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站着许多人,可是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家都沉默的看着病榻上的天子,纵是一个个做出如丧考妣之状,可是是真是假,只怕也唯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嘉靖一下子变成了很厚道的人,他双眸半阖,气若游丝道:“赐坐。”
一个刻薄的皇帝,一个你占他一点便宜他都要记恨你一辈子的人,可是现在,却仿佛一下子开了窍,大家突然发现,嘉靖天子其实还是一个很好相处,很容易接近的人。
或许徐谦、杨廷和这些人没有感觉,可是其他人却是深有感触,想当年弘治皇帝在的时候,清早上朝太早,天都没亮,弘治皇帝怕大家伙儿看不到路,还会特意命太监去提灯笼接送。有时遇到雨雪,又怕大臣们淋坏了,可是宫中不准撑伞,这伞似华盖,紫禁城里,除了天子,谁敢弄个华盖在自己脑袋上,这不是活腻了?可是弘治皇帝有办法,他索性出宫,到外头去和大臣们商讨国事。
拿弘治皇帝和嘉靖一比,这嘉靖简直就不是人,大伙儿进宫觐见,除了杨廷和和徐谦,极少有人赐坐的,而如今,大家终于享受了这么一回国士的待遇,不由哭笑不得。
而接下来,嘉靖的话就让许多人目瞪口呆了:“上茶!”
“……”连一边的太监,都觉得匪夷所思,顾名思义,宫里的茶水当然是好茶,天子也没有用劣茶来招待大臣的道理,可越是好茶,嘉靖就越是吝啬不肯给,极少人能享受这种待遇。
其实嘉靖这么做,未必是小气,他之所以如此,也是有自己指导方针的,做皇帝不能无故施以恩惠,今日对你好一点,明日又好一点,结果就是大家以为这是理所当然,所以平时,嘉靖很吝啬。
茶水端了上来,不过大家都没有喝,都不做声。
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个道理,大家懂。
嘉靖嘘口气,道:“朕本为王子,不知九鼎轻重,怎奈正德无子,是以克继大统,如今,已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做过一些好事,也做过一些糊涂的事,好事呢,无非是诛杀了正德奸党,原本以为,可以振奋精神,革除弊政,好好整肃一下我大明江山。怎奈朕一时糊涂,此后误信奸贼之言,几酿大祸。眼下朕一病不起,这是朕自作自受。”
如此罪己,而且还是嘉靖口中说出来。
原本大家还以为,嘉靖或许还有几口气在,或许还能多活几日,可是见他口出善言,顿时便知道,这是真正的活不了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许多人竖着耳朵,都没有吭声。
徐谦却是突然莫名来了几分感受,拜倒于地,眼泪模糊道:“微臣万死,奸贼张显,微臣早该有所察觉,揭露他的丑恶。”
嘉靖欣慰道:“不怪你们,朕不怪你们,要怪只怪朕,其实朕早就看出来了,你们……其实是有所察,可是朕陷的太深,被他蒙蔽,一心只想长生,才致今日。”
今日的气氛,极不寻常,嘉靖突然罪己,要知道,嘉靖的一言一行,早已由负责起居的太监刷刷的记录下来,将来自然是由翰林进行查阅,载入明实录中。
杨廷和阖目,他并没有太多的感动,反而觉得嘉靖是在做铺垫,他抱着茶盏,一声不吭,反而更加警惕。
嘉靖叹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眼下朕即将大行,要随诸位先帝而去,有些事,是要交代了,来,呈上笔墨吧,杨先生何在?”
杨廷和站起,道:“老臣在。”
嘉靖道:“劳烦杨先生拟诏。”
杨廷和道:“老臣遵旨。”
杨廷和到了案前,持笔待书。
嘉靖幽幽道:“朕不过是个宗人,而后为天子,自古帝王统御天下,必以敬天法祖为首务。而敬天法祖本于至诚之心,不容一息有间。可是朕自幼多病,遂以亲近……”
杨廷和沉吟片刻,下笔而言:“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十二年。但念朕远奉列圣之家法,近承皇考之身教,一念惓惓,本惟敬天助民是务,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明讲之仪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天启朕衷,方图改彻,而据婴仄疾,补过无由,每思惟增愧恨。”
杨廷和在写什么,徐谦一直站在一旁监督,怕的就是杨廷和使诈,而其他的大臣,也都在旁默默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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