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们都大了,”李治的话仿佛别有所指,望着身侧人的眼神也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犹疑,“杨氏不错,过几日可令有司算算八字……媚娘,今日那孩子,是我们的晴雪吗?”
安定公主出生于永徽五年元月十八,那日大雪初霁,碧空如洗,乃是瑞雪丰年大吉之兆,故而公主乳名“晴雪”。武则天听李治如是问,悄然撤了手,面色清冷了两分,回道:“陛下,臣妾去有司查验过,今日你的药方里调了两位草药,不似从前那般温补,药性刚猛使得陛下苏醒。臣妾敢问,究竟是陛下授意,命刑部主事带了乳母与那姑娘来,还是有人刻意设局?”
“朕不想与你论那些,”李治的神色终于疏冷下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便从温情脉脉的夫妻变作了争锋帝后,“媚娘,永徽五年何其凶险,朕心里有数,我们能一道携手走过来,实属不易,所以朕不会怪你。但朕希望你据实相告,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我们的晴雪?”
人人皆道天皇病弱,天后擅权,但武则天心知肚明,这个庞大帝国的掌控权一直牢牢握在这个儒雅温和的男人手中,先前魏国夫人等事,他虽生气,却远不足以撼动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唯有事关他们的孩子与社稷江山,方是他一触必怒的逆鳞。
武则天脱去凤簪,屈身拜道:“十日之内,真假分明,若臣妾真有失当,但凭陛下责罚!”
从弘文馆别院案发至今,薛讷一直夙兴夜寐,他以为自己是因为案情才这般挂心,但今日悬案压顶,他却还是沉沉睡了个好觉,方知原来所有的辗转反侧都是因为樊宁。
是日一早,薛讷精神抖擞,召小厮端了茶水铜盆,打算收拾罢便去德业寺查案。哪知才涑了茶,净了手,便见樊宁气冲冲从门外走来,一叉柳腰,嗔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在这打扮!”
“出何事了?”
只消看到樊宁,薛讷便忍不住嘴角勾笑,气得樊宁掐了他两把,却舍不得用什么气力:“你还笑?你阿爷就要还朝了,你可知道?”
“先前在刑部大牢时,便听薛旺说了。高丽已平,天皇召我父亲回洛阳来,怎的了?有何不妥吗?”
“街上都传遍了,你爹纳了个铁勒美女做妾室,据说那女子特别漂亮,你爹看到人家,连道都不会走了……我说你爹长得屠户一样,起初还以为他是个老实汉子,怎的你娘给他守着家,他出去打仗还能胡来!”
“原来是这等事啊,”薛讷本担心是宫里又出事,此时松了口气,不以为意道,“父亲自然有他的盘算,我打算一会子去德业寺看看,你要不要……”
“你觉得这是小事吗?”樊宁想不通薛讷为何这般事不关己,眼底写满彷徨疑窦,樱唇一噘,红了桃花眼,好似此时要纳妾的不是薛仁贵,而是薛讷本人。
薛讷看樊宁如是神色,陡然醒悟,忙解释道:“不是不是,你千万别误会。纳妾这件事,母亲是知道的。此一番能够平定高丽,于我们薛家而言是莫大荣光,但凡事福祸相依,你绝顶聪明,一定知道自古武将最忌讳的是什么……”
樊宁一怔,旋即明白了薛讷所指。自古武将最忌讳功高震主,当年太宗御驾亲征打高丽,铩羽而还,不久便驾崩离世。薛仁贵大胜而回,于国而言自然是大喜,但于薛家来说,尊贵之极的同时亦是微妙至极,危险至极。就像汉朝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大胜后奢靡浪费一般,薛仁贵给自己冠上好色之名,纳铁勒美女为妾,也是为了破除在百姓心中的光辉形象,令主上放心。
樊宁悟到这一层,心情更加复杂,向薛讷致歉道:“对不起,我不当那般说你爹的……”
“无妨,你是心疼我母亲,我明白。”薛讷牵住樊宁的小手,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红了脸,心底同时升起了一个疑惑,便是先前的十余年间他们为何能那般毫不避讳地牵手,现下怎的就这般羞呢。薛讷忍着赧意,继续说道,“你不必担心,即便我将来真的有出息,如我父亲一样立威沙场,报效大唐,功成名就那日,我就带你归隐山林,或者回绛州老家开个胡饼铺子,若是卖不出去,便都给你吃……总之,我不负你。”
“我哪吃得了那么多,”樊宁心里说不出的感动,长睫一颤,嘴上却说着,“再者说,谁要跟你回老家。”
“昨晚你都答应了,”薛讷明知樊宁是在刻意怄他,却还是当了真,“你若不跟我走,我便跟你走,横竖你去哪儿,我的胡饼铺子就开去哪儿,别想抵赖。”
小厮候在门外,不知是否听见了门里的对话,露出来的半张侧脸弧度像在偷笑。樊宁极羞,瞪了那小厮两眼,不再与薛讷争论,转言道:“你不是要去德业寺吗?我陪你一起去罢。”
“好,我们先用早饭,待会子武后派来保护我们的人也当到了,届时再出发。”
说罢,薛讷牵着樊宁往前厅走去。樊宁不习惯与他这般亲近,总觉得那几个下人在暗暗偷笑,便悄悄将小手抽了出来。薛讷什么也没说,略带稚气的英俊面庞上闪过了两点藏不住的失落。
早餐不过是些时令新菜与汤饼,两人边用边闲话,未几便听下人通报,称天后派遣的人来了,今日起便陪着薛讷在神都查案。
薛讷赶忙起身,欲去前堂相迎,哪知李媛嫒连蹦带跳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龙虎军士兵。
樊宁看得张口结舌,方夹起的汤饼复掉入汤碗里,激荡得清汤溅起半尺:“天后派的人是你?不是在逗我们玩吧?”
“说什么呢你,”李媛嫒翻了樊宁一眼,对她看不起自己表示不满,“天后当然指派的是我阿爷,但天皇有事寻我阿爷,今日便是我来了。”
不单樊宁,连薛讷都悄悄松了口气,怕她们两个拌嘴耽误工夫,忙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即刻出发去现场看看罢。”
一行人打从薛府乘马车驶向德业寺,因为丢了公主遗骸,此地的守卫比先前多了近一倍。进入德业寺后,薛讷在住持的带领下前去查验公主棺椁,樊宁则与李媛嫒一道等在前院的小亭子里。
“感觉很复杂吧?”李媛嫒打量着身着襦裙的樊宁,虽然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真的很漂亮,“看到可能是自己的坟冢,心里是什么感觉?”
“我不是安定公主,”樊宁莞尔一笑,回得干脆利落,“师父说我是发洪水时他在街边捡的,薛郎也说此案另有隐情,我相信他们。”
“听你这话的言下之意,你两个好上了?”李媛嫒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发酸,她缠了缠长剑上的缨穗,尽量不显露情绪,“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与天后那般相像,年纪也对的上,若换了旁人,巴不得上赶着去认,怎的你就疯了似的躲……要知道,你若是公主,不单与薛郎的婚事便宜得多,往后还能对他的仕途大有裨益,这些事你们到底想过没有?可莫要一时昏了头,逞什么英雄豪侠,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是公主,为什么要乱认爹?”樊宁知道李媛嫒的话有两分歪道理,但偏生她与薛讷的性子与这道理不合,“薛郎一直想靠真本事建功立业,连平阳郡公的爵位都不想要,又哪里会靠什么公主上位?”
樊宁这话倒是不错,李媛嫒一直以为薛讷年少,不懂朝堂事,但现下他已到了及冠之年,没想到还是这般执拗。现下遇上这樊宁,也是一样的性子,从这角度看,他们俩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等事若是摊在他们英国公府头上,是绝对不会拱手推却的,真不知孰对孰错,谁傻谁精,李媛嫒又道:“这话是不假,但你们可想明白了,无论你是否是安定公主,都会得罪天后。毕竟此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随时会担心有人再拿着你来说事,很可能会对你不利。你还不若认下公主的身份,好歹有地位,有天皇护佑,起码可保性命无虞。”
李媛嫒所说樊宁并非没有想过,但她宁愿父母亲的位置空缺,也不愿意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地过一生。更何况她生性 爱自由,大明宫、紫微宫再奢华,对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座囚笼。既然薛讷说,待尘埃落定会辞官带她离开,她便深信不疑,只要有了这种信念,哪怕即刻死了也别无遗憾。
李媛嫒见樊宁不言语,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意,猜测她与薛讷早有打算,暗骂自己不过咸吃萝卜淡操心,一句“罢了”方要脱口,便听公主停灵之处传来一声巨响,惊得她与樊宁一道冲了出去,异口同声唤道:“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