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方向,哪个角落便会陡然安静下来,没人敢和他们对视。
赵琪几人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吩咐下人取来双陆棋盘,揎拳掳袖,耍起骰子。
傅云英陪赵琪玩了几把,借口要去解手,撇下他们,出了包厢。
霍明锦在四楼,崔南轩也在四楼。
而她还不知道那个即将被处斩的少年到底是不是徐延宗本人。
她定定神,找伙计要了一筒桂花酒,仍然回到包厢,坐在窗前自斟自饮。
不一会儿,外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楼梯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几十双皂靴同时踏在楼梯竹板上,气势慑人。
赵琪他们立马丢开骰子,挤到门口往外看。
傅云英也靠了过去。
外边的闲人都被赶走了,头扎布巾、手执弯刀的锦衣卫们簇拥着一个人上楼,那人穿彩织云肩通袖膝襕云罗曳撒,背影高大瘦削,腰背挺得笔直,显得人愈发清瘦,手里提了把薄剑。
虽然没看到正面,但仍然能感受到凌厉气势。
吱嘎吱嘎,随着男人拾级而上,楼梯发出细微的响声,仿佛不堪重负。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目送男人的身影上了三楼。
脚步声持续了一会儿,到四楼才停下。
…………
听到脚步声靠近,四楼包厢里知府范维屏、同知李寒石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慌忙站起来,迎到门外。
崔南轩也站了起来,不过没离开包厢,而是走到窗前,居高临下,俯视楼下的法场。
外面一片奉承讨好声,霍明锦踏进包厢,目光和崔南轩的撞上。
“见过人了?”他淡淡问。
崔南轩点了点头。
锦衣卫带他看过被关押起来的徐延宗,从定国公一家满门抄斩已经过去五六年,徐延宗长大了许多,不好辨认,但他以前见过徐延宗,记得他的眉眼,他仔细看了好几遍,少年的年纪、身量、相貌、口音都对得上。应该是徐延宗无疑。
锦衣卫抬来一张大圈椅放在窗前,霍明锦一掀袍角,手中长剑拍在桌上,坐于窗前,道:“准备行刑。”
范维屏应喏,吩咐左右,“把人带出来。”
…………
楼下又是一阵躁动。
锦衣卫推着一名蓬头散发的少年走进法场,人群里嗡的一声,先静了一静,然后响起一片吸气声,接着是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
二楼窗前,赵琪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低语:“看上去比我们还小……”
范家几个少爷默然不语,没有说话。
一旁的傅云英嘴角轻抿,双手慢慢捏紧。
从甘州一别,到如今复生为傅云英,她有好些年没见过徐延宗了。一开始锦衣卫推他出来时,看到那个身量高挑的少年,她还以为霍明锦抓错了人,但等锦衣卫揪着少年的头发逼他跪下,让围观的老百姓可以看清他的脸时,她知道,那个人就是徐延宗。
徐延宗生得像她嫂子,大眼睛,小圆脸,笑起来的时候带着几分天真活泼气,哭起来时格外惹人怜惜。
她往后退几步,趁赵家几个少爷不察,出了房间。
王大郎站在外边等着,傅云英道:“我有点不舒服。”
“这种地方一点都不好玩!”王大郎急了,低头在随身带的书袋里翻找一遍,“少爷,我带了仁丹,您吃一丸缓缓?”
傅云英推开仁丹,“我刚刚吃了几杯酒,有些醉了,你去找伙计讨碗醒酒汤来。”
王大郎答应一声,搀着傅云英坐到角落里,转身往酒肆后院跑去。
等他走远,傅云英立刻站起来。
…………
楼下,一名讨饭的叫花子把一封信交到兵士手上,“劳烦拿给崔大人。”
兵士嗤了一声,打发叫花子走。
叫花子道:“这封信很重要,是一位道长交给我的,耽误了崔大人的事,你可别怪旁人!”
兵士皱了皱眉,将信递给身后一个伙计,“送到四楼去,给崔大人的。”
伙计把信送到四楼,被锦衣卫拦下来了,他忙将信奉上。
一名主簿听到外边说话声,走出来看,听伙计说明原委,视线扫一眼信封,见字迹挺秀,不似寻常人的笔迹,咦了一声,怕是机密大事,忙接过信,回房送到崔南轩手边。
“大人,您的信。”
崔南轩皱了皱眉,接过信,漫不经心扫一眼,神色未变。
手指却骤然捏紧信纸。
这是他的笔迹,而这封信并不是他写的。
他素来谨慎,平时书写公文用一种笔迹,私下里书信往来却用另一种笔迹,他的书房看守得很严,谁能模仿他的字迹?
崔南轩定了定神,霍明锦就在一旁坐着,当着他的面藏信的话太过刻意。
他不动声色,拆开信,一目十行,飞快看完。
这回他没能克制住脸上的表情,目光闪了闪。
信上说知道他亡妻的尸身葬在何处,要他立刻前去宝通禅寺。
不管信上说的是真是假,崔南轩下意识冒出一个念头,这事不能让霍明锦知道。
霍明锦的心思,他很早就发觉了,早在霍明锦南下抗倭之前。
魏氏是崔家妇,她死了,也得葬在崔家祖坟。
…………
楼梯上方传来噔噔几声,不一会儿,石头领着三个人跑下楼,跨上马,往宝通禅寺的方向飞驰而去。
傅云英趴在窗前,看着石头几人的马跑远,叹了口气。
崔南轩果然没有中计。
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于他来说无足轻重,哪里比得上眼前的大事要紧。
她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能支开崔南轩的随从也好。
崔南轩那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博古通今,洞察人心,但因为不屑于人情世故,对家务俗事几乎一窍不通,较真,执拗,常常让人哭笑不得。
崔家和魏家有婚约在前,所以他到了京师以后,不管旁人的闲言碎语,理直气壮找到魏家要求迎娶她,完全不因为自己一贫如洗而底气不足。一穷二白的落魄书生娶了翰林家的千金,京师的人指指点点,嘲讽讥笑,说什么的都有,他恍若未闻,大大方方穿着打补丁的鞋子拜访魏选廉。
她死了,以他的性子,一定会将她葬入崔家祖坟,哪怕两人已经决裂。
傅云英知道,若崔南轩发现她还活着,势必要抓她回去,他不在乎她在想什么,是他的妻子,就得待在他身边。
如果被抓回去,他不会再给她逃出来的机会。
她只能用尸身来试探他,上辈子她死在甘州,没有人找得到尸骨。
结果和她预想的一样。
崔南轩想找到尸骨,但他更在意自己的仕途。
宝通禅寺那边打点好了,石头他们找不到送信的人,他们只会找到让崔南轩坐立不安的东西。
王大郎端着一碗醒酒汤回来找傅云英,她接过碗啜饮几口,心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既然躲不过,那就主动迎难而上。
她努力自立,等脱离傅家以后,迟早还是会对上沈介溪的,既然如此,那么今天便不能置身事外。
让崔南轩怀疑也不要紧,为了救徐延宗,只能冒险一试,而且她了解他,有无数个办法把他的怀疑引到另一个方向去。
和落到崔南轩手里比起来,她宁愿先惊动霍明锦。
他们俩都和沈介溪有仇,她可以利用这一点打动霍明锦。
能给沈介溪添点堵,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还可以多一个帮手。
…………
快到正午三刻了。
此时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一般处斩犯人都选在午时三刻。
傅云英望一眼楼下跪在高台上的徐延宗,转身往楼上走。
她一步一步踏上咯吱作响的竹梯,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一句轻笑,“怎么是你?”
傅云英抬起头。
李寒石立在三楼和四楼之间,带着几个随从往下走,看到她,含笑道:“跟着过来瞧热闹的?这种地方可不好玩。”
傅云英笑了笑,拱手揖礼,“李大人。”
没想到李寒石会突然出来。
没有时间拖拉了,她直接道,“听说锦衣卫霍大人在此处,他曾对小子有恩,还请李大人代为引见。”
李寒石愣了一下,眉头轻皱,“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下去。”
不等傅云英再说什么,他示意身后的随从拉开傅云英。
“不瞒李大人,小子有要事求见霍大人,请李大人通融一二。”傅云英正色道,踮脚在李寒石耳边低语几句,“小子刚才听见人群里有人用北方方言交谈,似乎是今天处斩犯人的同党。”
理由好编,到底听到什么由她说了算,先混进四楼再说。
李寒石神色骤变,知道傅云这人少年早熟,而且是湖广本地人,绝不会轻易拿这种事开玩笑,而且二爷吩咐过今天但凡有任何异常,不得惊动其他人,直接交给他处理。
沉吟了片刻,李寒石吩咐左右,“送他去四楼。”
四楼包厢里里外外守卫森严,角落里时不时闪过一道冰冷刀光。
锦衣卫个个人高马大,傅云英还没到他们肩膀,跟着进了包厢,飞快扫视一圈。
屋子里坐满穿青袍的官员,众人凝神望着楼下正在磨刀的刽子手,没有人注意到她。
只有崔南轩皱眉看了她两眼,旋即移开视线。
她屏息定神,一步步走到最当中的圈椅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