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看向管理员所说的余先生——也正是看着她的那位老人,他目光依然粘在她身上,让她觉得反感。
“余先生……是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可是你没有权力决定迁移我母亲的坟墓。”
老人站起身来,眼眶泛红,凝视她,“你是……苏念?可盈的女儿?”
她觉得古怪,但还是先应,“对。”
他情绪激动起来,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我……我是余昆,可盈和你提过我没有?”
苏念脸色微变。
母亲苏可盈虽然没有和她直接提过这个名字,并不代表她不知道。
余昆是苏可盈一辈子藏在心底的名字,可苏可盈是个多么倔强的女人,苏念听到的时候,是在苏可盈弥留之际。
当时,苏可盈已经神识不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余昆,我不等你了。
当年苏可盈怀着苏念是未婚先孕,被从家里赶出来,毅然决然生下苏念,苏念只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见过外公外婆,他们也都在苏可盈去世之前过世,直到最后,苏可盈也没有得到自己父母的原谅,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颠沛流离,无论住在哪里,都有谣言丛生。
苏可盈顶住了所有的非议,顶住了别人那些意味复杂的目光,也顶住了生活的巨大压力,却独独顶不过病魔。
关于余昆这个人,苏念有过一些猜想,可是到最后都归于无谓,因苏可盈已经去世,一切都没了意义,她不想去深究,也是因为怕,苏可盈等了一辈子的男人,会是她的什么人?
她看着余昆,默了片刻,开口嗓音冷漠笃定:“没有,她从来没提过。”
余昆一怔,眼底浮现巨大失落,“她是恨我,她恨我……”
苏念懒得再听,问:“你凭什么要求迁移坟墓?”
余昆脸色苍白,静了几秒,说:“苏念……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父亲啊!我和可盈当年……”
“别说了。”
苏念打断他,眼见他往前,她后退了一步,“我不认识你,我没有父亲,我母亲也从来没有提过你,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母亲的坟墓,你没有任何权力迁移。”
余昆眉心紧皱,十分着急:“我是为了可盈好,我已经在南山买了更好的墓地,为什么要屈就她在这里,那边……”
“我不想听那边多好,”苏念再次不礼貌打断他的话,“我只知道,这块你觉得不好的墓地,当初是我用我自己换来的,我为了这块墓地给人做同妻三年多,不可能因为你这个外人一句话就迁移!”
她话说到最后,胸口因为气愤而起伏不定。
余昆脸色讪然,“你别气……我知道你一下子没法接受,可我真的是为了可盈好,”顿了顿,犹豫着又问:“你……给人做同妻?那你现在呢,在哪里住,做什么工作……”
他似乎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苏念,可苏念只觉得讽刺。
她迄今为止的生活就没有父亲,小时候还因此被人嘲笑,那时候苏可盈说父亲出远门,但总会回来,可最后呢?
直到苏可盈死,他也没有出现,现在,他像是施恩一般地来,说要给苏可盈一块好墓地,还对她嘘寒问暖,这一切让她觉得虚伪极了。
她说:“你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今天我来只说一件事,”她转向那个管理员,“我母亲的坟墓,谁也不能动,我不会签字,谁要是动了那个坟墓,我和谁拼命!”
那个微胖的女管理员瞠目结舌,见苏念要走才赶紧出声叫:“这是余先生和我们公墓负责人谈好的,我只是个办事的啊!”
复又看向余昆,“余先生,她这不签字我们也真的没法办这个事情啊……”
余昆没理会,追上苏念脚步到门外。
“苏念,我知道你没法原谅我,我当年离开你们母女也是有苦衷的……你听我说,你……”
苏念脚步简直生风,而他毕竟年事已高,追了不远就有些乏力,怎么也叫不住她,气都喘不顺,停住脚步缓了几秒,才意识到苏念要往哪里去。
她是要去苏可盈坟前。
他于是站了一会儿,也慢慢往过去走。
与苏可盈坟墓的距离每近一分,他的心都沉一分。
他和苏可盈相识于三十多年前,苏可盈小他很多,那时候他是才出大学校园的高材生,意气风发,在那个年代,大学生都是让人艳羡的,更别说,在晋城工作两年后他还得到了出国的机会。
所有人都羡慕极了他,他自己也以为出国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会让他走向人生巅峰。
苏可盈和他同居已经有一段时间,听到他要出国,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态度明显是不舍的。
他也不舍得,可是相比较之下,男女之间这一点点私情远远不足以让他放弃大好前程,于是他让苏可盈等他,然后他去了他的梦想之地,任何金融专业学生都想要去的华尔街,他在华尔街近乎残忍的商业厮杀中努力要开辟出自己的一条路,而在那个深秋某个夜里,他记忆尤为清晰,那时候手机还不多,他在华尔街一角的投币电话亭,听见苏可盈欣喜的声音,她说她怀孕了,问他能不能回去。
他犹豫了许久,才告诉她,他不能,他说他要赚很多很多钱,好养活她,可她听起来一点也不高兴,两个人最后不欢而散。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投身于工作,在新的环境里面,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忘记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晋城,还有个没有得到他任何承诺,却依然在等待他回去的女人。
后来他再硬着头皮去给她打电话已经又是三个多月,他要她把孩子打掉,他努力想要让她理智一点,说明两个人目前的情况不适合要孩子,可是苏可盈全然丧失理智,在电话里面哭叫着大骂。
男人骨子里面都有那么些劣根性,在感情的事情上,管他错了对了,不愿意听别人说教,更厌烦女人在这个时候的眼泪还有喋喋不休,他直接挂断了电话,将苏可盈绝望无助的哭泣阻挡在万里之外,影响不到他的地方。
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社交软件,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似乎很容易就断掉,最常见的异地交流方式是路上的电话亭和传统的手写信。
电话亭本身就是个不稳定的联络工具,每次都要约定好下一次打电话的时间才能接到对方电话,可最后一次电话,他们没有约定下一次打电话的时间,而他也不曾给苏可盈留过他在华尔街的地址。
其实他是有了厌烦的心,想两个人都能冷静一下,思考今后的去路。
后来,他平步青云,在华尔街风生水起,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真的忘了苏可盈。
金融信投对他的吸引力似乎更大,他从小职员做到管理层,再到高管,他身边开始有了许多莺莺燕燕,那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苏可盈,但他想,她大抵已经寻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他后来也交过两个女友,都是美国人,火辣直接的性子,刚开始的新鲜感过去之后,他就开始觉得厌倦,怀念苏可盈。
他以为是因为文化差异,他试过再找个中国女人,有人介绍给他一个中国女人,他们在华尔街的咖啡厅里面,以相亲的标准模式去介绍自己,他恍然发现,不是国籍的问题。
他想要的,是苏可盈。
他试着给苏可盈写信,如同石沉大海,他不知道她的地址是不是换了,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手机,他找出当年的那个公用电话号码来打,那边已经是空号,他才恐慌地发现,他把苏可盈丢掉了。
他甚至不知道当年那个孩子最后苏可盈打掉没有。
后来他在华尔街有了自己的公司,他有了自己的企业,再后来他开始发展在中国的分公司业务,他终于如自己所愿变成了人上人,他有钱也有权,可身边独独缺了个与他分享一切的人。
人越老,越爱反思年轻时候的事情,美好的,荒唐的,错误的……
那些记忆里面,总有苏可盈的身影在,他终于起了这个念头,他来到晋城,找她。
然后,他找到了安陵公墓里来,他找到了冰冷的坟墓,他找到了一个再也不会和他说话,再也不会笑,不会哭的苏可盈。
他听人说,她终生未嫁,独自带大了一个女儿。
她用了一生时间等他,也许就是等他认识到自己错,肯回头,愿意来哄哄她,说两句软话,或者更好,他愿意放弃花花世界里面那些浮名和功利,愿意和她一起组建一个家庭,共同照顾女儿,可是她的一生太短暂了,她最终也没有等到。
他的脚步沉重,走过去,苏念正站在苏可盈坟前,低头看着那张苏可盈的遗照,一言不发。
他站在苏念身旁,也看向那张照片。
苏可盈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可是照片上是她已经被病魔折磨过的脸,憔悴极了,他心口疼的厉害,好久,才嘶哑出声。
“苏念,我来,没有恶意,我想为你还有可盈做些事情,你就成全我吧,不然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苏念低着头,也不看他,“所以,你现在要给她找好一些的墓地,不过是因为你觉得良心过不去,想要让自己好受一点罢了。”
“不是,我对可盈的感情是真的……我只是年轻的时候分不清什么是最重要的,我后悔了,要是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那时候我哪怕不出国了,也不会丢下你们母女。”
苏念默了两秒,突然笑,转身,看着他。
“你以为你现在出现,花点钱让她挪块好墓地,或者是给我点钱,就能弥补了?”
余昆一愣,“如果能够帮到你当然……”
“你做梦去吧,”她嗓音清冷道:“你不会被原谅,不管是已经去世的人,还是活着的人,没有人会接受你的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