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时无声。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只有眼睛在拼命地转动。
朱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向那宦官道:“张安世的尸骸,就到了?”
其实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朱棣就觉得自己这话漏洞百出。
且不说,这才一两日的时间,这不是快马飞驰而来,是运着棺椁来,不可能这样快。
就算是有这么快,来之前,肯定也有人奏报,更不可能将棺材运到紫禁城来。
只见这宦官这时终于跪了下来,他叩首,气喘吁吁地道:“不不不。陛下,是安南侯……安南侯张安世……他,他精神奕奕地……入宫来觐见了。”
这个形容很生动,死人是不可能精神奕奕的。
解缙都有点急了。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解缙僵着脸道:“精神奕奕?你的意思是,安南侯还活着?”
他问出了所有人心里想要问的话。
这宦官道:“是,是还活着,将奴婢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诈尸了呢,后来靠近一看,就是活生生的。”
朱棣:“……”
百官:“……”
赵王朱高燧:“……”
人群之中,只有一个叫金忠的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其实他事后就回过味来了。
为何张安世那时来拜访他呢?
为啥瞎扯淡之后便离去?
而紧接着,张安世就去了镇江,然后莫名其妙的就被火烧死了。
仔细一琢磨,卧槽,这個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人家压根不是来找他出主意的。
这是祸水东引啊!
金忠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方才见殿中这个样子,大家讨论的越是认真,陛下越是悲痛,解缙这些人越是为张安世叫好,他便越觉得尴尬。
要死了。
入他娘的。
这是要害死人啊。
可细细一想,他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好在……金忠很明智,这一两日里,他四处骚扰他的亲朋故旧。
这些亲朋故旧,都是当初燕王府的旧人。
也就是靖难功臣。
虽然他没把话挑明着说。
可至少……各种暗示却是有的。
意思就是……这是群策群力的结果。
毕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其实是……为了打击猴急跳墙的纪纲,才出此下策。
至于那些被他拉下水的人,其实也开始慢慢地产生了一些怀疑。
可怀疑归怀疑。
张安世死都死得这么真实,好像也没有怀疑别人的必要。
可此时此刻,也终于有人开始回过味来了,而后有人瞪着眼睛,开始搜寻金忠。
金忠觉得自己脖子飕飕的好像有一阵阵的阴风。
他吞咽了吐沫,只能苦笑以对,没办法……老夫也是受害者啊!
当然……这个时候,金忠还没办法迁怒张安世。
毕竟是为了打击逆臣,人家这是公事,你跟他翻脸,就显得你格局太低了。
只是……这事儿……还是很尴尬。
金忠决定装死。
爱咋咋地吧。
在长久的静寂之后,朱棣道:“张安世他还活着?”
宦官苦笑道:“活着,还活着……千真万确的。”
赵王朱高燧,脸都绿了,一时之间,脸色难堪到了极点。
朱棣下意识地大喜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将他召进来,朕要亲眼所见。”
宦官哪里敢犹豫,忙不迭的去了。
殿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越来越多人也开始回过味来了。
张安世,那个畜生,大家都把戏做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能还活着?
已经有人恨不得找一点家伙,若是张安世当真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面前,便要将他重新摁死了。
朱棣此时显得很焦躁。
悲痛之后,他脑海开始无比的清明。
所谓关心则乱,而如今……他开始恢复了理智。
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了朱棣的心底,而后……他开始畅想,越想……朱棣越觉得……他娘的……还真有可能。
于是朱棣默不作声,只一双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大殿的门口。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张安世一身甲胄,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一见到张安世……
有人欢喜。
也有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入他娘的,这畜生他还真的没死。
张安世行礼道:“臣张安世,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棣:“……”
朱棣徐徐下殿,而后走到了殿中。
站在张安世的面前,认真地看了半响,而后围着张安世,绕了几圈。
伸手……
戳了戳张安世的鼻子。
鼻子还温热。
这家伙一看朱棣伸手戳他,立即下意识地要躲,好像只恨自己的甲胄穿戴得还不够厚一般。
朱棣终于有了反应,大骂道:“你他娘的咋又活了?”
张安世看着陛下瞪大的眼睛,硬着头皮道:“可能阎王不收吧。”
朱棣怒气冲冲的样子。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朱棣瞪着他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张安世道:“是关于纪纲谋反。”
此言一出。
果然……
朱棣双目迸发出了冷色。
他幽幽地看着张安世,霎时间,浑身杀气腾腾。
“有人证物证?”
张安世自是有备而来,从袖里取出一沓供状,边道:“人证物证俱在,罪证十分详实,事情十分严重。”
事情当然很严重。
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
这几年,为皇帝做了这么多的脏活,知道这么多的秘密,掌握着数万的锦衣卫亲军,甚至连宫中的大汉将军,都是他的下属。
这样的事,朱棣怎么可能不重视?
当然,朱棣之所以决定放弃纪纲,只是因为纪纲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变得难以驾驭了。
但是……朱棣不能想象的,却是纪纲敢谋反。
所以当张安世说出谋反二字的时候,这问题的性质,却又变了。
朱棣沉着脸,接过了供状。
这些供状,是不能给别人看的,只有朱棣一人翻阅。
这是涉及到亲军的案子,而且里头的秘密实在太多,甚至可能波及到皇家。
朱棣低头……
看到纪纲居然用宦官来服侍他自己。
甚至……家中还私藏违禁之物。
勾结盗匪。
对良善的富户灭门破家。
他耐着性子,一件件地细细翻阅。
还有搜索锦衣卫上下人等的罪证,秘而不宣,借以要挟锦衣卫和大臣的隐私。
朱棣越看,眼里越是冒火。
这里头哪一条,罪过都不小。
朱棣脑海里的纪纲,已经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
从前的时候,纪纲对他可谓是俯首帖耳,卑微得像一条蛆虫。
纪纲表现得那样的卑微,以至于连朱棣都认为,这个人虽有野心,但是这种野心,远远小于对他的恐惧。
所以他认为,这个人,绝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来。
可终究,朱棣还是大意了,他过于高估了自己,这纪纲,何止是胡来?
甚至……
看到一份关于假传圣旨,得官盐数百万斤的供状时,朱棣人都麻了。
盐铁专卖。
大明的税赋,除了粮税之外,最大的来源就是盐税,因此,所有的盐商,都需要盐引,否则就以贩卖私盐论处。
这每一斤盐,就是银子。
可是……纪纲随随便便地拿一张锦衣卫的驾贴,就可伪造这是朱棣的口谕。
往盐场搬盐,数百万斤啊,数百万斤是什么概念?
这都是钱,是真金白银啊!
更可怕的是,其实还不只是如此。
可怕之处就在于,如此堂而皇之,这里头要经过许多的程序。
譬如办事的锦衣卫中层官员,譬如负责押运的官校,譬如分销的商户,又如盐场的人员,还有……户部……这么多盐,盐场一定要上报户部。
至于地方上的官吏也要协助,盐运使……还有布政使……这些人……难道看不出一丁点蹊跷吗?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知道,皇帝不可能直接下达数百十万斤盐的口谕。
可偏偏,从上到下,这锦衣卫内内外外的所有人,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没有一个人奏报。
也无一人质疑。
这证明什么?
证明锦衣卫内部,甚至是半个户部,还有地方上的布政使,盐铁使,地方的知府、知县,都在装傻。
每一个人都视而不见。
可怕的更是……纪纲一早料到,没有人敢多嘴,没有人质疑,甚至一点都不担心,有人胆敢奏报。可见这纪纲对自己自信到什么地步。
而这自信,又从何而来的呢?
为何能如此的有恃无恐?
他将自己当皇帝了吗?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觉得有些眩晕。
一份份供状,都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以至于朱棣冒出一个疑问,这纪纲……怎么就敢这样?
抬头,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这些……千真万确吗?”
张安世道:“陛下,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们的供状,上头有签字画押,而且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这些人……其实有不少,都参与了纪纲的事。也就是说……他们自爆这些,其实已经做好了被株连的准备。陛下,有谁会冒着自己跟着一起掉脑袋的风险,去揭发纪纲呢?”
顿了一下,张安世又道:“除此之外,这供状之中,彼此的证词都可以交叉印证,而且……时间、地点,牵涉到的人物极多,就算是一个两个人栽赃,可只要顺着供状,去捉拿其他涉事之人,还有这么多的苦主……难道……这些人也会作假”就说假传圣旨的盐场一案,牵涉到交接的人,至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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