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如同平凡的丈夫问着自己的妻子,用朴素的方式剖白着自己的珍重心意,全然忘记了自己对面的女子是富有四海的帝女。
荣显只是微笑着,眉目弯出好看的弧度。
她说:“你快些去吧,别耽误了事情。”
李延慎蹙眉流露赧色:“实在怪我,竟然忘了别人托付我的事情。你这样大度体谅,实在让我愈发愧疚。”
荣显只是笑,柔声地又连连催促他快去吧。
他笑着应了,又深深忘了她一眼,才起身离去。
荣显看着他的背影,趋而过庭,消失在浓郁花木之后。
她面上的甜蜜笑意也随着他远去了,寸寸如灰般散入风中。
她没有那么大度,也不想要他的愧疚。
李延慎走后,荣显思量了许久。进退维谷,举棋难定。她握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却还是没有办法逼迫自己做个决断。
她又想起了上巳时见过的那个女子。
她能感觉到他真挚的心意,也无比地期望自己能相信他。
可就像是一滴细小的墨,落入了澄澈而透明的水。
本是微不可见的一点污痕,那暗黑色的怀疑和恐惧,却渐渐抽出了绵长的丝缕,如网般将她缠在其中,扯着她离他煦暖如春阳的温柔眼神越来越远……
她挣扎着,举步维艰。
最终荣显松开了手,脱力一般地叹息着,顺从了自己在多年宫廷生活中养成的多疑的本性。
“去请聂先生来。”
隔着一扇窗,聂勉真肃立在外听着荣显的吩咐。
“他既然到了公主府,一定是从西角门出去的。你去跟着看看,千万不要惊动他。”荣显语声轻淡平静,好像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聂勉真垂首思量许久,踯躅道:“公主,您这样做,只怕日后夫妻间会生了嫌隙。不如您等都尉回来,再细问问?”
他又宽慰道:“都尉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他会这样做一定是有必须去的理由。”
“嫌隙?”荣显反而笑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笑声潺潺自幽暗夜色中淌过。
“如果是没有嫌隙,我就会直接开口挽留他了。勉真,你竟然忘了么?这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他不想娶,我不愿嫁。”
她再度忆起了上巳时自己的狼狈,将一柄双蛾纹玉梳背扫落在地,碎成数段。
“眼见为实。我总不能放任自己活在怀疑之中,让这根刺一直长进自己的血肉里。”荣显决然地说:“你去查!好好跟着他,回来如实告诉我。”
然后,她傲慢而仪态万方地站起来,用坚硬的骄傲将自己隔绝在仆从们眼中隐隐流露出的同情神色之外。
荣显走到床榻边,沉默不语,任侍儿温柔地疏梳理着她的头发。
新婚之夜,她竟然要这样,派人去跟踪自己的丈夫。
她忽然想起衍之对自己“心细如发素性偏狭”的断语,鼻端萦绕着一股酸楚。
她一向疑心很重,细小的事情也难以释怀。可从没有一个这样的时刻,她竟然对自己这样的复杂的心思有如此的鄙夷和痛恨。
她觉得自己又可恶,又可悲,沮丧地将面孔埋进冰冷的衾被中,隐去眼睫见一片湿凉。
“我没有料到,你竟然真的能出来。”
在寂静的巷尾,一辆寻常可见的乌蓬车正在静静等候。沈觅和车夫并肩坐在厢外,一条腿懒散地晃动着。“难道公主没有搬出她的高贵家世来恐吓你么?”
李延慎对沈觅接二连三的讥讽感到十分无奈,但笑容里更多的是因荣显而来的喜悦和畅快。
他坦然地反唇相讥:“荣显她很好,十分体谅我。反而是你,我真不明白皇室有哪里惹到了你,天天嘲讽他们玩弄权谋,悖德隐恶,可这样的话,也是短褐白襕者能随意说的么?”
“瞧瞧,从五品的都尉大人,自然是看不上我们这些穿着短褐的平民了。”沈觅转头对身旁的车夫说。
他见那车夫不敢得罪贵人、僵硬着脸皮充耳不闻的样子,轻蔑地扫了李延慎一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口问道:“那都尉大人,还请您指点在下。我们两个大男人,怎么能直接闯进别人的内宅呢?”
李延慎早已习惯了好友嘴上的凌厉恶毒,不以为忤地笑道:“你放心,自然不是我们去闯。今晚我要是出现在卢府喜宴上,恐怕整个云京都要掀起轩然大波。”
他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说:“有一位姑娘,一定会帮助我们。”
听到“一位姑娘”,沈觅立刻又勾起了笑意。
“李公子交游如此之广,真令在下佩服啊。敢问是哪一家花坊啊?能得公子青眼的姑娘,应该是早已名满云京了吧?”
李延慎直接照着沈觅肩膀给了好友一拳,再也不多说什么,更是对他不满的嘟囔声置若罔闻。
他对那车夫吩咐道:“去含光寺。”
那车夫忙谦恭地应了,一扬鞭子,那毛色灰暗的瘦马又奋起蹄子,拉着车子辘辘行进在空旷的巷道。
再转过一个弯,就能离开荣显公主府和琅琊王府所在的和盛坊了。
可恰在此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却拦在了李延慎的车驾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