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报纸,李仲明老先生有些茫然。这种事,已经超出他的思考范围。
良久,他说出一句让蒋复璁和周工鑫两人哭笑不得的话,“他们说的并不准确,我们馆藏的那幅图册,正式名称应该是《苏松赵左临摹董其昌纪游图册》。”
“那份图册算不得伪作,是正统的临摹作品。”
“其理由有二:首先通篇并没有仿题跋、印章、更没有留下玄宰的字号,因此不能算是赝品,只是临摹;第二,在这份图册中,赵左还另行创作了三幅。也就是说,有三十三幅临摹董其昌,三幅自己创作的作品。”
“所以,这份图册,不是伪作,而是赵左个人的习作册。”
“他们的报道不准确,我们应该纠正这些报纸的说法,以免误导别人。”李仲明老先生是真正做研究的人,根本不懂官场、商场上的那些勾心斗角。
老先生口中的赵左,是董其昌的好友,也是董其昌的长期代笔人。赵左创苏松画派,明末知名的画家,其绘画能力并不逊色于董其昌。
但赵左相比董其昌,有一大不足,董氏所具有的超凡书法/功底是赵左力所不逮的。
所以台北故宫所藏董其昌纪游图册上文字很少,正是因为相比董的书法,赵左自认不如,才没有动笔。
李仲明正是依据“无钤印、无题跋、少题字、自作画”这四点,鉴定这本图册,并非媒体上所认定的伪作,而是赵左的临摹练习册。
听完李仲明的说法,蒋复璁沉默无语。
话说此时的学者,无论是台岛,还是内陆,对待专业的态度,非常求真求实。远不是三十年后,台北故宫那副拖拖拉拉,死不承认的无赖学者模样。
蒋复璁摸摸额头,觉得按照李仲明的思路,倒也不错——借助此事,将这本馆内也颇有争议的董其昌纪游图册,就此正名为《苏松画派赵左临摹董其昌纪游图册》。
也算是结束一段纷争。
“仲明啊,你整理一套完整的、有关这本图册的鉴定报告,明天给我。”蒋复璁真的有些累了,他靠在沙发背,说道,“我安排书画部,内部讨论一次,争取在后天,给外界媒体一个详实的答复。”
他又回头对周工鑫吩咐道,“明天安排老纪、繁中他们都过来,参与鉴定。另外,帮我联系素心楼,问问钱师叔身体还好不好?能不能见客?就说我明天抽空去拜访他。”
相比师弟的单纯,蒋复璁可谓聪明绝顶,老奸巨猾,他很快想到如何对付中大的方法。
素心楼,是钱穆先生的住宅。蒋复璁为何要找钱穆?
钱穆是新亚书院创始人,香江中大创始人之一。在中大,钱老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蒋复璁找他,无非是想要尽快将此时压下去。还有就是,看看能不能将这两幅画“募捐”上来。在他看来,这件事应该不难,中大嘛,毕竟不是外人。
为何要这样说?还得从钱穆说起。
钱穆老先生虽然只比蒋复璁大三岁,但辈分整整大一辈。
钱老十六岁开始担任教师,二十年代末便开始担任燕大和北大的教授,当时蒋复璁还在北大跟着老师读硕士。钱穆与蒋复璁的恩师蒋梦麟是同事,两人关系非常好,因此他就天然就涨了一辈,成了蒋复璁的师叔。
中大这些年因为钱穆的关系,和台北故宫的合作、交流以及研究,很多。
因此,蒋复璁很自然的认为,这件事应该不难摆平。
李仲明陪着师兄走出办公室,“师兄,我想去香江中大,实地见见这两幅画,您看可以吗?”
台北故宫中的董其昌纪游图册是摹本,现在听说两幅真本残页出现,他心如猫挠,非常想见见真品。真品、摹本,对比着,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书画研究了吗?
蒋复璁觉得他的提议不错,怎么着也是中大那边一干教授的自说自话,究竟是不是真品,还得要自己派人鉴定,才放心。这个人选,自然是李仲明最合适。
于是他点点头。
“明天开完鉴定会,你就可以去。我给你写两封信,带给马临和金耀基,他们会给你一定便利的。如果可以,直接将那两幅画带回台北,我也见识见识。”
老先生的口气不小。
他还真不是吹的,他口中的马临,虽然是香江中大的校长,可那不是钱穆,无论是学术还是辈分,乃至资历,马临都要差他几条街。
而此时,许佳闻、许家耀、罗大伟三人正站在新亚书院院长办公室内。
案板桌后面坐着一位微胖,戴黑方框眼镜,叼着烟斗的中年人。
正是新亚书院院长金耀基老先生。
他此时火气正旺,将三位上晚自习的学生抓来问话。
金院长的眼神很凌厉,盯着这三位捣蛋的学生,想听听他们怎么解释今天发生的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