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专注,目光里带着审视、疑惑、急迫,程思琪呆呆地看着,下意识地,又抿唇摇了摇头。
她不说话,宋望就一直看着她,也不开车。
慢慢地,她酒醒了大半。
“告诉我。”宋望眼看着她眼眸里逐渐恢复清明,摸着她脸颊的手指顿了顿,转而扣上她下巴,一字一顿道,“思琪,告诉我。”
他掐着她下巴的动作其实很温柔,几近抚摸,可黑亮的眼眸里火苗窜动,却明显压抑着迫切和紧张。
“不。”程思琪咬咬唇,摇头道,“不认识的。”
“那你,”宋望眼眸里的神采慢慢地暗淡下去,依旧不死心地发问道,“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我忘记了什么?我没有什么记忆?”
“没什么。我胡言乱语的。”程思琪道。
“好,就算你胡言乱语,你梦游、臆想,那你想些什么,告诉我成么?”宋望松开她下巴,执拗地发问。
“真的没想什么。”程思琪扯动唇角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我们以前怎么可能认识,你不是十多岁就离开青城的吗?”
是,他是十多岁就离开青城的。
宋望看着她唇角的那抹笑,第一次觉得刺眼。
他一直知道程思琪身上藏着秘密,他也一直觉得,他们两人先前应该是认识的,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恍惚间看到的那些画面并不是幻想和梦境。
这疑惑一直在他心里,这念头就一直折磨着他。
分明好像缺失了一块记忆,可偏生,所有的医生都告诉他,没什么问题,你很健康很正常。
他正常吗?
他分明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似曾相识,她什么话也不用说,什么事也不用做,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占据他的视线。
不认识吗?一点纠葛都没有过?
宋望其实不相信,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没办法遏制下去,就好像,程思琪突然开口证实了这样的话,他便没有办法置若罔闻。
“不认识吗?”宋望看着程思琪,也缓缓地笑起来,眼眸黑亮,两只手紧紧地扣着方向盘,青筋暴跳。
心里的困惑、期待、紧张,一切一切的情绪,差点逼疯他。
程思琪没说话,宋望便转头不看她,一踩油门,车子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程思琪被吓到,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夏天夜晚十点,街道上的车辆其实也不少,宋望刚才那一下速度奇快,直接越过了前面两辆车,险些出事,却也恰好拐了方向,和那两辆车堪堪擦过。
应当是没挨上,程思琪在后视镜里看见两辆车急刹车双双停下,宋望又踩了油门,一眨眼,那两辆车便没影了。
“开慢点,你开慢点吧。”一只手握着安全带,她侧过头,声音小小地说了一句。
宋望没吭声,车速却渐渐地慢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上一次,他开车去学校找程思琪,在一个急刹车的瞬间突然看到五光十色的酒吧,他看到跳舞的那女孩,她有着妖娆曲线和蓬松长发。
是思琪吗?是思琪吧?
宋望又想起他记忆犹新的那个梦,程思琪巧笑着倚在别人怀里。
那些破碎的记忆里,他不开心不快乐,只眼下想起来,心中都是窒息一样的沉闷和痛楚,几乎让人崩溃。
可饶是这样,他还是想知道。
无论是痛苦还是喜悦,那些画面里有他,也有她,他便迫切地想知道。
可是——
宋望用余光扫了一眼程思琪,她紧紧抿着唇,刚才让自己开慢点之后,再也不肯开口,就好像,固执地守着一个秘密。
这一路,宋望没有再说话,程思琪也没有。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两人到家,宋望停了车,坐在驾驶座静了许久,半晌,转身看向程思琪,一只手撑着副驾驶的座位靠背,俯身道:“无论什么事,告诉我行吗?”
“真的没什么。”程思琪也执拗,一板一眼地答了一句。
宋望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喉结耸动两下,神色僵硬了一小会,转身推开车门。
程思琪解着安全带,他又开了副驾驶车门,沉默地抱起她,不理会程思琪轻微的挣扎,就往家里走。
抱着她开门,也抱着她上楼,穿过大厅里影影绰绰的阴影和月光,迈步回房,将程思琪放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静,空气里窒息一般的安静。
他们两人的关系中,无论是交往还是结婚,婚前婚后,宋望一直占据着绝对主导的地位。
他在她面前随性惯了,甚少有这样沉默的时候。
从来没有。
程思琪看着他,心痛不已,张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宋望坐在床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进门的时候没有开灯,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未拉严实的窗帘里溜进来一丝月光。
半晌,宋望转过身看她一眼,帮她脱掉鞋,一只手摸摸她的脸:“你早点睡。”
“你去哪?”程思琪开口问一句。
“就在家。”宋望应一声,站起来,转身欲走。
程思琪便伸手拉住他手腕,声音小而轻柔,几近哀求:“已经很晚了,休息好吗?”
宋望被她拉住手腕,心中倏然惊痛,回头道:“无论我们之间有过什么,痛也罢甜也好,告诉我成么?”
他语调执拗,程思琪愣了愣,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
宋望了然,眉眼低垂,捻着指尖笑了笑,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早点睡。我就出去抽根烟。”
这话说完,他便没有在停留,一步一步,走出了程思琪的视线。
看着他的背影,一片昏暗里,程思琪无声地落泪了。
那些过往太沉重太痛苦,那些经历太黑暗太绝望,她庆幸他不记得,也希望他永远不要想起来,怎么可能,亲口告诉他。
她做不到胡编乱造地欺骗他,便也只能沉默着应对。
可是——
想到他刚才走出去的背影,程思琪一只手紧紧地捂上心口,蜷缩在床上,眼眶里的泪水汹涌而出。
没有这样过,现在的宋望,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的沉默和离开,几乎可以击垮她,他心里未尝不难受,可他就不若以往那般,迫不及待地抱她亲她要她,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不满。
她要怎么办?
思琪,你要怎么办?
程思琪喃喃地自语了两声,房间很安静,没有人回答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沙哑,又无助又恍惚。
是啊,她要怎么办,她其实很害怕。
他遇到的这个宋望多张扬多骄傲,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不让她受到一丁点的委屈和责难,他有足够强的实力和手段保护疼爱她,别人轻薄她,他会怒不可遏,风度也不要,大打出手。
可实际上,她却有着那样让彼此难堪的过去。
上一世遇到宋望,他因为这些事磨平棱角,沉默而隐忍,他说着不介意,她却一直过意不去,这一生再遇到这样的他,她其实害怕,害怕他介意,也害怕他因为难以接受而发疯。
她不敢确信,重拾记忆的宋望,到底会怎么样。
程思琪胡思乱想着,身子蜷成一团,也不会知道过去了多久,总归应该是很久,宋望并没有回来。
她觉得不安,睡不着,从床上起身,揉了揉晕乎乎的额头,出门找寻他。
她没有开灯,也没有穿鞋,光脚踩在地毯上也不自知,下了楼,发现客厅里也没有开灯,有月光从几处窗户映照进来,似乎还有一丝一缕的风吹进来。
程思琪视线搜寻一周,看到了宋望。
他坐在落地窗外的藤椅上,低垂着头,抽烟。
不若以往轻松随意的坐姿,他坐得十分笔直端正,双腿微分,一只手夹着燃到一半的香烟,递到嘴边,低头吸了一口。
院子也大,藤椅围绕着圆桌摆放在树荫下,原本是极好的休息处,有月光倾泻而下,他半边侧脸沐浴在清浅如水的月光里,英俊好看得过分,却很冷。
她觉得此刻静坐的宋望说不出的幽冷,就像他边上瓷盆里的几株栀子花。
那些白色的花朵围聚着他,在月光下悄然无息地吐露着芳香,看上去分外幽静,却也分外寂寞。
程思琪光脚站在拐角处,就那样,神色怔怔地看着他。
不敢上前。
宋望坐了很久,好像这一整晚就要这样坐下去,程思琪也看了很久,看着看着,滚烫的泪水就从眼眶里落下来,划过她脸颊和脖颈,汹涌不止。
“表嫂?”身后一声男音突然响起,程思琪怔怔转身,对上了端着水杯、只穿着大短裤的江栎。
她慌忙伸手去擦眼泪,江栎已经深深拧眉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程思琪连忙说一句,声音哽咽。
江栎一抬眼,就看到外面坐着的宋望,眉头拧得更紧了,声音低低道:“吵架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宋望很多时候没耐心,散漫傲气,性子算不上好,平素在公众面前的清雅温润都只是一副假象,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反而是程思琪,虽然和他没一点关系,却让他觉得十分亲近。
她才比自己大两岁多,可她性子好,温柔又包容,平素总是眉眼含笑的,哪里有这样泪水涟涟的时候,看上去太让人心疼了。
“是不是他欺负你了?”江栎拧着眉,又问了一句。
“没有。”程思琪抹着眼泪,声音小小道,“怎么可能,他不会欺负我。你这么晚了干什么?”
“倒水喝。”江栎朝她举了举手中的水杯。
“嗯,那我先上去了。”程思琪话音落地,转身往楼上走,江栎看着她的背影,这才发现,她没有穿鞋。
他又抬眼看了下外面的宋望。
他坐在藤椅上,身侧是一株挺高大的景观树,树干弯曲,枝叶葱郁,月光透过枝叶的间隙倾泻,将树荫下几株白色栀子映照得分外幽冷,一如他此刻的脸色。
和以往任何时候的宋望都不太一样。
江栎蹙着眉想了想,也没有多做停留,去接水。
窗外——
宋望在手边的烟灰缸里摁灭烟头,目光上移,书房里亮起了灯光。
是思琪。
他这样想着都觉得心痛,目光定定地看着书房的方向,眼底泛起一层温柔又痛惜的潋滟水光。
他坐了很久,自然想了许多,慢慢地,才察觉出,一开始遇到他,程思琪总是欲言又止,眼眸里就含着痴缠水光。
应该是痛的吧。
他已经可以察觉出,她隐瞒的那些,定然是能让人觉得痛苦无奈的事情,他想知道,偏偏她什么都不肯说。
她看上去总是眉眼含笑,不争不抢,什么也不图,无限温柔又非常包容,她比自己还小五岁,到底一个人承担着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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