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定鼎天下,此后又随中山王,追亡逐北,与鞑子一决死战,所立战功,数不胜数,这样的功勋武臣,到了你身边只晓得舞文弄墨的词臣面前,却不得不弯腰曲背,再大的怒火,也需忍下,处处被作践,无一日不受委屈。”
说到此处,朱棣龇牙裂目:“所以到现在,你还认为,你是削藩吗?你削的什么藩,朕和你的诸王叔吗?若当初你稍有一丁点的智慧,不是轻信身边那些只晓得舞文弄墨之徒,怕朕与诸兄弟,早就人头落地。可偏偏你……用最激烈的手段,来羞辱你的叔父,侮辱无数边镇的将士,逼迫他们,使他们连想做个寻常富家翁都不可得,朕与诸将士,堂堂七尺男儿,而朕与你的诸王叔,与你一样,俱为皇考之后,屈居于你这皇孙之下倒也罢了,如何还能忍受在你身边那些该死词臣面前苟且偷生?”
朱允文原是无波的眼里似乎略有波动起来。
他努力地想使自己平静。
可朱棣的话,不啻是在他平静的心底深处投入了一块巨石。
朱棣大笑,笑声轻蔑,却他手指朱能,又接着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此人叫朱能,他当初不过是北平区区的一个副千户而已,而你可知道,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征伐漠北的时候,他为王先驱,诛鞑子无数。当初你要派人诛朕的时候,他率先控制了北平九门,还曾率军先后击败耿炳文、李景隆,又在灵璧俘虏平安等尔之名将,收降十万官军,这样的人……能为朕所用,而你身边充斥的,又是什么猫狗?”
朱能挺起胸,道:“臣当初的功劳不算什么,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得遇陛下,使臣能一展所长,固此,臣虽万死,也无憾也。”
朱勇第一次感受到,他那平日里傻乎乎,只晓得满口胡扯的爹,在这一刻,好像散着光。
此时,朱棣的手指又指向了张軏,道:“他的父亲张英,当初也不过是北平左护卫的佥事,可东平之战,听闻朕遇到危险,奋不顾身,杀入数十万大军之中,最后力竭战死。”
朱允文眼皮微垂,却只有沉默。
“这些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朕能记下他们所有的功绩。那么你呢?你当初坐在这里的时候,可知紫禁城之外是什么情况吗?你身边除了那些只晓得死读书的书呆子,又有几人……知道征战之苦,知道沙场之上,是何等的险象环生,知道多少人……从他们出征之时起,他们的父母妻儿,倚门而盼,每日战战兢兢,无一日不是茶饭不思?”
“你不知道!”朱棣大喝。
而后,朱棣继续道:“你以为,皇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以为……臣民们理所应当的就该忠诚于你。你以为那些男儿,可以活该为你去死!”
“你甚至还妄以为,靠几部狗屁不通的书,只要将书念对了,便可天下大治。哈……皇考是何等英雄,竟还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朱允文身躯微微颤抖。
他显然是分析过成败的。
他想过许多,无非是四叔如何狡诈,又或者是……李景隆如何无耻。
可现在……朱棣却是直接将他最后一丁点的遮羞布,也毫不保留地撕了下来。
朱棣虎目怒视着朱允文,面上笑得更冷:“乱臣侥幸而已,原来这就是你心中所想,时至今日,若还这般想,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朱允文叹了口气道:“时至今日,多言无益。”
朱棣澹澹道:“若非你是皇考不肖子孙,朕何须多言?”
朱允文似乎触动了什么,眼里突然含泪,他固然希望能在朱棣面前,表现出倔强的一面。
可如今……终于还是一行泪洒下来:“贫僧确实有负皇考所望。”
“皇考在天有灵,知这天下,尚还有朕,定当含笑九泉。至于你……你逼死湘王全家,折辱王叔,任用贼子,又何止是有负皇考所望?”
朱棣下巴抬起,不屑地看向朱允文:“成王败寇之言,你也不必说了,你不配!”
朱允文只轻轻地叹口气。
徐皇后却是微笑着站了起来,道:“叔侄相见,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臣妾亲自去张罗一些酒菜吧,朱允文这一路来,怕也辛苦,有什么话,哪怕是将来要杀要剐,也先吃一口饭再说。”
朱棣侧目看了徐皇后一眼。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今日这个时候,该骂也骂了,接下来如何处置,当然另当别论。
可终究眼前这个人,乃他皇兄朱标的儿子,当初眼前这人,不知是湖涂还是假仁假义,至少还说了一句勿伤我的皇叔,这最后一丁点的礼数,却还需周到的。
于是朱棣道:“那便去吩咐膳房吧。”
徐皇后温声道:“臣妾许久没有下庖厨了,别的手艺没有,可几碗素面总还晓得下的。”
夫妇二人对视,彼此心意已是相通,朱棣颔首。
徐皇后随即动身而去。
只留下朱能几个,愈发尴尬。
待会儿他娘的娘娘不给俺们下面,光让俺们看着吃,会不会很尴尬?
朱棣此时站了起来,背着手,突然语气缓和了一些:“你这皇婶,最是知书达理,性情与慈孝太后一般。”
朱允文面上有羞愧,有茫然,却没有说一句话。
不多时,徐皇后已换了装束,却只一件布衣,亲自端着一个玉盘来,这盘中有六碗面。
一看是六碗,朱能轻轻松了口气,这张老脸是保住了。
徐皇后道:“陛下来搭把手吧。”
朱棣会意,瞪朱能一眼,朱能噢了一声,去和朱棣一起抬了一张桌。
当下,桌子搁下,徐皇后搁下素面,招呼朱勇三个人道:“你们想来也饿了,来吧。”
于是朱棣当仁不让地坐上首位,徐皇后作陪,京城三凶也不客气地上了桌。
朱允文稍稍迟疑,终究坐在了末席上。
朱棣吸熘熘地吃着素面,大快朵颐的样子。
朱能就斯文很多了。
朱勇和张軏低着脑袋吃。
只有丘松吃了一口,便呆滞地放下快子。
朱棣抬头:“咋啦?”
丘松道:“没有肉,不香。”
朱能顿时瞪着他,一个爆栗狠狠敲他脑袋:“吃你的吧。”
丘松气得想要寻自己的包袱。
朱棣继续吸熘熘地吃,一面道:“洪武二十五年,皇兄病逝,朕往南京奔丧,那时见朱允文你的时候,便察觉你乃弱主,断然不能担当如此大任,只可惜,皇考悲伤欲绝,还是将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迄今想来,依旧扼腕。”
朱允文吃了两口素面,只是却全无食欲。
朱棣随即看了朱能一眼,此时像是拉家常一般,口里道:“你这老匹夫,怎的竟能将他寻到?”
“哪里是臣寻到的。”朱能苦笑道:“陛下,是这三个小子……送来的,臣见了也是大吃一惊……”
他说大吃一惊的时候,眼珠子瞪得有灯泡那样大,彷佛真的大吃一惊的样子。
朱能抹了抹嘴,又道:“所以连夜给送来了,倒是打扰了陛下,陛下勿怪。”
朱棣吃惊地看着朱勇三人:“你们三人……又是如何找到人的,他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在福建的一处寺庙,俺们听大哥的,大哥给俺们一张舆图,还有一个锦囊,咱们照着大哥的指点,赶去了福建。”朱勇大剌剌的道。
方才,朱棣只想着眼前这个朱允文。
还没有心思计较此人为何会被找到。
可现在听到朱勇三人说是按着张安世的指点找到的人。
朱棣顿时想起,之前张安世确实曾对他说过找人,而朱棣当时对于不屑于顾。
此后询问锦衣卫,锦衣卫的回答则是极有可能远遁海外。
朱棣越想越是吃惊,一半的素面挂在嘴边,张口,那素面便滑熘回了碗里,忍不住道:“张安世?张安世这小子如何知晓的?这个家伙,莫非还会仙法不成?”
“对了,张安世去了何处,给朕叫来。”
徐皇后道:“还在侧殿呢,不是守着静若吗?”
朱棣恍然,冷哼了一声道:“他娘的,这个时候还儿女情长。”
徐皇后:“……”
“他在宫中再好不过,快……快将他给朕叫来。”
朱棣心急火燎的样子。
徐皇后道:“臣妾亲自去一趟吧。”
这时候,不好委托外人。
朱棣听罢,便道:“辛苦你啦。”
朱棣吃罢了面,见朱允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便冷笑。
倒是朱能尴尬得很,坐立不安。
…………
侧殿里。
一到傍晚的时候,尹王朱?便搬了小锦墩来,默默坐下。
然后托腮,等着张安世讲故事。
徐静若身体已大好,已晓得给张安世斟茶了。
只是这病是好是坏,终究不是她和张安世说了算,眼下无处去,只好这样僵持着。
她给张安世斟茶,张安世则口若悬河。
今日讲到了最精彩的地方,急得尹王朱?要死要活,不断催促:“快说呀,快说呀,哎呀,你非要本王治你罪吗?不是说贾宝玉初试云雨吗?云呢,雨呢?咋试的呀。”
徐静若听得半懂非懂,已是脸羞红了,道:“你不要问啦,这一段略过,我不要听。”
尹王朱?顿时大怒,一时激动,勐地瞪大了眼睛道:“本王劝你不要不识抬举,本王可比你长一辈,家父明太祖。”
徐静若皱眉道:“你……你捏疼我了。”
尹王朱?连忙将自己手劲放轻一些,手指头蜷作一团,改揉捏为小拳轻轻敲打,一面道:“现在是不是轻快了许多,还痛不痛,会不会好一些?”
徐静若沉默了片刻,颔首道:“好了一些,你不要总是拿指尖捏,会有些疼的。”
“噢。”朱?认真地点头:“你早一些说不就不疼了,你这样大了还不晓事,要不是看你是病人,我要生气的,我气起来,自己都害怕。”
说罢,继续轻手轻脚地揉肩捶背,不亦乐乎。
张安世看着朱?的贱样,一时不知该说点啥好。
遥想太祖高皇帝,那是何等的一条好汉……可他儿子……就这?
张安世清清嗓子道:“今日先不讲初试云雨了,我们先讲一讲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朱?顿时又怒了,锤背的手都攥得更紧了,气得咬牙乱叫道:”不成,不听刘姥姥,俺要听初试云雨。”
张安世骂道:“你这小色坯,你再鬼叫,便把你赶出去。”
朱?皱了皱眉,却道:“那你讲刘姥姥吧,刘姥姥我也可以听的。”
正说着,外头突然一个声音:“哪个刘姥姥?”
朱?一听声音,顿时乖巧起来,一熘烟地上前:“见过皇嫂。”
张安世和徐静若听罢,也忙严肃起来,起身,二人不约而同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