请你们闭上一只眼睛,在我说‘好’之前不要睁开。”
“为什么?”我问道。
“就照我说的做吧。现在没有说明的时间了,你们很快就会明白的。”
御手洗说完,也闭起自己的一只眼。他用左手遮住眼睛,我们也模仿他的动作。他接着说道:“我疏忽了。三年前的六月二日,这栋大厦的楼层标示做了更正。那么电梯内楼层按钮的数字自然也要更换。四楼出现了,原来的五楼改为四楼,六、七、八、九楼则相应改为五、六、七、八楼。这么一来,九楼就不见了,所以从那以后,这栋大楼变成了八层建筑。”
“可是御手洗,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栋大楼又成了九层建筑。”
“正如你所说,石冈君,四楼没有了。起初是对方的错误,把四楼当成死楼,后来则成了误导我的源头。”
“嗯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没关系,石冈君,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思考。”御手洗说完,按下电梯门的关闭按钮。在他的脚下,积聚了一小摊雨水。
“请两位做好心理准备,从现在开始,这部电梯将变成通往地狱的太空船,究竟将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无法完全预测。但事态非常紧急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来不及做详细说明。或许我们将面对这起事件中最危险的情况,请两位特别留神,不要受伤。说得严重一点,处理这件事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一旦情况危急,请务必按我的指示行事,听清楚了吗?好,我们走!”
远处隐约传来雨声和雷鸣声,御手洗毫不犹疑地按下楼层按钮。乍看之下,按钮的顺序与上次并无不同,我用单眼看着亮灯,从上到下依次为“7、6、5、4”而上次是“8、7、6、5”
电梯隆隆上升,如果电梯和上次一样运行的话。这一次应该会停在四楼吧。我暗暗祈祷电梯不要发狂才好——御手洗究竟要把我们带往何处呢?
随着眶当的震动声,电梯停止了,多半是停在四楼吧。在电梯门打开前的短短一两秒钟,我竟感觉这段时间非常漫长。听了御手洗说的那番话,我的心脏一直快速地跳动着。
嘎吱嘎吱,电梯门终于打开了,在正面墙壁上,可以见到“4f”的红色文字标示。果然如我所估计的,电梯还是停在四楼了。
但接下来的瞬间,却让我惊奇得目瞪口呆。
这四楼非常怪异,与其他楼层迥然不同。首先是楼层内充斥着奇异的气味,但我又说不上这是什么气味。另一个怪异之处是昏暗,外面的太阳应该还没下山,但这楼层的走廊却非常昏暗。此刻,电梯内的灯光照射到走廊上,当电梯门关闭后,走廊肯定是漆黑一片。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免感到畏怯。第三个怪异之处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无论是墙壁或地板,看起来都特别肮脏。墙上到处是污垢,壁纸大都脱落或剥离,地板上则满是纤维尘埃,像薄雪般地堆积着。
此外,好像有干燥的沙砾薄薄地覆盖着地板,地板上还散布着木片和水泥碎片。
我们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我想这一定不是稻村崎公寓。正如刚才御手洗所说,电梯已经变成了太空船,在异次元空间飞翔,把我们带到了未知的地方。
“别出声!”依旧盖住左眼的御手洗低声说道“从现在开始,只有我可以说话,要活命的话,请按我的指示行动。好吧,前进!
尽量减轻脚步声。”
于是,我们开始在未知的世界里慢慢走动。虽然尽量放轻步伐,但每走一步,地板上便扬起纤维尘埃。臭味变得越来越浓烈,我努力辨别着这是什么气味。同时,我还注意到远处传来轻微的音乐声,那是节奏轻快的音乐,像是单簧管演奏的声音。它的旋律分明,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音乐。欢乐的音乐与这个地狱般的场所。给人一种非常不协调的感觉。
嘎吱嘎吱,我们身后发出巨大的声响,那是电梯门关闭的声音。回头一看,我不禁大吃一惊——电梯门本应已经合上,但此刻电梯上的门才正在关闭。在这瞬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以接受亲眼见到的事实。巨大的电梯开始在我眼前慢慢下沉。啊!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迷迷糊糊地思考着。
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见到这种光景的。
“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御手洗的耳语声传来。
睁开闭着的一只眼,只见到肮脏而巨大的电梯顶部就在眼皮底下,电梯正在往下沉,不一会儿,只留下纵深的水泥坑道。
“这里的电梯门是用玻璃做的。”御手洗小声说道。从下面射上来的光线照在他的侧脸上,让人觉得他似乎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请看那边。”
我们顺着御手洗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有个好像把电梯槽横放的水泥制正方形隧道,隧道没有窗,只是在右侧墙上有一扇小门。现在能看得见小门,全靠御手洗让我们先闭起一只眼睛。如果在明亮的电梯中睁着双眼,眼球的瞳孔将会收缩至最小,那置身黑暗时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从小门的狭缝中透出一丝光线,御手洗慢慢地往这束光线的方向走去,像猫一般蹑足前进。
“这里是什么地方?”藤谷低声问道。
“这里是不存在的死亡楼层,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所以不想死的话,以后最好闭嘴!”御手洗用坚决的语调发出命令。他蹑足走到门前,将身子紧贴在门边的墙壁上,然后又用唇语和手部动作示意我们上前。
御手洗慢慢走到门前,伸手抓住杆状把手,慢慢向下压,门徐徐地朝他打开了。淡蓝色的光线从室内射出,慢慢地驱逐了走廊里的黑暗。雨声变大了,愉快的音乐声也越来越大。利用门的惯性,御手洗用指尖轻轻一弹将门推了回去,他再次紧贴在门边墙壁上。
不可思议的是,竟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于是御手洗又离开墙壁,慢慢将头凑到门缝前,窥视室内情况,然后悄悄开门进房。
他的脸朝向室内,手臂后弯摇摆,示意我们入内。
我在先,藤谷殿后,也悄悄地进入室内。这里是个奇妙的空间,淡青色光线隐隐约约地充斥在大客厅中,这是从外面透过滂沱大雨射进来的光线。我终于记起现在应该是日落前的黄昏时刻,就是说,这房间现在只靠外面射入的光线照明,天花板和墙壁的电灯都未点亮。
然后就像波浪起伏一般,时高时低的雨声充斥在屋中,这是直接打在阳台瓷砖上的雨点和从檐篷滴下的雨滴的混合音。之所以会听到这么大的雨声,是因为阳台与室内相隔的大型落地玻璃门完全打开的关系。雨水飞沫形成白色雾霭,卷起窗帘侵入室内。雨势非常激烈,好像暴风雨来袭似的。在白色烟雨的彼方,连广阔无垠的太平洋也完全见不到了。风声呼啸,窗帘布迎风抖动。雨势更大了,因为打到阳台瓷砖上的雨点越来越多。在阳台外面,苍白的天空频频发出白光,雷声隆隆,间隔时间比刚才更短。
这一切就像是幻想中的景象。在宽广的室内,地面原本镶嵌了漂亮的装饰砖,现在已损坏不堪,多处剥落。天花板垂挂着树枝状吊灯,墙壁上也装了欧式古典格调的照明器具,但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右手墙边是壁炉和大理石的装饰台,装饰台上摆放着戴褐色灯罩的大型台灯,四周墙壁则贴着白色暗花壁纸,但却处处浮现褐色污迹。壁炉上方摆着大型镶金雕饰的椭圆形画框,玻璃镜也已破碎。
壁炉前方摆着一套洛可可风格的家具,从其华丽的外形可以知道一定是高档货。但是陈旧的坐垫都破了,里面的纤维飞舞出来。
这里看来就像是没落贵族公馆的会客室,我为它的荒凉感到心酸。此刻,音乐和雨水的湿气正在这房间里静静地弥漫开来。我忘了置身于此地的不安,环顾四周,看得出神。室内好像没有人,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播放着古老的音乐,这种华丽的单簧管乐音更加强了室内的荒凉感。
左手边,正在摆动的退色窗帘布后是关得并不严实的门。门的把手也是杆型,但不知为何被装在了较高的位置。御手洗跑到门前,让背部贴住窗帘,从门缝里窥视室内的情况。我也挨近门边。
站在能从门缝看到室内的位置上。站在门前,古老的音乐声变得更大了,音乐声好像就是从这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因为我见到了奇怪的东西。室内有个玻璃筒,而玻璃筒上有个圆台,圆台上有着一张白发凌乱、满是皱纹的老人脸孔。这是不是人被砍下的首级呢?我几乎想大声发问。如果是女人,肯定要被吓得惊叫出声了。由于有段距离,很难判断,但大致可以看到老人的眼眼紧闭着,白色液体从唇边一直流到下颏,头颅的左右用支架撑住,大概是为了防止它会突然滚落。
御手洗用指尖推门,门框发出轻轻的吱呀声,音乐声越来越大,门慢慢地被打开了。室外闪电雷鸣不断,每闪一次光,老人的首级便清晰地浮现出来。流淌着雨水的玻璃窗也投影出老人沉睡般的面容。开门的吱呀声完全被淹没在雷鸣声、滂沱大雨声和音乐声之中。
我环顾室内,这里好像是个卧室,但它的床与普通的床不一样,是个铺着白色床单的倾斜平台,或许是因为前侧床脚损坏的关系吧。臭气来源应该也是这个房间,门一打开,臭味顿时变得更加浓烈。迅速扫视室内一遍后,御手洗径自进入房间,直接奔向老人,我和藤谷紧跟在后。远看像是首级,但趋前一看,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老人的头部搁在玻璃圆筒上,左右用金属支架撑住,支架上部做成半球形,正好将头颅托住;老人的额头上则缠绕着铁丝头箍。在透明圆筒中,装的是老人穿黑衣的身子,圆筒中间还装了两个圆形小喇叭。我用手指触碰透明圆筒,发现不是玻璃,而是塑胶,准确来说,应该是丙烯树脂吧。再仔细观察,圆筒下半部向四周伸出几条支臂,支臂前端装着小滚轮。使圆筒可以自由地向前后左右移动。但最不可思议就是,老人没有手臂,仅仅在圆筒的左右有两支短椽木似的凸起。
门边的窗子旁,也就是我们的背后,老人的正对面,摆着一台只有在美国老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大型点唱机,玻璃盒中有许多小灯泡在闪闪发光。此刻,正有一张唱片自动播放着。原来轻快的音乐源出于此。投入硬币,选择自己喜欢的曲子,唱片就会自动播放。
产生臭味的部分原因也知道了,那是老人的呕吐物所发出的气味。
我们看到的白色液体就是黏结在一起的唾液气泡。这呕吐物从唇边开始。然后滴到平台上和透明的圆柱体上。当然,臭的理由不止于此。
御手洗用双手触摸老人的脸孔,又用手指撑开老人的眼睑。在御手洗仔细检查时,与现场极不协调的欢愉音乐一个劲儿地播放着。
“他是谁?”我压低声音问道。
“这个人究竟是谁?”藤谷也问道。
“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啰。”御手洗低声回应“你们清楚知道他的存在,却见不到他踪影。”
“三崎陶太?”藤谷脱口而出。我受到强烈的震撼。
“难道真的是三崎陶太吗?”
我和藤谷异口同声地发出悲鸣般的质疑,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男人的脸。满脸皱纹,额头和太阳穴浮现老人特有的细小褐斑,头发凌乱,已经完全花白了。黑发难得一见。头顶则近乎光秃。在稀疏的几根头发间可见到苍白的死人般的皮肤。怎么看都是一个老人呀!三崎陶太应该生于昭和三十七年,那么到今年正好是三十岁,为什么会衰老得这么厉害?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已经死了。”
我们背后突然响起洪亮的男人的声音,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就要停止了。因为点唱机的音乐戛然而止,男人的说话声显得异常清晰。我们猛地回过头,想看看发声者是谁。
背靠着点唱机,站着一个男人。这人我从未见过。他戴着银边夹鼻眼镜,中等个子,身材略显肥胖。在电光闪耀时,可以看见此人还很年轻,白皙的脸上留着小胡子,露出柔和的目光。是他把点唱机关掉的吧。
外面的闪电继续着,沭浴在白而锐利的光线中,又有一样不可思议的物体悄无声息地进入房间,停在男人身旁。之所以没有声音,是因为那物体靠着车轮来进行移动的。就在戴夹鼻眼镜的男人的腹部高度,出现一头非常浓密的银发,但头发非常凌乱。好像是从室外迎着强风来到此地。奇怪的是,他们两人都没有被雨水淋湿。
后面进来的人,正是藤谷他们偷拍到的旭屋架十郎。穿着与照片上相同的装束。虽然在银幕上多次看到他的风采,但还是第一次直接看到本人。
“你们错啦。”御手洗露出信心十足的神色,静静地说道“三崎陶太就在这儿。”
我再次感受到好像被高压电击中的震撼。
“他在哪里?”藤谷与我一样惊诧不已。
“就是披着假发,坐在轮椅上的这位。”御手洗低沉的声音在充满雨声的屋内显得非常响亮。
“什么?”藤谷惊愕得目瞪口呆。
“那旭屋架十郎又在哪里?”我问道。
御手洗演戏似的弯下上身,慢慢伸出右手,指着载于透明圆筒上的老人。
“他就是旭屋架十郎吗?”
“是呀,就是他,不过现在已经死了,看来他是患了肺癌。香织所说的活着被埋入坟墓的玛特莱茵小姐就是指旭屋。原来是护校学生的她,为了救旭屋从家里冲出来,结果遇上车祸。我们固然很急,但她更着急。然而,谁也救不了这位巨星。他静悄悄地在这无人知晓的坟场里死去,可以说,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日本电影的一个时代在今日悄然结束。”
“如果我们不来,你们一定会把这个事实隐瞒十年,对不对?
陶太君,请你摘去假发,让我们见见你的真面目好吗?你好像装了假肢,是不是?”
“我不知你是谁,但看你一副名侦探的派头,能猜出我的名字吗?”戴夹鼻眼镜的男人挑衅似的说道“看你这惹人生气的语气,好像知道我的名字一样。”
“那当然。如果你早点跟我联络就好啦。古井教授很担心你呀。
野边修先生。”御手洗一边笑着一边信心十足地说道。
“你已经知道了?”
“对,我已经明白了一切,包括你在这个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不妨到隔壁房间,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听我做详细的说明吧。”御手洗用右手指指邻室。
屋外闪电又起,正好照出四名男子在房间里无言站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