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A （1-8）

身的体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东西，这个词语甚至都不该被发明出来，苏涵想，如果不亲自体验一把，永远都不会知道怀孕到底是什么感觉的，这离所想象的，所假设的，相差甚远。也不存在“感觉自己和别人遭受了一样的痛苦”这回事儿，如果谁再对她这么说，那一定是胡扯。

    看着何征收拾好之后从卫生间出来，苏涵对他说，“我没想过一个男的也能这么讲卫生，经常打扫房间。”

    “你可不要被骗了哦”，何征一脸坏笑，“这是专门为了迎接你准备的。罗斌说你老爱干净了，地还不脏呢就要擦。”

    “他这么说我？”苏涵有点不服气，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理念问题。他觉得屋子只有脏了才应该打扫。桌子架子得布满一层灰了才是该擦的时候。地也是，得踩得全是脚印了，全都是头发了，才值得去擦。这个理念就不对嘛。你得经常打扫，屋子才不会布满灰尘啊，所以打扫是脏了之前应该做的事情。”

    “你这个标准，一般男的都很难达到。”

    “真的？那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这儿是什么样子的啊？”

    “这个嘛，咱们日后再聊。我之前有个女朋友，她也老看不惯，周末的时候经常会过来帮我打扫。”

    “你的女朋友？长什么样，有照片吗？你们关系听起来不错，你就这样和她分手她一定很伤心吧？”

    “估计是吧”，何征的眼神转向一旁，“她叫小惠，但她看起来还好。”何征的眼前又浮现出小惠离开时的背影。“人在本质上总是自私的，看我如何对小惠就知道了。”

    “那都是因为我。”苏涵赶紧说。

    “你别这么想，这是我的选择。你搬过来和我一起生活，你无法想象我心里有多开心。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我是个配角儿，在生活这出戏上。直到那天晚上，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当上了主人公，在我渴望已久的舞台上粉墨登场。也全然是你，给了我机会成就这一切。”

    苏涵想了想，说，“你比我印象中的你，能说多了。”

    “那是”，何征说，“该煽情的时候得能煽，要不然读书不是都白读了。”

    苏涵被他逗得一阵笑。但她心里还是非常感动。

    6

    周末的早上，苏涵起得晚了。昨天晚上和何征一起看了个电影，睡得比平时晚些。看了电影之后情绪又有些激动，睡着的时候就更晚了。好在今天不上班，可以不慌不忙的躺着，不用赶着起床。慢慢悠悠的状态最适合孕妇，这样的悠闲状态也不容易恶心。

    苏涵推开卧室的门，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儿，还见有热气飘出来。她走近，站在门边，看见何征正在里面忙活。一口小锅在炉灶上烧着，里面咕嘟着什么东西，从锅边和灶台上溢出来的白色浆状物来判断，里面应该是大米。一把菜刀被扔在操作台上，旁边挨着菜板，上面有把儿切得很不整齐的小葱儿。小葱旁边散落着一些深色的碎蛋壳，其行动轨迹一直延伸到地面上。何征站在炉灶前，拿着一把大勺子，时不时地在那口小锅里搅动。他一直盯着面前的那口锅，神情专注而凝重。早晨的阳光从阳台的窗边洒进来，洒在溢得到处都是米浆的锅边，也洒在了表情严肃的何征身上。

    苏涵在想，自己是不是看见了幸福。她轻轻地走到何征的身后，抱住了他。她的脸贴在了他的背上，一大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来，一路滑过她的脸庞，滑落到何征的衣服上。

    何征一手拿着勺子，另一只手拍了拍苏涵，“哎呀，看这姿势，太影响我发挥了。现在本该是我反擒拿，转身搂住你，采取主动的时候。”

    苏涵一笑，松开了手。

    何征转过去，看见苏涵的脸上有泪。

    “你看看，煮个皮蛋粥就把你感动成这样了”，何征说，“哪天我整顿满汉全席，彻底把你拿下。”

    “就你这水平，还满汉全席呢。”

    “我什么水平啦？那是没给我机会发挥。”何征继续吹，“等我施展。。。”这时候锅里的粥突然溢出来，吓了他一大跳，赶紧把火关掉。

    “把锅放到旁边的那个炉灶上面”，苏涵指挥到，“这样凉的快些。”

    何征照做。

    “我就不明白了，”苏涵说，“都念过大学，做过那么多复杂的实验，为啥做起饭来是这种效果呢。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实验做得挺好，学习成绩也挺好的。”

    “这不从小到大一直让学习来着吗，我妈根本不让我动厨房的东西，这一样样的，看着就不亲切呀。你是从小就会做饭吧。听罗斌说你做饭可好吃了。”

    “我妈去世得早，”苏涵说，“不学也得学啊。不过做这些日常的饭菜都不难，比学校那些有机实验简单多了。”

    “以后我来照顾你”，何征一边说，一边拉着苏涵的手把她拽到自己的身边，“你培训我，教我怎么做饭。你说不难是吧？”

    “那得看你是不是有那么笨”，苏涵笑着说，“尝尝你煮的粥吧。你怎么知道孕妇想吃咸的呢？”

    “等一下，忘放盐啦”，何征慌乱中找到盐罐，“放多少啊？菜谱中写的是适量。适量是多少克呀？”

    7

    吃过早饭，何征和苏涵商量，看下周能不能请两天假，加上周末，和他一起回东北的老家，见见何征的父母。

    “我们的结婚证好办，去趟民政局就行了，但家里那边，得筹备婚礼，需要时间。”何征说。

    “我都还没往这方面想，我爸也不知道我们计划结婚的事儿。你们老家的习俗多吗？”

    “印象中没什么习俗。现在东北都是包一饭店，把亲戚朋友同事同学叫来，吃饭的意义不大，主要是把来往收回来。”何征看苏涵有些发愣，接着解释，“就是随份子。东北话叫来往。在东北，婚丧嫁娶，生孩子，考大学，搬家，大伙儿都得掏钱。我们结婚这事儿，是家里预计的一项财政来源呢。你要是没什么意见，一会儿我出去看看车票。”

    “好啊，我们单位没什么急活儿，和领导说一声就行了。”

    苏涵搬来的这最初几天，并没来得及考虑结婚的诸多细节问题。她的精力都被放在适应新生活和新的身体状况上了，这样被何征一问，才想起确实得着手办这些事了。对于见未来的婆婆，她也根本就没有思想准备。和罗斌在一起的时候，罗斌曾想带她去长春见家长，她说她还没准备好，就拖着没去。和顾云的时候根本不会有这个选项。但现在自己面临的是婚姻大事，不是只有两个人说好就行的。苏涵也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对何征的出现也会感觉到突然的。

    何征似乎没有苏涵那么多的顾虑。他回来高兴地说，“我去了订票点儿，现在不是旺季，有票。周一上班我们请好假就可以买了。等我们从东北回来，就计划一下去你家吧。我还从来没去过云南呢。”

    “我爸那边倒是好说。”苏涵说，“我想他会喜欢你的。”

    几天过后，何征带着苏涵来到了本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车还没到站，何征就已经开始兴奋了。他给苏涵讲起自己去北京上学，来回坐火车的经历，那时候火车的线路少，条件没有现在好，春节怎样拥挤。等出了火车站，何征就更兴奋了。他使劲儿呼吸着空气里的味道，边回味边说，“我怀念家乡，觉得思念的就是这个味道。这空气马上就能把你带回家。”

    何征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往他家的方向开去。“每次我回来，看见这城市都在换装，不停地在变，离我记忆中的家乡真是越来越不一样。”何征说，“其实北京也一样，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和现在比变化多大啊。”

    苏涵看着何征，觉得他像个孩子一样。苏涵也想起自己的家乡来了。对于在外念书又接着工作的年轻人，能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暂，对于故乡的情怀和儿时的回忆，都被打包塞在了心里的一个角落，很难轻易去把它打开。

    出租车很快就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何征继续指挥司机怎么往前走，一直开到他家的楼门口。苏涵感觉越来越紧张。她拽了拽何征的衣角，“何征，你爸妈，他们会问我什么问题啊？他们会喜欢我吗？”

    何征看出了苏涵的紧张，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想那么多了，他们的意见不重要。和你结婚的人是我。不管你怎么回答问题，我都给一百分，这门亲事是定下来了，放心吧。”

    进门。介绍。寒暄。落座。

    苏涵觉得何征爸和蔼可亲，不怎么爱说话，不过脸上总是挂着不会退却的笑容。但何征妈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她头发烫的很整齐，盘在脑后，穿着一件笔挺的小衫，虽然已经过了五十五岁，身板依然挺得很直，苗条。从相貌上看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好看，到了这个年龄依然是同辈人中耐看的。她的眼睛几乎和何征的一模一样。但目光却是一个柔和，一个锐利。她的眼睛时不时地转动着，从苏涵身体的一个部分转移到另一部分，转到何征身上，再转回到苏涵身上。苏涵被这审视的目光盯得非常的不自在，像是在接受着批评。她知道虽然何征妈嘴上在夸她漂亮，其实她的心里在想着别的。

    “听何征说，你们是大学同学？”何征妈问苏涵。

    “是啊。”苏涵小声地说。

    “怎么没听何征提起，你们什么时候处了对象。这孩子突然打电话来说要结婚，我们也没个心里准备。”

    “妈，我这求婚求得人家刚同意。”何征在旁赶紧抢答。

    何征妈瞪了她儿子一眼。

    “时候也不早了”，何征爸过来插话，“咱们领苏涵去饭店吃饭吧。”

    何征爸的建议马上得到了何征的热烈响应，他立即站起身来，“吃饭吃饭！好饿呀！火车上都没吃饱！”

    一行四人来到何征家附近的一个饭店，要了个小包间，开始点菜。何征父母问苏涵想吃什么，苏涵随手点了个青菜。何征不客气地点了其它几样硬菜，有鱼有肉。

    不一会儿就开始上菜了。何征父母让苏涵赶紧吃。苏涵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吃下去。突然之间特别想吐。大概是旅途的劳累，加上刚才的紧张，再加上这会儿的饭味儿一下子让她没法控制。她拿着餐巾纸跑出包间，去了卫生间。吐了几口之后，用洗手池的水胡乱漱了两下口，照照镜子确保一切还好，就赶紧往包间那边跑。就在门口，她听见何征妈正在说话。

    “何征，你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惠呢？之前不还好好的吗？这都没一个月的事儿！”

    “妈，我要和苏涵结婚。我们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你？这么大个事儿都不和家里商量！你眼睛里还有没有父母！小惠多好的孩子，你怎么说分手就和人家分手！还有苏涵刚才跑出去，你们又着急结婚，她是不是怀孕了？”

    “对。”

    “你看你都找了什么人家的女孩子！这么不检点，还没结婚就怀孕了！”

    “妈，这是我的错。苏涵是很好的女孩。是我强迫她的。”

    “你这臭小子！你，你都干了什么事儿啊，气死我啦！老何，看你这儿子！你说我们养他是为了啥！供他念大学，给他找工作，买房子，你说他干出这种事儿，对得起爹妈吗！”

    苏涵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自己很难有勇气再进去。这时，他听到何征说，“妈，你先消消气。爸，你照顾一下我妈啊，我去看看苏涵。”

    苏涵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何征推开包间的门，看见了苏涵。他朝她笑笑，“不舒服吧？这么远的路肯定把你折腾够呛。待会儿我向服务员要点儿果汁儿，你吃不下去饭就别吃了，坐会儿就好。”说完，他拉着苏涵的手，一起走进了包间。

    8

    那顿饭吃到后来也是无精打采。虽然何征妈努力压抑着自己糟糕的情绪来接受现实，在席间也难免漏出了不悦。除了何征吃得还挺欢实之外，剩下的三人都没怎么吃，最后打包带回家。

    吃过晚饭，何征带着苏涵去了自己的卧室。

    “我从初中开始就住这儿，一直到上大学，”何征说，“每次回来看自己小时候看的书，写的字，攒下来的东西，都有那么一点儿时空穿梭的感觉。”

    “看你小时候长大的环境，就知道你父母很疼你。”

    “是，他们攒那些钱，都给我花了。”

    “那你现在这么做，让你妈妈很伤心吧？”

    “你都听见了？”

    “嗯。”

    “这个事儿你得这么看”，何征想了想，说，“父母对孩子好是一回事儿，但孩子不一定非要按父母的指导意见去生活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得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负责不是？”

    “这是你第一次和家里有这么大的分歧吗？”

    “是。但这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孩子成年后，到真正的成长起来，肯定会要摆脱家长给的束缚。如果家长一定要强加干涉的话，两边都会面临一种压力。”

    “看来你是做好心理准备了。你妈妈从小到大管你管得挺严格吧？”

    “那是。我妈性格好强，对我要求也严，其中一项规定就是上大学期间不许谈恋爱。”

    “你遵守的还挺好，没听说你大学里有什么绯闻。”

    “那时候小啊”，何征有点儿脸红，“现在这年代发展得这么快，用时下的观念衡量，大学里不谈恋爱都成了让人嘲笑的事儿。就算你遵照父母的旨意，到头来还不是被时代淘汰。所以还是得遵从自己的内心行事。大学里遇到喜欢的异性，就该勇往直前地追。虽然不一定有一个好的结局，但至少留下了经历，还有经验。”何征一通感慨。

    “现在也不晚。”苏涵说完，脸红了。

    何征愣了一下，望着苏涵。他站起来，俯身亲了一下苏涵的额头。

    “真希望现在不是在我爸妈家。”何征一阵激动。

    苏涵望了望门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妈妈那会儿说为你找工作买房子，那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自己的？”

    “对啊，但还有挺多贷款没还完。”

    “你没和我说啊。”

    “你也没问啊。”

    “搬家那两天，我是想问你房租多少来着，后来聊着聊着就忘了。没想到，你还是个有产阶级。北京这几年房子涨了好多，都买不起了。”

    “那个房子是08年买的，我父母给我拿的首付。你看，这当爹妈的给儿子花钱真是冤枉啊，以我今天的表现，我妈一定会觉得我没良心。不过这个评价是他们的，我可以先忽略。”何征耸了耸肩膀，“我比较关心下面的事。我们办完结婚手续，把你的户口也想办法迁过来。我们就在一个户口本上了。我是户主，这个可没得商量。”何征一脸得意的样子，“之前就一个人，这户主当得没感觉。现在不一样了，我可正式当上领导了。”

    “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官瘾。”

    “当然。男人嘛，总得找点什么来领导一下，才能显示出本事来。”何征嘿嘿一笑。

    晚上，苏涵和何征一起，睡在何征以前睡的卧室。何征锁好门后，把床垫上面的毯子拿下来，铺在地上，放个枕头躺好，再把外衣盖在身上。苏涵看着，觉得很过意不去。

    “地上挺凉的”，苏涵说，“要不你上来睡吧，这床也足够大。”

    “如果我上去，肯定要搂着你的，你这一生的名节就要毁在我的手中喽”，何征侧过脸和苏涵说话，“怎么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反面人物啊，在地上躺着时候刚培养出来点儿英雄的感觉。”

    “那你就继续做你的英雄梦吧。”苏涵说。

    何征没再接话，一会儿，就听见了他轻轻的鼾声。夜变得寂静起来。屋子里除了何征均匀的呼吸声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深夜笼罩下的屋子和白天显现出了不同的气质。苏涵睡不着。她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还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坐起来朝窗外望去，路灯下楼房一排挨着一排，大部分的家里已经没了灯光。苏涵想象着何征在这里长大。小时候的何征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每天放学回到这个屋里都做什么，有着什么样的心情和秘密呢。想到这些，她趴到床边，去看现在这个成年版的何征。他那结实、高大的身体占据了地上好大一块面积。何征这会儿睡熟了，看起来一点儿知觉都没有，和白天活跃的样子简直像是两个人。苏涵仔细地观察他的五官。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眉毛，有着柔和轮廓的嘴唇。他的两手放在胸前，看起来安静又虔诚。苏涵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何征，也没有觉察出他其实长得很好看。苏涵随着何征的呼吸声，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在何征家的第二天，何征带着苏涵到处转了转，去了比较有名的水洞，看到很多形态各异的钟乳石。水洞是本溪最有名的景点，有不少游人在那里。苏涵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钟乳石，又这么漂亮，觉得很有意思。他们从水洞出来之后又去了附近的地质博物馆参观，看到了很多地质遗迹、史前遗迹的样本。回到市内，何征带着苏涵去了他上小学和中学的地方。何征在学校的外面给苏涵讲了很多他以前的故事，甚至他玩耍的细节，要好的朋友。何征说他小时候比较内向又害羞，和女生说话都不好意思。苏涵说从你一路上和我不停地在说话这种状态来看是一点儿也推论不出来。何征说后来意识到了啊，说话是生命中多重要的一项运动啊。

    何征晚上带着苏涵，约了他的两个高中同学一起吃饭。他的两个同学都在本地工作，见父母都是分分钟的事儿，同何征这种生活模式还是不大一样。他们几个又吃又喝又闹的，气氛很和谐，苏涵也跟着放松起来，觉得终于是完成了见何征父母的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