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朱棣:“……”
朱棣这时下意识古怪地看了姚广孝一眼。
姚广孝只笑笑,并没有说话。
他历来只是旁观者,从不多事,至于陛下如何想,那是陛下的事。
顷刻功夫,朱棣继续打量这里,似还想多问什么,却又沉思着什么,却缄口不言。
等那老妪终于端了吃食来。
热腾腾的吃食摆在朱棣的面前。
一个禁卫却是勃然大怒,冷声喝道:“你这老妇好不晓事,我等给你这么多银子,你却只张罗这个给我家主人吃?”
原来这所谓的吃食,竟只是掺杂着黄米和碎米的粥,粥水稀得可见碗底。
这哪里是人吃的,这分明是畜生吃的。
朱棣也脸上也不自觉地带出了点怒色,只觉着这老妪有些奸猾。
老妪骇然,脸色白了一下,连忙低垂着头,期期艾艾地道:“不……不敢呢,不敢的……家里……家里就只有这些吃食了,平日里也都舍不得吃……”
那护卫不信,便去掀开这老妪家中的米缸。
往里一瞧,却是沉默了。
朱棣见那护卫脸色古怪,便起身上前去,却见那米缸里……倒还有一些米,大抵也就是半升上下,多是黄米和碎米掺杂一起。
再见其他的坛罐里,也是空空如也。
朱棣顿时破防。
“尔等就靠这些为食?”
“这已是好的了。”老妪怯生生地道。
“你们耕种的粮呢?”
“交了赋税,还要还一些粮,再有……便是男人们上工,需得背一些粮去,还有佃租,也去了大半。”
“这年关将近,米已没了,你们怎么过?”朱棣越听越觉得震惊。
“怕……怕还要去告贷……黄老爷家那儿……”
朱棣惊讶地道:“他舍得借?”
“借一斗,来年还三斗,他们肯借的。”
朱棣深呼吸:“那来年怎么办?”
老妪惊慌失措。
其实她根本已经没办法想来年的事了。
可此时被这么直面的问到,她终究想了想道:“孙儿大了,可以给黄老爷放牛,再大一些,有了力气……除了徭役,便可多租几亩地。”
朱棣忍不住笑了,道:“只这些东西,可如何吃?”
老妪只觉得朱棣等人在责怪自己提供的伙食,忙道:“能吃的,能吃的……要不……要不,贱妇去借一升白米来,总……总不教贵人责骂。”
朱棣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
倒见那老妪的孙儿,却是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黄米稀粥,吞咽着口水。
朱棣便朝那孩子道:“你吃。”
那老妪的孙儿大概是真的饿极,听到朱棣的话,就好像饿狼一般,一下子扑了上去,竟也顾不得烫嘴,呼噜噜便开始吃粥。
吃的很香甜,这一下子,朱棣信了,眼前这可能是老妪竭尽所能地提供了他们的伙食。
只怕即便这样的餐食,在他家孩子的眼里,也已是极丰盛了。
朱棣愁眉不展,虽是饿了,可此时他一丁点东西也吃不下,只是叹了口气,心里唏嘘着,便对左右道:“再取一些银子给她。”
亦失哈上前,又掏出一块碎银。
那老妪不敢去接。
朱棣倒是怒了,大骂道:“全给她!”
亦失哈吓得打了个哆嗦,忙将随身带的碎银统统塞给了老妪。
朱棣的脸色阴沉,不等那老妪继续称谢,便道:“你们这儿……似你这样的……有几家?”
老妪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双手捧着,心里害怕,哆哆嗦嗦地道:“我家有两个男人,已算不错了,附近邻舍,有的只有一个男丁,隔……隔壁的人家,去岁男人因偷吃了黄老爷家的粮,被打死了……今年他们怕熬不过去……”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官府不周济?”
“周济……周济的……”
朱棣心里稍安:“这样的天气,寒冬腊月,官府该想办法颁发一些薪柴和米面,教大家共度时艰了。”
老妪却道:“周济的是黄家老爷……黄老爷是秀才,能和上头的老爷说上话……”
朱棣:“……”
朱棣再没有说什么了,他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把这泥巴糊的茅屋给拆了。
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这一出去,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方才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扰了邻舍。
朱棣眼看这满目疮痍,却突然有一种很无力的感觉。
他能周济这个老妪,可千千万万,甚至是十万百万的老妪呢?
一时之间,满胸膛的豪情壮志和踌躇志满,瞬间消散了干净。
远处,只见那青砖所建的大宅占地颇大。
随即,便传出几声狗吠声。
朱棣远远眺望,却见宅里出来几个汉子,牵着狼犬。那狼犬个头不小,毛色发亮,为首一个穿着绸缎衣的汉子,手里捏着一块肉,笑嘻嘻地朝那狼犬抛去。
狼犬见状,呜嗷一声,便箭步疾冲将肉刁起,一口吞下。
其他几个拥簇着绸缎衣的闲汉抱着手,俱都发出笑声。
那绸缎衣服之人,便也大笑。
朱棣是极喜欢狼犬的,今日见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前头那绸缎衣的人,此时已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过来,这人笑着道:“听闻庄子里来了生人,想来便是足下人等了,我见足下人等不凡,何不到宅里坐一坐。”
说罢,这人居然彬彬有礼地朝朱棣作揖行礼。
朱棣皱眉。
其实对方显然也是有眼色的人,只看朱棣的装束,能穿绸缎衣,那么就绝不是寻常的百姓,也断不会是商贾,在此时,商贾们还没胆子大到穿绫罗绸缎,毕竟洪武年间距离这时还不久呢。
朱棣便道:“你是何人?”
“区区末学后进黄仁义。”这人语气带着谦虚,行礼如仪:“就是本乡人。”
朱棣道:“你便是那黄老爷?”
黄仁义微笑着道:“这都是本乡的人抬爱罢了,末学后进世代久居于此,平日里有一些善举,因而颇受抬爱,这里天冷,还是进宅子烤一烤火吧。”
朱棣听罢,却没有动,而是死死地盯着黄仁义,道:“是啊,这儿天冷得很。”
黄仁义则依旧笑吟吟的样子。
他是个很会做人的人,礼数很周到。
当然,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前提是站在他面前的是‘人’。
在他看来,朱棣这样的人,不是哪个宦官之后,就应该是个秀才和举人,此番人家路过,他顺道结交,将来总有用处。
朱棣突然猛地虎目一张,厉声道:“谁抬爱你?”
黄仁义一愣,他不理解朱棣的意思。
只是黄仁义的脸却微微拉了下来。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看来,自己已算是周到,可对方如此无礼,便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于是他立即变了脸,面容逐渐阴沉,冷眼讥讽道:“我瞧得上你,敬酒你不吃,你还要吃罚酒吗?”
朱棣顿时有满腔愤怒,顿时抬起一脚,便朝那黄仁义的肚中踹去。
这一脚实在太快了。
黄仁义猝不及防,轰隆一下,他整个人身子被踹翻,顿觉得五脏六腑似移位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发出一声哀嚎,疼的捂着肚子,口里大呼:“来……来人……给我打。不必……不必怕,我们自有上头的父母官撑腰,今日是他先行挑衅,便是打死他,也自有人给我们做主……”
他说到这里,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
朱棣听到对方有父母官撑腰,心里已愤慨到了极点。
朱棣口里禁不住喃喃轻声道:“张安世……你辜负了朕的厚望啊。”
姚广孝只在朱棣身后,纹丝不动,只是此时,他能理解朱棣的感受。
自古以来,所谓德才兼备,德在才先,这句话绝不是虚言,或许有些人,对此颇为反感,认为才能远比德行更重要。
却殊不知,德行才是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倘若一人有天大的才干,这样的人能力越大,可能对整个天下的危害也就越大。
历朝历代祸国殃民之人,哪一个不是才华横溢?
因此,自古以来,一个人的道德感永远都比才能重要的多。宁可用的是一个庸人,也决不能用一个能力出众,实际上却毫无道德廉耻之人。
陛下此番感慨,显然是对某些事大失所望,一个自己如此看重之人,却发现……根本无法去引以为左膀右臂,本身就是一件无比遗憾的事。
而此时,那黄仁义身边的仆从见状,也大惊,有人放开了狼犬,朝朱棣方向指了指。
那狼犬狂吠,竟朝朱棣扑来。
禁卫们虽早有戒备,可那狼犬扑来的极快,一下子便跳跃至朱棣的面前。
却见朱棣深吸一口气。
猛地一拳下去。
狼犬快,朱棣更快。
这一拳直中狼犬脑袋。
呜嗷一声……
狼犬翻滚落地,随即四肢开始摇摇晃晃,又呜嗷了一声,竟一头栽倒。
朱棣已走上前,一步步走至黄仁义的身边。
黄仁义翻滚在泥地里,却见朱棣抬起一条腿,而后抵住了黄仁义的肩窝,这巨大的力量,随即将黄仁义的肩摁在泥地。
黄仁义动弹不得,他口里高呼:“饶命,饶命……”
“饶命?”朱棣脚上的力道,逐渐加重。
黄仁义好像是被人钉死在泥地上一般,只觉得这重若千钧之力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黄仁义恐惧了,他慌忙道:“饶命,饶命,我只是寻常百姓……不……不要杀我。”
朱棣抿嘴不语。
黄仁义的肩窝却越陷越深,半只胳膊踩入了泥地里。
黄仁义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嚎叫着挣扎,可是……肩膀处,似乎开始有骨裂的声音,他惊恐地狂叫:“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给你银子……我……我与知县老爷乃是至交好友……你……你……咳咳……咳咳……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毫毛,周知县断然饶不了你……”
咔……
朱棣脚上狠狠地用上猛力。
黄仁义的肩骨咔嚓一下,应声而裂。
在古代……这样的重伤,尤其伤到的乃是肩骨,基本上是没有存活的可能了。
黄仁义在地上抽搐,疼的昏死了过去,只是身子还在抽搐着。
朱棣眼眸里猛地掠过了一丝狐疑。
他抬头,看一眼眼前这黄仁义身后的几个仆从。
这些人一看朱棣这么狠,显然此时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竟连一点上去帮忙的勇气都没有。
“方才……方才……他说什么。”朱棣喝问。
这几个仆从早已吓得腿软,纷纷拜倒,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
朱棣却不理会这些,继续怒声质问道:“方才他说,他和周县令乃是至交好友……是吗?”
一个仆从磕头道:“是,是,是,黄老爷偶尔……要去县里,总会拜访周县令,与周县令谈笑风生。”
朱棣却冷冷道:“这里乃是栖霞渡口,怎的还受那上元县县令管辖?”
仆从们只是磕头如捣蒜。
朱棣大喝:“说。”
一个仆从怯生生地道:“这……这……这儿历来就是上元县管辖呀……您……您说栖霞渡口?栖霞渡口……在隔壁……隔壁……得过了前头一条溪,那儿才是……这儿还是上元县……”
说到这里,这仆从在朱棣的瞪视下已经吓得快哭了,连忙又哀叫着:“饶命啊,饶命啊……”
朱棣:“……”
姚广孝:“……”
方才那口称此处是栖霞渡口的禁卫,身子开始悄然无声地往后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