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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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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泊好车,我们一起爬上四楼。

    走到家门口,我倏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猛地转身看着后面的慕承和。

    “还有事?”

    “我……”我很想说,老师,改变主意了。可是,这还来得及吗?

    “你先等我一分钟。”说完之后,我把他留在外面,自己迅速开门,钻进屋子,以超人般的速度将沙发上的内衣、睡裙、充电器,还有茶几上的爽肤水、杂志、零食一股脑儿地塞进卧室里,这才将他请进门。

    他环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感慨说:“还好,比我想象中整洁多了。”

    我的脸黑了下去,我敢打赌,他心里肯定很想笑。

    最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吹空调,我在厨房里埋头做饭。我一边淘米,一边哀怨地回头瞅了瞅客厅里的慕承和,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后悔。后悔为什么他请客吃饭我不去,还要很脑残地提议自己做给他吃?

    餐桌上放着他带来的伏特加,我眼馋地咽了咽口水。

    过了会儿,我正在炒土豆丝,他站在门口问:“要不要帮忙?”

    “不用,还有一个干煸的鸡翅膀就OK了。”

    “这么多菜。”他瞅了下,“没想到你真的会做饭。”

    “以前我妈上班,我爸跑出租车,一天三顿都是我自己做饭吃。所以一般家常菜我都会,但是太难的就不行了。”

    他走进厨房,问我:“有红酒吗?”

    “有啊。干吗?”

    “下一个菜,我做给你吃。”

    他说着就取下墙上的另一条太阳花的围裙系在身上,放水洗手,再洗鸡翅,沥干水,回头又问我:“奶油有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还不太习惯,过了老半天才回答:“没有。”

    “有牛奶就行。”

    “牛奶有!”

    “番茄酱?”

    “有。”

    我准备好东西,站在旁边看着他用红酒、牛奶等作料将鸡翅腌制起来。

    “你要做什么菜?”

    “红酒鸡翅。”

    “鸡翅还可以和着牛奶红酒炸?”

    “俄式做法。”接着,他补充一句,“我觉得一般小朋友都爱吃。”

    “……”

    “我有个同学孩子今年都三岁了。”我说。

    他怔了怔:“多大?”

    “三岁。”我用手指伸到他面前比画了下,“高中同学,她高考完就回家改了户口,和人结婚。大二寒假的时候我们开同学会,她把孩子带来,教他叫我们阿姨,真是吓死我们了。”

    他笑了下,没接我的话,打开油烟机。

    “你肯定也遇见过这种事。”我说。

    “我以前的同学,都比我年龄大。”他说,“现在很多人都生儿育女了。”

    “是不是这其中也有让你黯然神伤的女同学?”我带着猥琐的表情问。

    “有那么一两个。”他居然老实地回答说。

    “啊?”我吃惊,“真的有啊?”

    “但是人家看不上我,我那个时候比她们小好几岁。”

    “哦。”我意味深长地点头,随即总结,“原来你喜欢年纪大的。”

    他含笑着摇头,似乎都懒得张嘴反驳我。

    电饭煲的按钮跳起来,我去拔插头盛饭,然后摆好碗筷。

    这时,刘启电话来了。

    “吃饭没?”刘启问。

    “马上就吃。”

    “代我问慕老师好。”

    “嗯。”

    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了下,并没有告诉他,我和慕承和在家做饭吃。

    慕承和将红酒鸡翅端上桌,然后回厨房放围裙。那盘鸡翅,红棕棕,散发着香味。于是,我趁机伸手去拿盘子里的鸡翅,哪知烫得要死,急忙放开。随后,将手指放在嘴里咀了下。甜丝丝的,很诱人。

    待他坐下来之后,我问:“要不要喝酒?”

    “你可以喝一点,我不喝。”

    我嘿嘿直乐,回去拿酒杯,刚进厨房,手机铃声又响了,于是折回去接。

    “喂”我说。

    “桐桐。”是老妈。

    “妈。”

    “你在哪儿?”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

    “在家呢。”

    “桐桐,陈妍死了。”

    我愣了下,回问道:“陈妍?不可能。”

    瞬间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

    “怎么可能,前几天她还给我发短信。你早上不是还说到她吗?”

    “昨天晚上她就不见了,刚才我们找到她,她……”老妈没再说下去,转而说,“你要是有空,就来一趟吧。”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挂掉电话,回头瞥了一眼慕承和,然后就开始一边对他解释,一边找证件,拿充电器,收拾东西。

    慕承和放下筷子,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做这一切。

    末了,说了一句:“我陪你去。”

    等我们坐上去B城的大巴车,已经是下午四点。本来我们的票是17、18号,哪知两个座位正好错开。慕承和对我旁边的阿姨说了两句好话,才换在了一起。

    阿姨笑盈盈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慕承和:“你们是同学啊,学校放假了,一起回家?”

    我心情低落,没有答话。

    慕承和笑笑,不置可否。我发现,只要是他不想对对方说什么的时候,冲人笑一下就行了,真是一个好方法。

    一上高速,司机就开始放电影。

    他和我都没看报纸杂志,离电视屏幕又太远,于是一同望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物。

    我沉默,他也沉默。

    大巴出了绕城高速,驶过立交桥时,换了个方向。刺眼的阳光转而从我们这边的窗户射进来,我们不得不将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

    我坐着不太舒服,就将头无力依在车窗玻璃上,随汽车一起晃动,偶尔颠簸一下。在这种有节奏的摇晃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也没睡踏实,只觉得有人替我关掉头顶的空调风口,还将我的头换了个方向,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眼睛睁开,发觉并不是梦,而是我确实正靠在慕承和的身上。他很瘦,所以肩膀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硌得不舒服。但是犹豫了稍许后,我却让自己保持了这个姿势。

    他一直没动。

    我也不敢动。

    我害怕,我稍微有任何动静,就会让他发现我已经醒了过来。

    不知汽车又行了多少公里,我的眼睛看不到电视屏幕,一直在用耳朵听里面播放的电影,只知道男主角的第一次告白,被女主角拒绝了。

    我脖子酸得厉害,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离开慕承和的肩。这才发现,他其实已经睡着了。他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是为了让我能更好地依在他肩上,身体坐得很低。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平放在膝盖上,五指微微卷曲,掌心向上。

    大巴时不时地来回颠簸,每次晃悠一下,他膝盖上的手,就会往下滑一小截。我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滑落,当最后完全下坠的时候,和我手碰在了一起。

    我承认,我刚才是故意将手放在我们俩之间,守株待兔一般地等着它掉下来的。

    可是在手背挨着手背的瞬间,我却突然弹开了,慌忙地将手收了回来。

    在空调的冷气下,他的手显得有点凉,我的却是滚烫。

    我都忍不住开始唾弃自己,和刘启谈着恋爱,却对慕承和存着妄念,于是翻开手袋,拿出手机给刘启发了个消息,告诉他我有事去我妈那里一趟。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一系列动作惊动慕承和,让他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然后将刚才我碰到过的那只手,又重新放回了腿上。

    过了几分钟,刘启回复了我短信。

    “什么急事?”

    “我妈妈一个同事的女儿去世了,我去一趟。”

    “那你路上小心。”

    我看着那行字,按了返回键。我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是不是我们这个样子的,起先接受他,是我自私地想利用他忘记慕承和,后来他对我好,我也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甚至公开了我们的关系。跟他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很安心,觉得他这么待我,我就应该接受,而书上、电视上那些感天动地的爱情体会,不过是骗人眼泪和钱财的艺术把戏,现实中的爱情就该是我和刘启这样,平平淡淡,有时间的时候吃饭约会,没时间的时候各自忙碌,几天不见面,也谈不上有什么思念或者心灵的悸动。

    我甚至觉得,我对慕承和的好感仅仅是青涩少年的无畏迷恋和追捧,等我有了刘启肯定就忘了他。

    可是,当我碰到慕承和的手的时候,就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突然有点惊慌失措了。

    “慕老师。”我叫得很小声,但是过道前排看报的男人却依然听见这个称呼,很好奇地瞅了下我们俩。

    “嗯?”慕承和回答。

    “好像走到一半多了。”我改口说。其实,我想问,要是到了那里,我给我妈怎么介绍你,我老师,还是我的朋友?当我接触到那位男性乘客研究的目光,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启齿了。

    “估计八点左右就能到。”他意识到什么,补充说,“等送你到了之后,我就回A城。”

    “慕老师……”我又叫了他一声。

    他转头看我。

    “谢谢你。”我说。

    连刘启都未想过要陪我来,而他却没有一点迟疑。

    他笑:“每回你对我说谢谢,表情都很严肃。”

    “啊?”我纳闷,“什么时候?”

    “上次在星巴克也是。”

    我想到自己后来一个人在大街上跟丢了魂似的,很不自在地反问:“有吗?再说了,你是老师,我是你手下的学生,肯定不能对你嘻嘻……哈哈……的……”

    我缓缓顿住,没再往下说,因为发现他看我的眼色不太对。只见他敛去笑容,眉毛拧起来,视线落在我的嘴上,然后又移开,给我的感觉好像是突然就不高兴了。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问。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茫,盯住我的唇。

    “我真的说错话了?”我又问。

    这下,他好像明白了,摇了摇头,还冲我努力挤了个笑脸,随即将头转过去,后脑勺依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我发现他的额头冒出了一层汗,便急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晕车了?”

    他却再没有搭理我。

    我突然想起来,去年除夕的那天夜里,他也是这样,好像转瞬之间反应就变迟钝了,连说话都要重复两三遍才能听懂,完全不是平日里的那个慕承和。

    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冒上心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怕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过多久,大巴缓缓减下速来,最后居然停了。司机一打听,才知道前面遇见了什么车祸,只能单向放行。

    这一停,司机就将油门熄了,过了会儿居然还关掉冷气。不到几分钟,车内的气温开始直线上升。听见乘客纷纷抱怨,司机不耐烦地解释说:“我们用多少油,公司是有规定的,现在也不知道堵多久,只能省着花。我顶多开一会儿,关一会儿了。”

    即使这样,仍然感觉到闷热。

    慕承和一直没有动,眼睛紧闭,眉毛微蹙。

    我记得他很怕热,也怕他热起来更难受,于是从手袋里翻出了记事本,扯了几页下来,叠在一起给他扇风。

    他终于睁眼看了我一下,张口说了四个字:“薛桐,不用。”

    我说:“没事儿,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他合着眼,并无表情。

    看着他的脸,想起小时,爸爸在世,我们家还住在老城区的房子里,他每回扛煤气罐回家,都要上八楼。老爸长得胖,特别爱出汗,爬不了两层就会放下来歇口气,全身汗流浃背。我便追在后面,拿着小扇子踮起脚给他扇风。其实那点凉爽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老爸总会很高兴地说:“桐桐真是爸爸的好宝贝儿。”偶尔在闷热难熬、又停电的夜晚,老爸也会拿着把纸扇子睡在旁边给我扇凉,而自己却汗如雨下。一般情况下,我还没睡着,他就开始鼾声大作了。

    回忆起这类琐事来,再想到陈妍的猝然离世,慕承和的急病,难免备感伤感,于是心中更加难受。渐渐地扇风的频率开始变慢,手腕觉得酸疼,于是换了另一只手继续,坚持没多久,还是慢慢地缓下去。

    就在我再一次准备换边的时候,他的手抬起来,指尖先是触到我的胳膊,随后缓缓地挨着皮肤往上移动,到了手腕,接着是手掌。

    然后,他将我的手紧紧握住,再拉回胸前,没费唇舌,而是直接用动作制止了我。

    我手上握着那几页扇风的纸,而他,则握住我。并非像恋人牵手那般十指交握,而是从外面将我覆住,然后搁在他的腿上。

    捏在我手里的临时纸扇,已经皱得不见原型。

    我知道,他是觉得跟我说了我也没听,于是干脆不让我动弹。

    “你要是嫌我烦,我不扇了还不行吗?”我说。

    他置若罔闻,仍是没松手。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

    车载电视换了一部新电影。

    远山的田野已经被渐渐降临的夜色模糊了,山头偶尔能看到一两户亮着灯的人家。侧前方的路上车灯们们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条橘色和红色交织的灯光的长龙。

    他的掌心是湿润、灼热的。

    我想到,也许他不是不热,也许他不是嫌我烦,而只是觉得我那么做很累。就像当年老爸问我:你那么使劲给我扇,你的手不会酸?

    于是,我不动了,不再对他解释,也不再挣扎,心甘情愿地顺着他。

    这时,大巴从完全静止转为缓慢移动。

    发动机重新启动后,车厢里的灯突然亮起来。

    慕承和的旁边是过道,过道那边是两位睡着了的男乘客,乘客再过去是车窗。此刻的车窗像是一面镜子,我从里面突然看到慕承和的侧影,还有我。

    镜中的清隽男子紧蹙着眉,有些执拗地抓着女孩儿的手。而那个女孩儿看似平静的表面,其实暗涌着尴尬、胆怯,以及——羞涩。

    一时间我看到这个真实的自己,顿时不知所措。

    我不敢直视,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哪知看向自己这边的玻璃,仍然是一面镜子,并且近在咫尺,比刚才映得更加清晰。我咬着唇,鼓起勇气盯着玻璃又看。

    目光越过自己,又落到慕承和的身上,然后用剩下的那只手翻出手机,给刘启写了个短信:

    我们分手吧。

    输入号码后,我默默地瞧着这几个字许久,拇指在确认键上徘徊又徘徊,最后悄悄地叹了口气,转而将它存在了发件箱里。

    大巴终于恢复了正常时速,气温降了下来,司机也将车内的照明灯全部关掉。

    我们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最前面的电视屏幕。车厢内的光线,随着电影画面的变化而忽明忽暗。

    我突然觉得,也许就是这样一种没有光的地方,才能将我那颗自私的心掩盖起来,想到此处,我不禁将身体完全地贴在椅背上,略感泄气,与此同时,手也动了下。

    我的动作是那样的细小轻微,却仍然惊扰了他。他微微一顿,松开了我。

    我适时地收回手,问他:“好些了吗?”

    他睁眼,点点头,看起来确实好多了。

    我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因为我俩都没来得及吃午饭,甚至晚饭也只能在车上解决,所以之前,他去买了很多吃的。

    他说:“不用了。”

    我侧着脑袋看他,轻声问:“生什么病,能告诉我吗?”

    他转头回望我,然后淡淡开口说:“我有时候会突然耳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然后头晕。”

    我诧异:“为什么?”

    “是一种耳内的疾病,叫美尼尔病。”

    “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我说,“年前?”

    “我几岁的时候就有这个病。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在图书馆旁边那个荷塘里玩,后来掉进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发生的事。”

    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宽慰似的对我说:“至今为止,我觉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遗憾的就是,现在很多爱好都被医生禁止了。”

    “什么爱好?”

    “潜水和开车。后来医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区里开慢车。”

    “我从来没有潜过水,游泳也不会,就是他们说的旱鸭子。”

    “潜水和游泳没什么关联,下次有机会教你。”

    “你不是说医生不准你潜水吗?”

    “我们偷偷的,他们也不知道。”

    过了会儿,我不禁问:“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属于那种晕眩不严重,但是偏向听力障碍的。”

    “那你会……”我不知道怎么说,在脑子里斟酌用词,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劳。

    慕承和却明白了我似的,说道:“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容易医好,我见过最严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过是失聪。”他看向别处,释然地说,“不过,无论是现在还是等老了之后,听力对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乐家或者演员、歌手,就算什么都听不见,也可以继续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这并非什么致命的打击。”

    言罢,他将目光收回来,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冲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特别是在看到慕承和的这个笑脸之后。他并非强颜欢笑,也不是故作坚韧,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种释怀。笑意从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开,然后渲染整个眉目,淡淡地,轻盈地,含蓄地在他脸上绽放,却让人莫名心痛。

    仿佛,心脏就在这一刻缩成了一团。

    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种想紧紧拥抱他的冲动。

    突然间,我的手机倏地响了。

    “桐桐,到哪儿了?”老妈在电话里问。

    “刚才堵车了,估计马上下高速了。”

    “我们临时去开个紧急会,你……”

    “没事,你去吧。”

    “小李来接你,不过要迟一点,你一定小心点,去候车厅有保安的地方等着。”

    “没关系,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来的。”

    “谁?”

    “我的朋友。”我说。

    我的答案让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下,才说:“那也好。”

    没想到小李的车比我们还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说。

    慕承和主动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们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务完成了,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车。”

    “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走?”小李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两顿饭都没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刚才和老妈提到他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夜车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误会了我和慕承和的关系,总之完全站在我这边说:“童监要是知道我就这么让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过我。慕哥,好歹今晚过了再回去。”说完就拉着慕承和上车。

    好在,慕承和不是个固执的人,只好一起上车,和我一起坐到后排。

    “我们……先去看陈妍吧。”我说。

    “好。”小李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李一改往日的性情,异常艰难地说:“陈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没回家,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手机也不通,后来大家都四处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没个结果。后来,有人在政委他一楼的拐角发现了她的发卡,然后……”他顿了下,“中午就在小区停车场背后,围墙边的水沟里……看到她的尸体,还被人给……”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那里,看到很多记者和穿着制服的警察。

    有人说:“应该是尾随死者回家,在楼道里用迷药将其迷倒。停车场是犯案现场。”

    “是先强奸,然后再用刀捅。脖子动脉那一刀是致命伤。”

    “凶手又将尸体拖行了几十米,扔到水沟里,用树叶遮盖。”

    我焦急地拨开人群,跟在小李的后面到了验尸房。小李先进去,然后回头看我。我站在门口,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身体盖着白布。

    右脚的脚趾头露出来,大拇指的指甲上涂着蓝色的指甲油。那个指甲油我也用过,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买的,当时我选的胭脂粉,她选的宝石蓝。

    我缓缓地走进她,然后站在那里揭开了一个角,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泛着青紫色,并没有像外头的人说的那么不堪,面容很安详,侧脸颊有一个擦伤的伤口。

    我原先听着他们的话,无论是妈妈说的,还是小李说的,甚至是外面警察说的什么,我都觉得不是太伤心,因为我从心底还没相信会是真的,直到看到这白布下的脸。

    这一刻,我蓦地觉得胃开始痉挛,有一股热流汹涌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咙里,我捂住嘴,飞奔到外面,扶着墙就开始吐。

    可是胃里根本没有东西,除了一滩胃液,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从小就不是个胆小的人,爸爸的尸体也是我去停尸间辨认的,时隔五年之后,我的脑子居然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开始是爸爸,后来是陈妍。

    爸爸说:“桐桐,你是爸爸的宝贝儿。“

    陈妍说:“一个人多好,无忧无虑的,而且我还有其他理想。”

    然后,我开始抽泣。

    哭着哭着,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拨开人群,将我带到最外面。

    那个人捧着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泪说:“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湿了,换手背,手背打湿了又换手掌。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笨拙过。

    他可以一口气回答出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四则运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对着下面的国内外专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钻的问题。

    他可以很轻描淡写地叙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领域让很多人景仰。

    可是当我哭得几乎要忘记呼吸的时候,他似乎一下子手足无措了,像一个做错事的大人,用不太娴熟的技巧哄着小孩,嘴里只会重复着说“不哭”这两个字。

    虽说我们站在暗处,依然偶尔惹得旁人侧目。于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钥匙,打开车,陪着我坐在后排。

    我抽噎了老半天,终于平静下来了。

    月光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洒到地面,我将脸转了个角度,看到了那半轮弯月。对面有一栋陈旧的居民楼。不知道哪一户的人回家后,使劲地关了下门,于是几层楼的声控灯全都亮了,过了片刻,那橘红色的灯又整

    齐划一地熄灭。

    我说:“我小时候觉得声控灯很奇妙。我们家从县城里搬到市区,才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东西。那时候,小小的事情都会让我很好奇,所以一个人在楼道里不停地地弄出响动,让它亮起来。后来还渐渐地做实验,想知道究竟多大的声音能刚好让它亮。”

    长大之后,我觉得很多人的心都像这个声控灯,在等待着能冲破它界限的声音,一旦出现,就会满室光芒。可是在白天的时候,对着太阳,它也会自卑地无法发光。

    就像我爱着慕承和,也因为自卑和胆怯而不敢告诉他。

    是的,我爱他。

    我曾经质疑过这种爱,我怕它是崇拜,是依赖,是迷恋,是寄托,直到我看到陈妍的遗体。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在想,要是躺在那里的是我,会是什么样子。

    有哪些人会来看我,有哪些人会伤心。

    在生命就此戛然而止的时候,最让我懊悔和遗憾的有什么。

    我拿出手机将那条存在发件箱里的短信,给刘启发送了出去,关上手机,然后叫了声慕承和:“慕老师。”

    “嗯?”他转头过来。

    我说:“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慕承和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呆滞了一秒钟,然后张开双臂迎我入怀,手臂收得紧紧的。

    记得第一次他抱我是在那年除夕,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绅士般温和的拥抱。

    我将手放在了他的背上,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那种感觉一下子传到四肢,手脚都微微抖动。

    我的头搁在他肩头,又嗅到那种像松木一样的气息,眼睛闭上的瞬间,眼泪又一次划落下来。

    爱,是肯定的,可是它又是如此地艰涩难言。

    只是怕这个字眼一旦被我说出来,好像就会亵渎他。

    得知陈妍死的这一天,我和刘启分手了。

    慕承和第二日一早就坐车回了A城。

    刘启对我的那条短信的回答比较平静,只回了个电话,问我:“为什么?”

    “我们不合适。”

    “我提议你先考虑下,我们暂时可以不见面。”

    “刘启……”

    “考虑两个月够不够?”

    “我们俩不是这个问题,我想得很清楚了。”

    “一个月?”

    “完全是我……”

    “好,就一个月。”然后他迅速地挂掉电话。

    我的心很乱,也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我觉得女人是一种很心软、也很残忍的物种。

    杀害陈妍的凶手,通过物业的监控录像,然后经过几条线索的汇集,警方很容易地就得出了结论。

    “记得春节你们在这儿,监狱里越狱的事情吗?”妈妈说,“凶手是那个人的儿子。”

    “为什么?”我问。

    “那人被抓后,从死缓变成了死刑立即执行。高院前不久把死刑的复核意见发下来。上个月被枪决了。”

    “这和陈妍有什么……”原本觉得荒谬的我,口中的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联,立刻有点愤怒了。

    “可能凶手想要对方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但是陈伯伯只是例行公事,这是法律,不是私人恩怨。”我说。

    妈妈没和我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你在这里多住几天,晚上也不要一个人随便出门。”

    “住多久啊?”

    “住到我说可以为止。”

    “可是,赵晓棠替我在他们公司找了个工作,我过不了几天就要去上班。”

    “那也别去了,最好和我一起留在B市,重新找个工作。”

    我瞪着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妈妈停下叠衣服的动作,瞅着我半晌不语后缓缓说:“桐桐,妈妈不敢想象要是那天不是陈妍,而是你……要是是你……”

    她没再说下去,然后装作收东西,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说:“以前老爸不是找人替我算过命吗,说我会健康地活到八十八岁,然后寿终正寝。”

    她笑:“你就爱听你爸跟你瞎说。”

    因为是一个恶性的报复事件,陈妍的案子受到省上的高度重视,公安厅在网上发出B级通缉令。一个星期后的中午,凶手在两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里落网。

    我为了那一刻,特地和小李一起坐车到看守所等着他。可是,累计起来的所有怨恨和怒气,在我看到那个人后,竟然不知道该朝哪里发泄。我想象中的真凶,应该是一脸横肉满目凶光,甚至是带着很多刀疤,很多前科,这样的人才能干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可是,那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比我还小些,甚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十八岁。他带着哭腔,不停地对旁边的人说:“叔叔,我错了。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投毒是因为在村里的私矿里挖煤,年底的时候工头一直拖着大家的工资,他一时气愤就朝工头喝水的温水瓶里投了毒药,然后将工头两口子都毒死了,最后被判了死缓。

    春节的时候,他老婆受不了这个打击,上吊自杀。办丧事时,他要求监狱能让他回去看妻子最后一眼。监狱里有关于家属去世,允许服刑人员出去探望的规定,可是这个规定并不适用于死缓罪犯。

    于是,他想自己逃出去。

    这么一环一环地扣起来,最后,悲剧的链条结在了陈妍身上。

    我在电话里将真相告诉慕承和。

    他沉默良久,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回到A城,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因为没有及时去上班,赵晓棠他们公司直接把我给除名了。然后,刘启被下派到距A城市区一百公里远的乡镇司法所。

    他对我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怔了下:“不可能吧,多久调回来?”

    “不知道,也许就这样了。”

    “真的,假的?”

    “所以你选择和我分手,真是明智。”他自嘲。

    “刘启!”我来气。

    “不过,我还没同意。”他说。

    我又投入了找工作的大军中。每天看报纸的招聘栏,或者星期二和星期四赶着去人才市场每周两次的招聘会。最后听了赵晓棠的,还在网上登了很多信息。

    第一家是个保险公司,和我一起排队的应聘人员,没有六十个也有五十个。第一关是笔试。我以为我应聘的是文秘,专业又是英文,肯定给我一份英文试卷,没想到笔试的题目就是写一篇作文。

    过了几天,保险公司通知我笔试过关,需要参加面试培训。

    等我信心满满地到了培训地点之后,发现那五六十个人基本上一个也没少,跟我一样等着培训。培训的内容有团队合作,记忆力比拼和表达能力三个方面,如果全部通过就算成为世界五百强的一名新兴的业务员。

    我对签到的人说:“我应聘的不是业务员,是文秘。”

    对方用一个职业的笑容回复了我:“在我们公司,文秘也要掌握业务知识。而且究竟你适合做文职还是做业务,要根据实际情况。”

    我愣愣了点头。在机械地背完一大串疾病名称后,台上的那位精神百倍的培训员又召唤所有人,大声且整体地高呼公司口号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地逃了出来。

    我对白霖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走错地方,到传销窝点了。”

    那些公司不是要求年龄,就是要求工作经验,什么余地也没有。

    第二家是个外贸公司,对方让我做了个自我介绍,问了我一些关于对公司未来前景的问题后,又问:“为什么毕业这么久了才想起来找工作?”

    “呃……”我卡住了。

    “你能说一下近期在你印象最深刻的失败受挫的经历吗?”对方又问,“你是怎么解决和面对的?”

    “呃……”我又卡住了,脑子里突然冒出慕承和的身影。我人生最受挫的经历都发生在他身上,一想到他就不知所措,好像被人偷窥了心事,最后涨红了脸,竟然挤出一句很脑残的话,“我可以不说吗?”

    于是,人家对我没下文了。

    我再一次向白霖汇报的时候,她噗地喷了。

    她说:“你应该实话实说,指不定他还觉得你是个人才。”

    我问:“为啥?”

    白霖说:“你对慕承和是屡败屡战愈战愈勇,要是放在公司做销售,怎么不是个人才。”

    后来,白霖替我在网上查到一个商贸工作的招聘信息,我认真地写了一封求职信再附上简历发过去。然后从她家出来。

    “要不,留下来住吧,反正你也不上班。”白霖说。

    “那要是师兄回来了,我可不好意思让他睡地上。”说着,和她道别,坐公交回家了。

    车站到我家小区还有一截路,我戴着耳塞,想都没想就拐进了以前常走的那条捷径。走到一半才发现,恍然回神,才想起来白天自己琢磨过,夜路不能走这边。因为这两天在搞拆迁,原本的商铺基本上搬迁了。

    两边路灯幽暗,那些墙和屋顶已经被拆了一半。

    我停下来前后打量,来去的距离都差不多。这时,有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我身后方向来,然后一溜烟就消失在前头,还听见他到了那边路口按铃铛的声音。

    因为陈廷的事情,老妈对我的安全问题提醒了一次又一次,就怕我悲剧重现。但是如今都走了一半了,还能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走。走了几步,觉得后面有响动,回头去看,发觉不远处的墙角有个影子闪了一下,心中有点发毛,只得加快脚步,走着走着不禁回头又看,什么也没有。恐惧一下子从心中蔓延开,我取下耳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撒开腿一口气跑回小区门口。

    半夜里,睡在床上,隐约听见有不寻常的声音。

    我仔细又听,好像真的是有人,这下心跳猛然加快了,平躺在床上屏住呼吸分辨动静的来源。不是客厅,是厨房那边。

    以前老妈教育过我,如果有人来行窃,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对方已经入室,已经在自己身边,就算醒来也要装着睡着了。

    “要是人家捅我两刀怎么办?”我问她。

    “一般窃贼,都不想伤人,除非逼不得已。”老妈解释,“如果人家是特地来行凶的,这招不行。”

    第二是对方还没入室,或者已经到收尾阶段准备离开,可以突然大声说话或者打开灯,这样对方就吓跑了。所以一般半夜上厕所,就算看得见,她也要求我从卧室到厕所要一路开灯。一来免得磕着,二来要是怕有坏人正躲在某个角落正好遇见。

    她说:“开灯的目的是告诉对方,有人醒了,赶紧走吧。”

    可是老妈从小给予我的那些安全教育,到了临场却不管用了。她没说怎么判断人家主业是行凶还是行窃。也没说这样的动静是进家门了还是准备离开?

    我万分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光着脚,走到卧室门口。厨房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对方正在撬门。我一下决心,打开了卧室的灯。

    那个声音一下子就停了。

    然后我喊了一声:“二哥,你去上厕所啊。”随后又故意摩挲出一些声音,再关上灯,在黑暗中静谧了许久,确认那边已经完全没动静之后,我悄悄地摸进厨房,打开灯。

    厨房外面是生活阳台,之间有一道塑钢门。

    正值夏天,房子又在四楼,所以我才偶尔锁这道门。但是刚才睡觉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将它锁住了,正巧阻止了刚才那人的脚步。也许那个惊醒我的声音,应该是他努力想撬开这门儿发出的。

    那把被我专门用来切西瓜的刀,原本是我忘在洗衣机上的,现在却赫然地躺在门边的地上。

    我的全身一下子哆嗦起来,打开所有的灯,拿起手机拨了物业保安的电话。

    因为保安的动静很大,引得有些邻居也来了。

    一楼的阿姨指着物业的鼻子说:“你们这些物业怎么管的,上个月隔壁那栋楼就被偷了一回,还跟我们保证说要加强巡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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