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里暖气袭人,墙角一炉红火,烹着半壶清茶。
梁思禽侧身端坐,面对一座古怪器械:长九尺、高一丈,形如一架纺车,通身都是杠杆和转轮,大小不一,长短各异,连接屋顶风车,不住起伏转动,另有若干标尺,随着机关运转,飞梭似的来回移动。
机关占去了大半间屋子。梁思禽专注之甚,众人入内,也不抬头,手持一根竹签,一边观看器械,一边在沙盘上写写画画,所写字符弯曲不定,乐之扬曾在太和殿里见他用来计算音律。沙盘之旁,挂了一张水墨大画,墨色或浓或淡,渲染出一团团云气,形态不一,飞扬飘逸。
梁思禽写了又抹,抹了再写,时而注目机关,时而观看图画,时而沉思冥想,时而运笔疾书。四人站在一边,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又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梁思禽叹一口气,放下竹签,掉头望来,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万绳腿上。那条伤腿乌黑肿胀,万绳咬牙苦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梁思禽伸手一招,伤口标出黑血,淅沥沥洒落一地,很快肿胀消退,皮色转白,血水也由黑变红、凝固不流。
万绳如释重负,恶狠狠瞪了水怜影一眼,拱手道:“多谢城主!”
梁思禽心不在焉,唔了一声,忽道:“水怜影,你干的好事!”
秋涛细眉一蹙,水怜影却从容跪下,说道:“怜影知罪,任凭责罚。怜影的命是城主给的,为城主而死,死也无憾。”
梁思禽望着云图,出了一会儿神,又说:“你回复武功,我知道;你自创武功,我也知道。但你为何瞒着秋涛,我却一直不大明白!”
秋涛流露出惊讶神气,水怜影却坦然答道:“瞒着师父,便能报仇。”秋涛脸色又是一变,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担忧。
“我说过,无我准许,不得复仇。”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你这算不算明知故犯?”
“算!”水怜影低头道,“我不是八部之主,忍不下这一口怨气。”
“你杀了谁?”梁思禽又问。
“孙尔汝、乐韶凤、还有当年断案的官吏、**里的鸨儿、龟公……”水怜影咬一咬牙,“还有糟践我身子的臭男人,但凡活着的,一个都没放过。”
梁思禽皱了皱眉,问道:“一共多少人。”
“一百四十六人。”水怜影迟疑一下,“有两次,途中被人撞破,只好灭其满门。”
屋内人无不动容,乐之扬更是心子狂跳。他亲眼所见的只有乐、孙二人,不想二人之外,还有如许死者。
“一百四十六人!”梁思禽哼了一声,“你杀够了么?”
“没有!”水怜影冷冷道,“还有元凶朱元璋,可惜……他死得太早。”她停顿一下,咬牙发狠,“好在他还有子孙……”
梁思禽双眉上挑,目光刀子似剜在女子脸上:“我能杀你,也能废你……”
乐之扬一惊,不自觉踏上半步,横身遮住水怜影。梁思禽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有人不肯答应!”
生死关头,乐之扬挺身相护,水怜影心中滚热,流露感激神气。
“城主!”万绳怒气难消,大声说道,“水怜影屡犯禁令,轻易饶恕,何以服众?”
秋涛欲言又止,梁思禽扫他一眼,问道:“秋涛,你有话说?”
秋涛迟疑一下,欠身说道,:“怜影报仇心切,但也情有可原。教不严、师之惰,城主定要降罚,罚我教徒不严好了。”
“秋涛!”万绳气急败坏,“你这样护犊,她将来怎么得了?”
秋涛叹道:“万师兄,同为天涯沦落人,放她一马又何妨?”
万绳一时默然,九科之难,他也有亲友遇害,悲痛之余,不无报仇念头。当年梁思禽只恐动摇天下,不许八部报复,万绳严守禁令,心里仍有莫大的委屈。
“不让你们报仇,都是我的不是。”梁思禽有些怅然,“等我死了,你们若不解恨,快意恩仇也无不可……”
众人无不动容,秋涛忙道:“城主仙寿永享,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仙寿永享!”梁思禽淡淡一笑,“那都是骗傻子的话。”
秋涛一怔,低头默然。梁思禽忽道:“水怜影!”
“属下在!”水怜影回答。
梁思禽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朱元璋死了,罪止于身,这一段冤仇也就了结了吧!”
水怜影犹豫一下,低声道:“是!”
“你不敬长辈,伤了万绳,师门的规矩不能作废。”梁思禽沉吟一下,“此间事了,我罚你返回昆仑山,在坤元洞闭关三年,专心武道,不得踏出洞口半步。”
秋涛松一口气,水怜影也喜出望外,忙道:“谢城主轻罚。”
梁思禽一挥手:“本派的人都退下!”
万绳三人会意,纷纷退出石屋。梁思禽沉默时许,忽道:“这些年,我待他们太过严厉。”
乐之扬道:“快意恩仇,才是江湖本色,不让人报仇,可是说不过去。”
“事关帝王,牵一发则动天下,当年我本想维系天下均势……”梁思禽摇一摇头,叹气道,“如今看来,都是大梦一场。”
远处传来激烈的战鼓声,乐之扬心头一凛,死死盯着石门。
“决战正酣!”梁思禽幽幽地说道,“你还要留下来马?”
“我明白!”乐之扬满心矛盾,“可是我放不下先生。”
梁思禽双眉一扬,问道:“水怜影说了什么?”
“她说……”乐之扬略一犹豫,“你要干一件大事,可能因此丧命。”
“你信了?”梁思禽意似嘲讽。
“不敢不信!”乐之扬回答。
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普天之下,谁能杀我?”
“先生自己!”
梁思禽轻哼一声,冷冷说道:“多管闲事的小子。六虚劫的事,我真不该告诉你。”
乐之扬心头豁亮,说道:“果然跟六虚劫有关!”
梁思禽不置可否,盯着机关目不转睛。乐之扬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风算仪!”梁思禽又指那一幅水墨大画,“这是先祖所绘《白猿献三光图》,上有一百三十二幅云图,世间风雪雷雨,不出此图藩篱。”
乐之扬仔细打量云图,问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测算风脉。”
“风脉?”乐之扬一愣。
“先祖母精擅医道,诊脉之术独步当时。有一次,她呆在海边,眺望大海,琢磨出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人有经脉,真气流淌其间,若将大海当做一个人,是否也有经脉存在?”
乐之扬一愣,深感不可思议,摇头说:“这个念头,未免异想天开。”
“不然!”梁思禽双眉一扬,眼中流露神采,“若将大海看做一人,则海有水脉,阴阳二流,纵横四海;若将大地看做一人,则地有地脉,千山万壑,风水流动。”他停顿一下,语气放缓,“但若将上天看做一人,则天有风脉,冷暖二气,幻化风云雷电。”
这一奇思妙想超迈当时、凌驾数代。乐之扬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好问道:“人可以诊脉,天地江海也能诊脉么?”
“问得好!”梁思禽点头而笑,“郎中诊脉,取法《内经》;可要诊断水脉、风脉,非得先以仪器测量,再以术数推算。当年,先祖父为造一样东西,在东海测算水脉,得出一套算法;后来隐居孤岛、镇日无事,以之测算风脉,不想风流神速,比起水脉难上十倍,又因天劫来到,至死也没算出。我继承其志,返回中土之后,苦苦演算七年,方才有所成就!”
乐之扬听得佩服,说道:“令祖孙真乃神人。不过……”他迟疑不决,梁思禽道:“有话便说,你我不必拘泥。”
“是!”乐之扬说道,“可是算出风脉,又有什么用处。”
“算出风脉,便可改变风势、风向,致使南风东来、西风北去,飓风拔木、平地狂飙。”
乐之扬张口结舌,半晌说道:“落先生,你说笑么?”
“不!”梁思禽冷冷说道,“这样的事儿,我干过一次?”
乐之扬越发震惊,冲口问道:“在哪儿?”
“鄱阳湖!”梁思禽叹气,“我借了一阵东风。”
乐之扬一时怔住。鄱阳湖一战,乃是大明定国之战。陈友谅兵多船多,顺江而下,占尽地利;朱元璋兵少船小,逆流而战,胜算甚微;结果朱元璋大胜,陈友谅战死,其中战况如何,民间众说纷纭。
乐之扬呆了呆,又问:“风真能借么?”
“能!风有风脉,有脉便有眼,风起于青苹之末,只要逮住风眼,以小引大,以四两拨千钧,便可扭转风向、助长其势。”
“以小引大?”乐之扬心头一动,“莫非是……”
梁思禽看出他心中所想,点一点头:“若要借风,需用周流六虚功!”
乐之扬恍然一惊,明白梁思禽为何交代后事,使用“周流六虚功”,极易引发“六虚劫”。
乐之扬焦急起来,说道:“落先生,你何苦冒此大险?”
“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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