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伎俩,其实不过是笑话而已。”
勐地,张安世脸上的戏谑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冷厉:“你干的那些好事,真以为普天之下,无人知道吗?李喜周!”
张二河道:“老爷若是非要栽赃我是什么李喜周,那我便是李喜周好了,只求老爷,您若是让小的代人受罪,就放过我的婆娘……我……我一个人砍头好了。”
他依旧真情实意地表演,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只要自己抵死不认,便还有一线生机。
他说话时,声音嘶哑,身躯颤抖,好像恐惧到了极点。
许多人见了,都觉得此人定是被冤枉的,不禁纷纷对他滋生出了同情。
连几个随驾的大臣,也觉得看不过去,好在他们这个时候,也知道审问不宜中断。
那刑部右侍郎吴中,叹了口气,只觉得朝廷纲纪败坏如此,已到了可以众目睽睽之下,指鹿为马的地步。
一旁的耳室里,朱棣开始显得有些焦躁和不耐烦,他已无法安静地坐着喝茶,而是站了起来,在耳室里,一面屏息静听,一面焦虑地踱步。
张安世道:“李喜周,你可知道,为何我拿住你吗?”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很简单……”张安世笑了笑道:“或者说,再简单也不为过,你们的手段,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似你这样,自称上仙的人,一直都藏匿在后,却操控着许多人为你办事,你们白莲教,组织非常绵密,谁来负责传达讯息,谁来作为各州府的骨干,平日里怎么与自己人接头,如何敛财,甚至如何传经,这里头,都有许多文章。”
“事发之后,我奉旨捉拿你,其实也只是干了两件事而已。”
张安世凝视着张二河,笑吟吟地接着道:“这第一件,就是找到你的巢穴所在。”
张二河口里道:“冤枉,冤枉……”
他虽这样喊,心里却似乎有一些渴望。
他极盼着,张安世说出前因后果。
聪明人就是如此,聪明人历来是自负的,一个自负的人,往往无法承认失败,他至少希望得到答桉。
张安世继续娓娓动听道:“可是你的巢穴在哪里呢?我当时也在沉思,不过……其实要找,也十分容易,既是巢穴,那一定有大量的需求,毕竟不可能只你和佛母二人,首先应该排查的,便是重镇和大城市,这其实也好理解,人口稠密之处,实在很难掩藏自己,再者说,这么多心腹,需要来往,许多的财货,需要不断地运送,所以最好,就是在一个你熟悉的地方,而且……要偏僻一些,官府的力量,较为薄弱。”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还可继续缩小排查的范围,我对比了白莲教从数十年,到这几年的一些歌谣,还有所谓的经文,你知道,这个很容易搞到,我很快便发现,这数十年之间,经文和歌谣,都有一些变化,尤其是口语,分明就偏向了北方,或者说……山东和河北一带。”
此言一出,许多本是戏谑的人,也开始认真地细听起来。
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想到,张安世竟是细致到这样的地步。
张二河埋下头,掩下了眼中闪过的一丝复杂的目光,他显然开始意识到,张安世的可怕。
白莲教虽是古已有之,可一般情况,像他这样的首领,一定会根据不同的情况,传达各种所谓的旨意。
而这些旨意,再通过心腹传达给各地的骨干,骨干们再传播给信徒。
这个时代,口音是十分严重的,所谓乡音难改,便是这个道理。
若是一般地传达某一件事,譬如说,你这驴球。
那么传达的人,大可以改变词汇的组合,到了不同地方,可能就演化成了‘你这混球’,‘你这王八’之类。
因为大家知道,这是骂人就好了,不会改变意思。
可白莲教恰恰有一种属性,即……宗教。
这就好像,佛经乃梵语所写,传到了中原之后,不会有人将佛经的经完全翻译过来,绝大多数的和尚,虽不懂梵语,但是每天口里念着各种嘛咪嘛咪哄之类的经文,乐此不疲。
难道是因为和尚都知道这嘛咪嘛咪哄是什么意思吗?
不是的,因为对于被传播的对象而言,这话是啥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念的越准,就越正宗。
白莲教也是如此,新的首领,要宣读自己的旨意,传达的人往往用的是原话,而接收到这信息的人,其实并不在乎首领是不是传达的是所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类的话,而是对方原话是啥,他们便跟着念什么经。
越是接近首领的口音越好,这才地道,这才正宗。
可谁会吃饱了撑着,去搜罗他们传教用的歌谣还有各种新出现的教义呢?而且这研究之下,发现这里头,分明带有某种特别的口音,而后再进行一次次的比对,最终确定这佛父和佛母的位置。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你看,你说话,就是这念经的口音,你可知道为何?因为有些东西,他是改不了的,像你这样的人,深知自己干的乃是杀头的买卖,你原籍在何处,便一定会想尽办法,将自己的巢穴设在附近的位置,这一点,方才我说过,一方面,是因为你最熟知自己所生所长之地的地理,只有熟知的地方才教人安心。”
“另一方面,白莲教的人数虽众,可传播这些,终究是层层递进,其他的信众,你可能都不曾见过,你所熟知的,并且认为可靠的,一定是你周遭的人,尤其是那些,你知根知底的人。这些人才会是你真正的心腹,才可让你放心,那么……也只有你自己原籍,从你最初开始收买亲信的地方,那儿的人……才值得你信任。你将你的巢穴设在那里,再利用亲信往天下各处去拉拢骨干,并用骨干去拉拢无知百姓。”
“于是,在我再三确认之后,根据你的口音,根据你的藏匿范围……最终……确定了山东的几个县。”
张安世说罢,脸上带笑地直直盯着张二河,只是这笑了,带了几分嘲弄的意味。
而后,他才又道:“没想到吧,出卖你的,竟是你自己。”
张二河道:“我……我……我一句都听不懂。”
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可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吭声。
不是因为他们开始相信了什么。
而是觉得……至少锦衣卫不像是在屈打成招。
张安世则是从容地道:“别急……先听我说完。”
张安世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而后才道:“可确定了大致的位置,又该怎么办呢?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让人打入你们其中,我安排了一些人,以商人的名义,去了那几个县,在那几个县……做买卖,同时摆出一副对你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感兴趣的样子,并且捐纳了大量的钱财。”
张二河:“……”
张安世道:“你们白莲教……为了敛财,故而向来最爱和士绅以及商贾合作,见来了肥鱼,又见他们出手阔绰,你自己可能比较谨慎,可你下头那些人,却未必有你这般的谨慎。他们早已乐不可支,于是想尽办法,对校尉们进行拉拢,而且还毫不犹豫地提拔他们做白莲道人。”
张二河:“……”
与佛父和佛母一起被抓的一些骨干亲信,其中一人,一脸错愕地抬头,而后又迅速地将脑袋埋了下去。
张安世笑了笑道:“当然,其实白莲道人也不算什么,这天底下,你们收取人的钱财,随手给你们封一个所谓白莲道人的人多了去了,各州府,哪一个地方没有数十上百人?这时候,怎么逼你们露出马脚,才是至关重要的事了。”
张安世慢悠悠的样子,似笑非笑。
他好像是一只猫,在戏弄一只老鼠。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一个个屏着呼吸,生怕错漏了什么内容。
张安世继而道:“不过。这一步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摆出了已经捉拿到了你们的姿态,整个锦衣卫,开始动手拿人,不只如此,连陛下也不明就里,以为真拿住了人。为了抓你,我张安世可是担着欺君的干系,可是……不如此,如何让天下人相信,锦衣卫当真抓到了匪首呢。”
张安世故意放高了声音,好像故意要教隔壁的朱棣听的更真切似的:“没有办法啊,陛下性情似火,乃是至诚之君,若是让他知晓,这只是一个圈套,便无法做出急迫的样子,甚至可能被人看出破绽。”
“没奈何,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捉你们这些贼子,我张安世便是刀山火海,却也打算拼命了,哪怕是因此而诛灭三族,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他说话很大声。
朱棣听的感觉自己的耳朵,也刺了一下。
他沉吟着,而后,莞尔一笑。
张安世这个小子,一向胆小如鼠,难得他这样胆大,不过……情有可原,这才真真切切的肱骨腹心之臣。
张安世道:“我做出这些动作的时候,其实深信,这个时候,你早就在京城安排了耳目,而这些耳目,甚至有的在宫中,有的是达官贵人……他们会迅速将自准确的讯息,传递给你。”
张二河:“……”
张二河面露出几分沮丧,他虽极力想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可此时,却掩不住的失落。
“我这样做,其实就是逼你干一件事,那就是现身,让更多人知道,你还活着,根本不是外头谣传的那样,你已被拿住。”
“你还记得,我安排人,在那附近几县,做白莲道人吗?他们一共花了我十七万两银子,等的就是你现身的一日,照理,若在平时的时候,即便是白莲道人,所知道的事,和一般的无知信众,也不会有多少的分别,可唯独,你一旦打算现身,必然是希望越来越多人知道最好,让他们火速传播出去,因而,你的盘算是,既然现身,那就召集附近几县的白莲道人都来观礼,这件事之后,你再重新去你下一处藏匿点,如此一来,既现了身,又可重新逃之夭夭,即便事后官军察觉,也早已不见你的踪影了。”
“可你一定想不到,在那种地方,其实我早已布置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你,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刻。”
张二河心里叹息一声。
他终于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到这样的田地了。
可是……
张二河又抖擞精神,可怜巴巴的道:“我……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要害我便害我……”
“别急。”张安世笑嘻嘻的道:“你这个小傻瓜,你也不想想,我既然都知道你的身份,还抓了你现形,难道……还会怕你……抵赖吗?”
“来啊……将那东西取来。”
张二河一愣。
所有人都狐疑起来。
下意识的,他们看向堂口。
堂口的方向,百姓们自觉地分出了道路,却见有人……竟是带着一个灵位和一个瓷瓶来。
啪嗒一声,巨大的瓷瓶直接砸下。
这瓷瓶碎了一地,与此同时,残缺的骨骸,也散落了一地。
张安世笑吟吟的道:“知道这是什么吗?你来猜一猜,这是谁的祖宗?”
张二河刹那之间,眼睛红了。
…………
第二章送到,有点晚,本来早就写完了的,不过怕断章大家不尽兴,又多写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