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笑着举起酒杯来,亦祝道:“绥万邦,屡丰年。于昭于天,皇以间之。”众人亦饮。
这是《周颂》中的词句,是说万国来朝,连年年景丰足,功德昭著于上苍,请天神监察皇室。自新皇登基以来,这几年的年景确实好,国内并无大灾大疫处;帝王坚持不选秀、不食荤、不衣丝整整三年,要为先帝守孝如民间的孝行也被大臣们屡屡上表提起;更难得的是西戎复贡了,这是先帝也未能做到的事,不少人都说是因为今上德行惠泽宇内,才感化了西戎野人。如今不比先年战乱频仍,太平时候难建功,今上既然有了感化外族的德行,身后一个“文”或者“仁”的谥号总是少不了的,说得直白一些,作为一个皇帝,郗法已经把分内的事情做完了。
曹贵妃亦笑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是《卷阿》,唱贤臣美士云集于明德天子身边,恰今年选秀,西戎又来朝,也算得上应景了。
她下边按位份该是董德妃,郗法望向董清辉,脸上的喜色一淡,董德妃并无半点欢笑,只将酒杯高高擎起,对着郗法祝道:“公子公孙,诜诜振振!”
春秋战国时候,实际上的统治者是各地的公侯伯子男爵们,但是东周礼崩乐坏,各国国君都被尊称为“公”,他们的子孙又被称为“公子”、“公孙”;而现在,人们尊称某位地位高、有德行的人也成为“某公”,“公子”“公孙”即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孙子”。而“诜诜”“振振”二词则出自《螽斯》中的首句:“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董德妃自从落了韦凝光的面子之后就一直不得宠,选秀之前郗法看在二皇子的份上还时常去看她,结果韦凝光事一出没多久,郗法就下旨,说郗瑶已经四岁,是该进学的年纪了,且令他暂挪到靠近宫门的重华宫去,依兄长读书。重华宫虽然壮美,却在外宫一带,离董德妃的永福宫甚远,况且郗瑶虽然说是四岁了,实际上才三周岁,离开母亲居住难免想念,太监宫女照顾得再好也不能减弱,教董德妃如何能放心?
为了把郗瑶接回身边,董清辉这一阵子连躲羞也顾不得了,日日向太后处请安,风雨不落;又厚礼卑辞去给韦凝光道歉,总算把这两处的怒气都安抚了下去,只是皇帝依旧没有让她领回自己的儿子。
她这是怨恨起来了,沈令嘉想,董德妃被见不到儿子的绝望折磨着,已经开始恳求郗法看在自己为了他生育了一个儿子的份上饶过她了。
郗法的脸色极其难看,沈令嘉甚至看见他的脸颊扭曲了一下,他缓缓、缓缓地将一口气吐了出来,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回去等着吧。”
自宣夫人往下,谁也不敢掐尖要强,在这个时候邀宠,也要有命去享受宠爱呀。郗法在剩下半截宫宴上一直阴沉着个脸,皇后也不敢劝解什么,只是看着皇帝快要控制不住脾气的时候才抚摸一下他的手臂,提醒他平静一些。
果然,大宴后郗法就走了,要按照他平日的脾气,这个时候应该是点一名爱妃伴驾,共享春宵的。皇后也不拦着,只是恭送了圣驾之后抬起脸来睨了董德妃一眼,董德妃如遭雷击立在当地,皇后却已经不看她了,只是环视了众妃嫔一圈,重点看了姜、施、韦、沈几个,道:“今天皇爷心里不舒坦,谁要是这几天承了幸,不许耍脾气、不许使性子,好好地把皇爷哄转过来,要不然,我也只能请出宫规来了。”
众人皆诺诺应是。
皇后的脸色微微放缓:“乖巧一些,这几天皇爷给你们受的气,将来我叫皇爷与你们赔罪;这几天你们侍驾摔坏的东西,只管来找我,我给你们补上。可是一样——”她厉声道:“皇爷平时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自己明白,谁家男人对女人这么体贴过?这个时候该报恩了,不许说那些戳心窝子的话伤皇爷的心!我这里,容不下白眼狼!”
中秋太后寿辰大宴三天,内外命妇流水般上贺,之后很快就是九月初九重阳大宴。臧皇后自中秋后就忙得脚不沾地,盖因这是皇帝出孝之后头一回大宴外臣与外臣家眷,万万不可在臣子面前失了皇家威严,因此淑恭公主选伴读的事暂且被放下,曹贵妃每天来长秋宫帮着皇后理事,沈令嘉、姜克柔等讨了皇后的好的小嫔妃也日日来打下手,宣夫人偶尔也来,多数时候还是在宫内暂理六宫事,宣拂云那里用着施阿措、韦凝光两个为她跑腿写文书,若有不能决的大事也好办,直接令韦凝光往太后面前报了就是,并不拿些许琐碎小事去打扰忙碌的臧皇后。
如是忙碌大半个月,九月初八,重阳大宴头一天,永福宫谢贵人忽然求见。
臧皇后正忙得肝火上升,闻言怒道:“我看你们是想挨板子了!贵人的身子何等要紧,什么大事要她亲自来报?你们都是死人哪!”谢美人因腹内之子与柔福长公主之子指腹为婚,前些天磨着郗法又给她进了一阶,如今已经是贵人了。按说有孕时连进两阶并不很合规矩,但谢玉娘扯着柔福长公主这面大旗作虎皮,郗法又宠爱她,就没人管这桩事,只有皇后、贵妃等出身名门的高位嫔妃脸色淡淡的——不合礼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