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的家道中落,和寻常百姓的家道中落是不同的。
无非是从前仆从如云,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变成了家里只有几个仆从,生活开始变得稍稍有些拮据。
只是人生的跌落,反而让马愉对于经营自己的家业,更有一些兴趣起来。
何况他本就是山东人,山东人在元朝时,曾有大量出海的经历,他或多或少,也听闻不少,对此也算颇有经验。
自然,最紧要的还是这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好像地上有金元宝,若是自己都不肯俯身去拾取,那么就真的是罪孽了。
可马愉的仆从马三,此时却是急了。
马三脸上愁云满布地道:“少爷,会试将近,这个时候若是再不温习功课,若是此番名落孙山,那可糟了。”
马愉这时候低着头,他正在修书。
他听闻吕宋的宁王长史也是山东籍,此人曾也是举人出身,论起来,自己曾在山东,拜入刘思镜先生门下读过两年书,而这位长史,也曾在洪武年间入其门下学习过几年,还算是自己的师兄。
他决定修书一封,虽然一眼下舰船还未造好,可先铺一个路子,若是能帮忙承运一些宁王殿下的货物,这不只对订单有好处,最紧要的是,一旦与宁王府攀上了买卖,那么对未来船队的商誉,将有着极大的好处。
他斟酌着,提笔,书信之中的每一句话,都需小心斟酌。
一方面,要叙师兄弟之情,不可显得市侩。其二又需给予某些暗示,让对方知道自己的企图。
这就好像是在钢丝上跳舞一样,要不偏不倚,两方面任何偏过了一些,都可能引起对方的反感。
很快,书信落成。
他吹了吹墨迹,抬头微笑道:“会试不必担心,读书做文章就是如此,你知道了其中诀窍,便可下笔千言,若是只晓得死记硬背,反而难以下笔。”
马三却依旧很是担忧,还想说什么。
马愉却叹道:“这些时日在栖霞,方知世道已经变了,哎……这天下之势,一旦变起来,若是不能顺势而行,将来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没读过书,不知其中道理。前些时日,我读话本,其中有一言,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你瞧,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这大丈夫在世,也当效此,唯有能屈能伸,顺时而变,当为人杰。”
这么深奥的话,马三自是听不懂的,只不断地眨眼睛。
马愉见他如此,摇摇头道:“总而言之,你少言多看便是了,在我身边,迟早能开窍的,说不准将来,我还要借用你。”
马愉说着,便将书信小心地封好,交给马三,再三叮嘱道:“送出去,不可延误。”
马三只好泱泱地取了书信,匆匆去了。
永乐十九年开春。
这一场初春的会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次读书人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之后,总算……遇到了一件值得所有读书人关注且不堵心的事了。
各地的举人,早已汇聚南京城。
紧接着,便迎来了三年一次的科举。
对于这一场科举,朱棣倒是表现出较大的兴趣。
他深知一手大棒,一手甜枣的道理。
眼下这满天下,除了直隶,无论是父母官至地方的乡绅,这些人终究还是稳定天下的力量,倘若一味的按着他们脑袋拼命地捶,任谁都要受不了。一旦这些人疯了,要是索性来一个破罐子破摔,虽说平定各地的叛乱,对朱棣而言不算什么,可引发的天下动荡,还有数不清百姓的颠沛流离,却是朱棣不想看到的。
如今太平府进行的新政,暂时与天下各省以及府县无关,既然如此,那么借重科举,表达一下对读书人的看重,给他们先喂一颗甜枣,再重拳出击,去捶他们方为顶级的帝王之术。
所以,对于此次科举,朱棣极为看重,命户部尚书夏原吉为主考,又几次询问科举的准备事宜,且下诏令,命应天府对来京的举人,定要予以照拂。
一场会试下来,此时民间对于科举的议论,显然已经掩盖了此前太平府出海的事宜。
这其实也可理解的,毕竟这科举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高中者将成为未来治理天下的大臣,何况……许多读书人的轶事不少,有很多可议论的空间。
张安世这头,倒也乐得自己不受人关注。
他要忙碌的事太多了,要挣海贸这一笔钱,却也是不容易的,各藩国要联络,基础要夯实,钱庄的银子要撒出去,军民百姓那边也要宣讲海外的好处。
有太多的陈规陋俗,需要慢慢地化解,也有太多的障碍需要打通。
不说其他,单说松江口海船停靠之后,利用江里行走的河船接驳货物,就是一个问题。
松江府也进行了新政,却远远不如太平府开窍。
无可奈何之下,张安世只好恳请朝廷,划出松江口的一块土地,作为港口,至太平府管辖之下。
唯一让张安世所欣慰的,反而是海关的筹建。
于谦这个人,办事倒很有章法,何况他在郡王府,接触了大量的公文之后,对于太平府的运转,早已耳熟能详。
他虽年轻,做事却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而且不喜欢张安世或者其他人指手画脚,却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干。
对张安世而言,这其实也是好事,海关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变通,只需要照章来办来即可。
更重要的是,他也能少操心一些,有了更多时间忙碌其他的事情。
开春之后,朱棣召张安世觐见。
张安世抵达文楼时,方才知道,今日乃是放榜的日子。
张安世对于会试,是少数人里不甚热心的人。
这是读书人的事,好像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吧。
倒是夏原吉,满面红光,将榜呈送朱棣,朱棣大抵一看,便道:“此次会元,竟是北人?”
朱棣显得十分诧异。
众臣也都愕然,尤其是胡广,历来……都是江西籍的考生,包圆了会试和殿试前三的,若是前三之中,有一个不是江西籍读书人,都属于意外。
可谁料到,这一次……居然出现了一个北人。
朱棣惊骇地道:“有趣,这个马愉,乃来州府人,诸卿对此人可有印象?”
众人默然,眼中都有着茫然。
对于北方的读书人,大家有印象的并不多。
张安世却依稀记得,明朝第一个北方的状元,好像是姓马,却不知是不是此人。不过此人生平,照理来说,应该是在下一场科举中高中状元的,不应该是在永乐十八年高中。
好像是因此这一次科举时,进京的途中,因为听闻母亲生病,所以不得不放弃了科举。
莫非历史已经改变?张安世的许多药方问世之后,医药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他的母亲虽得了病,却没有病重到危及生命的地步,所以……原本该在三年之后大放异彩之人,最终提前散发出光芒了。
“此人厉害,不曾想,山东籍的读书人,竟也厉害如斯!”朱棣整个人满面红光。
出于对科举南北的失衡,现在突然出了一个异数,对朱棣而言,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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