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新妇梳妆的却扇之词,李弘念的乃自己所书,包含了他与红莲初识的场景。红莲听罢,忍不住红了眼眶,喃道:“殿下……”
李弘紧紧握住红莲的手,与她并肩坐在桌案前,拿起铜剪,轻轻剪了红烛灯花,笑道:“你只怕会笑我痴,明明父皇已经答应我纳你,也给你认了人家,为何今日还要在此搞这么一出……”
“殿下的心意,妾怎会不懂,”红莲看着一身红绸喜服的李弘,只觉他倜傥不凡,器宇轩昂,仿若天神般,令人不可逼视,“殿下是怕我委屈,但只消能侍奉在殿下身侧,于愿便足,哪里还会有分毫委屈可言。”
李弘抬手轻轻揩摸着红莲的小脸儿,见她肤光傲雪,美艳绝伦,不由低声喟叹道:“长安城里最美的一朵花,终究还是被弘攀折了。莲儿,我并非只为了你,过几日是当朝太子纳五品承徽,往后还会有当朝太子迎娶太子妃种种。但今时今日,是庶人李弘迎娶自己心爱的女子红莲为妻,与任何名利地位皆不相干,只关乎我心悦于你,就像却扇诗里所写,纵然白首,亦不会有分毫改变。”
李弘的话惹得红莲眼眶发酸,她不想在这样的好日子里落泪,靠在李弘肩上,转言问道:“今日听张顺大哥说,薛明府正在跟着宁儿学功夫,也不知案子办得如何了。只希望他们顺利过关,莫要牵累天后,这样殿下也能安心下来。”
“薛仁贵将军麾下那么多骁勇之士,慎言跟着樊宁学功夫,简直是在开玩笑。我看他们练武是假,动辄抱到一处才是真的,横竖我眼不见心不烦,将来父皇母后责问,一起受罚就是了。”
李弘对那一对的态度前后迥异,惹得红莲掩口娇笑不止。李弘见她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无奈道:“不说他们了,今日……是你我的好日子,莲儿,喝下这杯合卺酒,我便当真永远不会放你走了。”
“妾出身粗鄙,还曾落入风尘,自知并非殿下的良配,能得殿下青眼,已是三生有幸……妾自然愿意永生永世与殿下相守,只担心会拖累殿下。”
“你不必这么想,打从五岁被立为太子,我便时常会思考,投胎这种事究竟是如何安排的。贵为大唐储君,从小养尊处优自不必说,但我所承受的,亦非常人可以想象。第一次下令诛杀某位大臣时,我才七岁,虽说那人藐视王法在先,但彼时我心里的不安亦无法说与旁人,面上依旧要装作万般沉定。而缘分这种事,与投胎一样,亦是命中注定,否则我为何第一次去平康坊,便会不顾身份暴露的可能,将你买下来。莲儿,东宫太子只是我的身份,而我的心则是属于你的。或许下辈子,我不过是个山野樵夫,你却高贵显赫,但这依然不会影响我们相守,又有谁辱没了谁呢?”
红莲的眼泪终于不可遏止地洒落,两人同时端起酒瓠,仰头饮下了合卺酒。李弘俯身,轻轻吻去红莲脸上的泪珠,最终吻上了她丹霞般红艳丰泽的唇。
相思太久,相思太苦,但不经相思,又怎知对方已融入自己的生命与骨血,命数相交,魂魄相牵,痴缠有如窗外缠绵不绝的雨帘,剪不断,理不清,却又心甘情愿地耽溺其中,无法自拔。
洛阳城同一片雨幕之下,薛讷端坐于卧房桌案前,翻看着安定公主案的卷宗,樊宁在他旁侧,本自告奋勇要为他添茶倒水,哪知未几就困得摇摇欲坠。
薛讷见状,刻意往她身侧挪了挪,瘦削却宽阔的肩膀堪堪接住她的小脑袋,樊宁未醒,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他身上拱了两下,惹得薛讷的心登时化了,还未来得及回味,便听门外有人低喊道:“主官……主官……”
樊宁登时惊醒,猛然起身,急声唤道:“谁!”
薛讷见她下意识要出飞刀,忙一把拢住她的袖口,安抚道:“别怕,是陶沐。”
说罢,薛讷上前开了门,果然见陶沐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地立在门外。薛讷将他放进房来,樊宁立马递上净布与热茶:“怎的来了洛阳就不见你,你去哪玩了?”
“我让他去查存档去了,怎么样,有收获吗?”
陶沐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本子,竟是干干爽爽的,分毫没有打湿,可见护得仔细:“这是主官要的,显庆四年以来抄家流放的要员名单,可能有逃籍的名录皆在此了,主官请过目。”
今日下午与狄仁杰说,要打消天皇疑虑,只仰赖天后,薛讷却有着旁的打算。狄仁杰不知前情,他却一直惦记着高敏有逃籍嫌疑,故而早早派陶沐去搜集资料,意图通过追查逃籍,彻查高敏身份。薛讷接过本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起来,才翻开第一页,整个人便俶忽一怔,清俊的面庞陡然色变。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发现?”樊宁忙问道。
“显庆四年最大的抄家案,震惊整个大唐,我怎么反倒给忘了呢!”薛讷将卷宗放在桌上,盘坐在一旁,又陷入了沉思。
樊宁好奇凑上前一看,但见上面赫然写着“显庆四年八月赵国公长孙辅机亡故于岭南,其崇仁坊宅共八百亩被罚没”。
“崇仁坊?那不是你家和英国公府吗?怎的这里面说长孙无忌住在那?”樊宁十足纳闷地问薛讷道。
但此时薛讷已沉浸于深思,根本听不见樊宁的问话,脑中飞速回溯着高敏所说的每一句话,求证着自己的推论:
“这里的条件自然不能与薛府相比了,薛御史受罪了,高某一会儿找伙计再要两床被褥,打个地铺就得了……”
“这些物件,只能说此案有可能这般发生,而非一定会这般发生。高某只觉得,薛明府这些推论,皆是基于此女没有罪过的基础上,只是为此女脱罪的诡辩,若没有人证,根本不能堵泱泱之口……”
“薛明府此言差矣,鬼市的不法之徒众多,为了钱财杀人越货的亦不在少数。这些人一向不尊王法,以为自己所做之事神不知鬼不觉……”
“殿下,臣以为,薛明府所说的作案经过耸人听闻,此案根本不需要第三方,也不需要大费周章搞什么锡镜之物,皆是由樊宁伙同鬼市那起子不法之徒共同完成。薛明府杜撰出的所谓贼首,既没物证,又没人证,纯属臆测而已……”
回忆戛然而止,薛讷睁开了澄澈双眼,轻轻一笑,俊朗的面庞上满是大彻大悟。打从第一天相识,他一直莫名感觉高敏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如今终于明白了这奇怪之处究竟何在。而这也解释了,为何高敏对于朝中之事如此了若指掌,为何天皇身侧尚有他的眼线,以及……那个薛讷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的薛府地宫,为何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被薛楚玉发现。
这永徽年间蔓延至今的漫天迷雾,所有一切的谜团,终于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