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工惊为天人,不似是当今天下的人画得出来的技艺。
至于他与鬼才如何相遇的事,她想,若以后还有机会,可以慢慢听他讲。
若没有,也罢,重要的是当下,她与他。
用完晚膳后,他去忙了一会儿才回采悠阁。
当夜,他们相拥而眠,说了好多好多,包括以一只小白狗来代替小雪球的事,因为那日刚好下雨,将那只狗全身上下都弄脏,那些人也就没怀疑了。
说了那么多,就是没有提及子冉和他之间的那层关系是如何来的。尽管她也想知道为何连霍靖都不知晓子冉的真正关系,但直觉告诉她,那不适合问,至少现在还不适合。
他若是能说,早就说了。
也许,在某一日,会有另一个人来告诉她这个答案。
※
翌日,素娘亲自将她寄放在醉心坊的那箱子送上门,还同她禀报两日后,关于前段日子特地为皇家中秋夜宴所排的舞,她给得出意见的,自是毫不吝啬。
“不知不觉打扰夫人那么久了,我也该回醉心坊忙活了。”素娘起身告辞。
风挽裳莞尔,“不打扰,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要忙。”
“怎可能会没什么事,当家主母要操心的事可多着呢。”素娘打趣道。
她脸色微红,跟着起身,认真地叮咛,“好了,你回去也小心些,我担心萧璟棠会报复到你头上。”
“夫人放心,这萧璟棠往下怕是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有千岁爷,不,千岁王压着呢,他再想兴什么风,作什么浪也是难了。”
“还是当心些的好,只要太后还用他一日,就得防着。”何况他而今也净身了,除了宫里,他也没别的选择,除了得到权势,他要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一点儿也不意外。
“好,我听夫人的。”素娘郑重地点头,微微欠了欠身,离去。
风挽裳目送着素娘彻底走出湖心亭,回身,目光看向石桌上的箱子。
伸手打开,里边是已经化得很小很小的糖莲子,还有那根他亲自编的红绳,她的雕像,以及……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封休书。
当初不敢看,而今,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心了,也坚定彼此的情意了,看看也无妨。
想着,她带着轻松的心情拿起那封休书,轻轻打开——
风氏挽裳,嫁入幽府将近一年,心有所属,故休之,从此,不再为我顾玦妾,特立此休离书为证。立书人,顾玦。
明明是不守妇道,却写成心有所属。
她都将他伤成那样了,他却连写休书都还顾虑着她,舍不得让她太难堪。
到底傻的是谁?
每每想到那日的画面就撕心裂肺一次,特别是在知晓他为何会那般痛不欲生的原因后,就跟想起孩子和皎月的死一样,悔不当初。
她将那封休书按在心口。
那时候的他,是真的想要与她彻底了断,从此毫无瓜葛吧?
可他最终还是放不下,所以自欺欺人地找了那样的理由原谅她。
她真的何其有幸,得他一心一意,长情不悔,矢志不渝。
凉凉的秋风吹进亭子,她收敛千思万绪,将休书装回信封里,放回去,然后抱着箱子回采悠阁。
将箱子同他多年来收藏的那些放一道后,她又前往缀锦楼。
听霍靖说,那里特地腾出来让她打扫的,还说相信她会很乐意才是,说这话的时候,府里人都在笑。
风挽裳再次来到缀锦楼,不免有些伤怀。
因为,这后边的竹林里供着他们孩子的牌位,提醒着她,他们本来可以有一个孩子。
站在缀锦楼的门外,她轻扯唇角。
她答应过他,不能再因孩子的事伤心难过的。
想着,微微一笑,抬手推门进去。
经过那些人搜查过的缀锦楼同样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比采悠阁更乱,毕竟都知晓这是他住的地方,自然搜查的更仔细。
尤其是书案那边,书架上的书全都被扔到地上,上边的笔墨纸砚也全都扫落,无一幸免。
她毫不犹豫地上前收拾,一本本书捡起,还细心地抖去上边的灰尘,一一摆回书架上,若不够高便搬来圆凳踩上去。
这么一番收拾下来也不知不觉过了半日。
放好最后一本书,她从圆凳上下来,看着一下子变得整齐的书架,颇有成就感地笑了。
低头,继续收拾别的。
将笔墨纸砚都放回书案上,忽然,她看到塞在书案与书架相连的角落里的一堆宣纸,没有多想,上前蹲下身将那堆塞成一团团的宣纸取出来。
她捡起一张打开,本只是想着看看上边写什么,好知晓如何处理的,却没想到,这一打开,她呼吸一窒,心,赫然揪紧。
那么大的一张宣纸上写着一首很长很长的诗词,字体苍劲有力,毫无疑问,这是顾玦的字。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这首诗,指尖用力捏紧,眼眶泛红。
扭头看向那一堆蒙尘了的宣纸,她蹲下身,一张张地打开,每打开一张,入目的字都好像一把把尖刀,戳进她的心,疼得无法呼吸。
每一张都是同一首诗,字迹或狂草,或楷书,每一种都是笔走龙蛇。
还没打开到一半,泪水渐渐积了满眶,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纸上,晕开笔墨。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哽咽地一字一字徐徐念出纸上的诗,念到最后已经是句不成句,只有低低的哭泣声。
这是他休了她之后写的吧。
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如果没有相爱,那么就不会有辜负和背叛,如果不爱,就不会这么痛苦。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既然遇见你让我如此痛苦,我为何还要遇见你?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到底该如何忘掉你,如何才可以忘掉这种生死不能的相思之苦。
每一句都是每一个‘如果’的假设,看似在后悔遇见她,爱上她,实际上却把他对她的深情展露无疑。
若不是爱得深刻,又怎么会如此痛苦,若不是爱到情痴,又怎么会有如此悔恨不得?
原来,她给他的伤,是无法想象的重,无法想象的深。
是啊,八年,好不容易她来到他身边了,最后却又那么轻易地离开,还是以那样的方式,怎能不伤,怎能不痛?
说到底,最苦、最痛的那个是他。
只要想到那段日子,他坐在书案前,提笔将同样的一首诗写满一张张纸,反复地写,不停地写,她就好心痛,哭得无法止息。
她可以想象,他每写一字就好像剜心般地痛。
那时候的他,是真的想要忘掉她的。
那时候的她,也是想此后毫无瓜葛的。
若他最终没有原谅她,他们这辈子是否就这样错过了?
想到那个可能,她更悔,更痛。
流着泪,将地上的宣纸,一张张抚平,叠好。
她数了数,一共两百五十一张,那代表着多少个痛苦的时刻?那是凌迟内心的痛。
她抱着一整叠宣纸,蹲在地上,痛哭出声,“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伤你伤得那么深。”
“爷不接受。”
忽然,身后响起他的声音,阴柔中带点喑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