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百合愠怒道:“公公说这个话可就没有意思了,这一半年来,隔三差五我们家才人总要把与公公些银子做吃茶的辛苦钱。怎么,那几十两银子都被狗吃了不成?”
膳房里便有些隐隐的抽气声,实在这年头钱是很能当钱使的,前文说过,京郊一亩顶顶好的水浇上田也不过五两银子罢了,水公公主管御膳房不过半年光景,竟单在沈才人这里就收了几十两银子!
那个水公公年纪不小了,虽然今日做的这事不厚道,但叫百合这么个小孩儿当着一膳房的人的面骂,脸上也挂不住,便道:“百合姑娘这话我不敢接,实在罗采女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她主子家要吃要喝,连皇爷与娘娘都不禁着,我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怎么敢拦呢?姑娘有话,请找罗采女身边儿的华姑娘说去,我一个老奴才,不敢劳动姑娘这样问询!”
百合一转身就看见了如华,她倒机灵,知道这是有孕的罗采女身边的人,不欲惹这种难缠的麻烦,只一门心思转过头去与水公公对峙,要找回来涵香殿众人在膳房丢的面子——这些个老阉货一个个人老成精,你但凡有一星半点好拿捏处就要被他们欺负到死,这个时候万不能松口,不然只怕今后膳房的菜就要一日更比一日差了。
谁知道她不惹人,人自来惹她。如华本就叫那个女官一席话说得心旌摇荡,再瞧见那衣裳高贵的百合转头看了自己一眼,这就笃定百合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意图挑衅了,登时要给这未来的对头的奴婢好看。
如华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啪擦”将那个大食盒扔到了地上,里头沈令嘉素日爱吃的江苏菜,如水晶肴肉、狮子头等都落在了地上,一片稀烂,半条菊花样的松鼠桂鱼还滚到了百合脚下。如华倒不怕饭菜没了饿着了罗幼君,反正教训这百合也不费多少事,一会儿直接再截几道别的菜给自家小主送过去,托词膳房今日手脚慢了就是。
百合从没见过这样粗鄙无礼的行动,一时间竟怔住了。
如华便怒骂道:“你瞧什么?采女如今肚子里正怀着皇嗣,你也敢对采女不敬!”便当地坐下哭着拍着大腿道:“好个小贱蹄子,仗着自己有两分面子,就连正经的有孕妃嫔也不敬了!”一面哭一面唱,夹杂着无数乡下污言秽语,膳房里几个侍女忙涌上来劝,却又叫如华乱中打了数下,一时间呼痛的、抱怨的、哭叫的、发愁的,闹得不可开交。
有人要问了,这如华这样粗鄙无礼,怎么能够在小主身边服侍?这说起来还是罗母的功劳。须知罗母也是个有心眼儿的人,自家女儿这样不知世事,万一叫个聪明有野心的奴婢踩着上了位可怎么办?因此内官监给罗幼君挑人时,她就亲自使了银子,挑了些不论面目如何,心肠怎样,总都是愚蠢不知事的奴婢来,好教这些人骗不过罗幼君去。内官监虽然奇怪,因想着这是罗采女的亲娘,也不能够对她不好,便暂按下了这桩心事,只管装作不知。
百合气得浑身乱战,抖抖索索道:“你少在那里血口喷人!你先截了我家小主的份例,再指桑骂槐,我必不与你干休!”
如华反唇相讥道:“我哪一句话是在说你家小主了?你说出来呀?是‘不敬’呢,还是‘你瞧什么’呢,还是‘小贱蹄子’?”她恍然大悟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唇:“嗨呀,原来你觉着你们家小主是个小……”
她话音未落,身后早有人一个巴掌将她的脸打得高高地肿了起来。
百合本来气得要哭,此时却似见着了亲人一般扑过去:“李嬷嬷!”
李嬷嬷看了满地泥水中瘫坐的如华一眼,冷冷道:“早在这糊涂东西胡说八道第一句的时候你就该给她一巴掌,你却在那里愣着干什么?是小主的名誉要紧还是你被不知哪里来的疯狗汪汪了两声要紧?”甩手又给了百合一巴掌:“记牢了你的本分!”
如华身侧还散落着数块散碎金银,皆是她被打倒的时候怀里掉出来的,她却不捡,只两眼鳏鳏盯着李嬷嬷,初进宫时被教导嬷嬷训斥责罚的阴影仿佛还在心头徘徊。李嬷嬷冷冷与她对视,百合早退到一边去又要了一份沈令嘉的份例,这一回总算没人敢难为她了。
一时百合料理好了手中食盒,李嬷嬷仿佛背后长了眼一般招呼道:“既然好了就快走,休在这里与无礼贱人为伍,白瞎了小主对你的教导!”
二人这方慢慢地去了。
马车内,李嬷嬷徐徐说了这一场风波,沈令嘉已经与施阿措对着将食盒里饭菜吃尽了,令嘉便道:“嬷嬷做得很是,休说我如今身上还有宠,便是我身上无宠了,也轮不到这等贱婢爬到我的头上来!”
她转眼看见百合还在哭泣,便将她搂进怀里温声抚慰道:“罗采女毕竟是个有身孕的体面嫔妃,万一她要罚你打板子等阴毒手段,我就可以借着你被李嬷嬷教训过了的事推脱了。”她抚着百合鲜嫩的脸蛋,那上头还有李嬷嬷全力打出的一只青紫五指痕迹:“只得先委屈你不能涂药了,待熬过了这几日,我与你好药涂,一定一点伤痕都留不下。”
百合犹在垂泪,李嬷嬷已道:“你在外头丢了小主不知道多大人,你还有脸哭?”
百合哭着跪下道:“小主,奴婢非是哭自己受的委屈,奴婢是哭自己没有用!奴婢听人家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奴婢却不能够为小主分忧,更不能免叫小主受辱……奴婢,奴婢……”她说着说着又哭得泣不成声了。
沈令嘉好笑道:“我这里是只要你好好儿当差,再不叫你去死的,为了这么一点子小事儿哭得这个样,你看水仙与玻璃都笑话你呢。”
百合闻言,抬头略微张望了一下,果见水仙与玻璃都抿着嘴儿望着她,口角边上含着些笑影儿,她不禁不好意思起来,也破涕为笑了。
沈令嘉便漱了口,嚼了一把鸡舌香,又重匀了面,庄重大妆了要与罗幼君致歉去。
施阿措倚在椅枕上望着她直笑:“致歉也罢了,偏又这么大张旗鼓,可见你是要将罗采女架在火上烤了。”
沈令嘉随口哼道:“我偏要人人都知道她罗幼君甫一有孕便张狂,仗着自己肚子里有块肉,支使下人欺负比她资历老、位分高的嫔妃。”
施阿措笑得直咳嗽,半晌捂着嘴儿擦了眼泪,自将沈令嘉裙摆一痕褶皱抚平了,道:“出气去吧,只是也别一味地欺负老实人,仔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沈令嘉将一只金钗插到发上,哼笑道:“我醒得的,哪个爱与那缺心眼儿的木头计较,不过是‘冤有头债有主’罢咧!”也不道别,自顾自作风骚状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