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只是听见身后老头儿屁颠屁颠跑上去迎接那对男女。
“诶回来啦,这是我姑爷吧?姑爷可真……真……”想夸“英俊”,不沾边,想夸“年轻有为”也不年轻了,老头儿一张老嘴居然卡壳了。
围观者神情扭曲,也不知道是谁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其他人纷纷大笑出声,姑爷年纪比老丈人还大,这可是第一次见啊!
那白人老头也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叽里呱啦问女人,女人非常耐心的跟他解释……不过,以绿真的耳力和英语听力水平,她听出来了,女人说中国人很欢迎他,中国人很喜欢美国人。
崔绿真:“……”这是欺负老头儿听不懂中文哪!
耍赖老头儿却恼羞成怒,骄傲的扬起一颗干瘦的头颅,“这我女婿怎么了?我女儿出息,能嫁给美国人拿绿卡,你们有这本事吗?一个个酸不拉几的!”
绿真恍然,哦,原来是又一桩涉外婚姻啊,通过结婚改变命运的国人。只是可惜了,以她的眼光看,这女人也就比妈妈大几岁,风韵犹存,看样子也是读过书的,在咱们国家啥样的男人找不着呢?
当然,她很快又觉着自己脑补过头了,说不定人家白人老头儿对她好,她就是喜欢这样的男人呢?年龄不应该成为爱情的绊脚石。
女人回头,招呼少年:“杰森,快叫外公啊。”
绿真一愣,这句话怎么有点石兰省口音?还是大河口的!
女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雪白的,光滑的瓜子脸,是那么的熟悉,脸颊上两块淡淡的晒斑也是那么的熟悉……电光火石之间,绿真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人!
失踪多年的老邻居——周树莲!
以前在牛屎沟的时候,她还经常叫她“姨姨”的,总觉着她跟妈妈一样是知青,不懂事的时候常常把她当妈妈的亲戚喜欢,后来渐渐知道她是她,妈妈是妈妈,她还经常抱小不点儿彩鱼去找奶喝!再后来,她跟妈妈搬到大河口,联系就少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几年前,杨发财带着脏脏兄弟来她们家找她。
说是失踪了,这么多年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年沉迷小说的她还怀疑过,是不是杨发财发现周树莲和张爱国的奸情,所以愤恨之下杀了她,还把她抛尸了……毕竟,以杨发财的暴虐成性,完全有可能啊。
没想到,她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嫁了个美国人!
那身后的少年应该就是杨秋生了,比小彩鱼大几个月,年纪和外貌都对得上。
绿真对她的感觉其实挺复杂的,她虽然跟张爱国不清不楚还生下了张的孩子,可被她背叛的杨发财也不是啥好东西,打女人,贪赃枉法,如果真如村里传说的前妻是被他打死的,那周对他的背叛还有点大快人心?
犹豫一下,崔绿真还是没上去打招呼,周树莲母子俩既然已经有了新的开始,那就别上去打扰他们了,各自安好吧。
没一会儿,蔡明亮一马当先跑出来了,他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绿真你来啦?”
“嗯呐,明亮,辛苦你了,丽芝本来想来的,但她课业紧张没时间。”
蔡明亮脸上有一丢丢失落,但绿真能来他也挺开心的,噼里啪啦开始说起在美国的事来,虽然上次见面就已经说过了,可他总觉着这种新奇还在心里无法散去。
“秋萍和杰哥良军哥呢?”绿真往他身后看,出港的人已经不多了,稀稀落落。
“哦,他们在等着取行李,就出来了。”蔡明亮看着宽敞的上海机场,深呼吸一口,“祖国的空气就是这么香甜。”
绿真乐了,“咋,美国的不香甜?”
蔡明亮摇头,“我做梦都在想回来,金窝银窝还是不如自己的狗窝。”
说着,张秋兰和许杰张良军出来了,其实三个人还是出国时那身衣服,可身上的感觉不一样了,绿真太懂那种感觉了,就是见识过真正的强大后,深深的危机感,落后感,还有一股往上冲的劲儿。
“杰哥,良军哥。”自从送他们出国,绿真就叫他们“哥”,而不是“叔叔”了。
绿真一把挽住秋萍,小姑娘虽然还是比一般大学生沧桑,可眼里的光,身上的冲劲儿却是同龄人没有的。只不过,她好像有心事,绿真几次问她在美国的事儿,她都心不在焉。
四月底,绿真又跑了一趟书城市,作为石兰人,除非坐飞机和火车,她还没怎么来过自己的省会城市。
书城是有名的“四季如春”,除了早晚温差大些,其他时候几乎一件毛衣一件衬衣就能穿过春夏秋冬。下了飞机,绿真跟在机场接她的丽芝春芽碰头,先去吃顿好的。
书城虽然经济发展比不上阳城,可文化底蕴浓厚,随处可见老街老巷,保存完好的古建筑,成年人腰粗的银杏梧桐,沿着石板路盛开的月季,绿的绿,红的红,吸引了不少各地游客。
是的,游客。
随着老百姓日子好起来,有人开始出门旅游了,而作为有名的“四季如春”城市,书城吸引到的游客不少,大街小巷能听到许多操着普通话的“外地人”。
春芽就是玩家中的玩家,崔建军和林巧珍就她一个孩子,宠得过分,每个月光零花钱就是大几千,但凡她说想去哪儿,立马就汇款过来。
“妹别看这些,路面上的没意思,要里头小巷里才能看到人文气息,明儿我带你去。”春芽捋了捋一头卷翘的齐腰长发,长裙布鞋布衫,手上还有几个据说很贵的串串。
除了绿真,她是几姐妹里身材最婀娜的,这么打扮起来,还有两分成熟女性的魅力……难怪奶奶常说她“不伦不类”,在老一辈人眼里,烫个大波浪那是中年妇女专属。
当然,性格独树一帜只想混吃等死享受人生的春芽是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她的,“妹老实说,你这次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绿真点点头,“我要去市体队。”
谁承想,春芽居然面色一变,“找李思齐吗?”
“对呀,怎么啦姐?”
春芽咬着嘴唇,“哼”一声,“甭劝了,他不会听的。”
意思是……她劝过他?可在绿真记忆里,春芽和李思齐关系不怎么好呀,小时候有一次陪她去李家练字的时候,还跟李思齐吵了个大架,差点大打出手呢。
春芽似乎是有意回避这问题,她咬着嘴唇,沉默片刻,“你去劝劝也好。”反正他听你的。
绿真更奇怪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姐姐的情绪很低落,没有了一开始接到她的兴奋,就像一只瘪了的气球。这在什么都不在乎一心咸鱼的春芽身上,实在是反常。
见她不愿多说,绿真也没多问,吃过午饭,她一个人来到省体队门口,门卫大叔见惯了年轻女孩来这里,眼睛也不抬,“找谁?”
“乒乓球队的李思齐。”
大叔抬头看了一眼,小声嘟囔:“看不出这小子咋换这么勤,又是个漂亮姑娘。”
随着风气逐渐活泼,男女青年处对象已经不再是见不得人的事,男运动员们青春帅气,招外头女孩喜欢很正常。可因为喜欢他们的女孩太多,有些男孩难免三心二意,今儿跟这个好,明儿跟那个好,放体队里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绿真面不改色,一直等门卫去把李思齐喊来,直接跳起来给他胸口来了一记重拳,“李思齐你能了啊,换过几个对象老实交代。”
一米八几的李思齐抱着心口龇牙咧嘴,“小没良心的就这么对你哥啊?打死我可就没人给你买好吃的了。”
绿真把嘴一撅,打他一下不过瘾,趁他弯腰,直接跳起来压他背上,四手四脚巴拉着,猛打,“让你不听我的话,让你胡作非为,让你……”
“哎哟,小姑娘别打了,你误会李思齐了,他我认识,没有不良作风,没跟外头那些女孩胡作非为。”门卫大叔前来解围,崔绿真哭笑不得。
可不,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他们这就是小情侣闹矛盾。
她只得不情不愿下来,李思齐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听见没啊崔绿真,你哥我可没乱搞男女关系,我守身如玉。”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神情不大自然。
不过,绿真现在的主要心思不在这儿,她把自己搜集来的长江各段险恶情况告诉他,像背书似的,“你别胡来啊,要漂流我不反对,但得在有一定经验的基础上,不能一来就上地狱模式啊。”
李思齐听得连连点头,“嗯嗯,有道理。”
绿真松口气,以为他听进去了,“所以吧,咱说好,今年不去了啊,美国人要漂就让他们漂去,不争这‘第一’也没事。”
谁知李思齐却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们装备都准备好了,后天就出发去沱沱河。”
绿真气急了,大声吼:“李思齐你对大自然压根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探险啊,不探那不就永远不知道了?”他耸耸肩,“你开批发市场,开电脑配件工厂,你爸开油气公司……哪一样不是探险?”
绿真居然被他问得无言以对。
是啊,他们这些在经济方面的“探险”,她可以理直气壮不怕输,一开始不也被家里人反对?现在她又有什么立场指责李思齐呢?
“再说了,我今年年底就要退役,不在职业生涯最后半年突破一下自我……我怕就没机会了。”现在全国体育事业蓬勃发展,顾学章要求三年内要在阳城市开办一所公办体校,已经说好他一退役就回去任教。
对于世界冠军来说,回一个地级市当老师,确实挺屈才的。可他为了年迈的父母做出这样的妥协,现在想要突破一下自我,也在情理之中。
李思齐抬头看天,“绿真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没有了理想和冲、动,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崔绿真静默。
“如果是为理想而死,为国家荣誉而死,我死得其所,你们不要难过。”
绿真鼻头发酸,“思齐哥哥放什么屁呢,你才不会死。”
可是,前仆后继已经有好几批漂流者遇难,有的遗体在上百公里的下游找到,有的搜救队搜寻十天半个月也只找到两件衣服,一堆白骨。
在没有任何准备和足够水文了解的前提下,长江漂流就是死路一条。
李思齐把手搭她肩膀上,正视着她圆溜溜的大眼睛,“真的,如果我死在母亲河里,你们不要为我难过,为什么别人能死我不能死?‘龙的传人’谁都是爹生娘养的。”
绿真知道,他说的“龙的传人”是那位去年遇难的漂流者,他的船就叫“龙的传人”号。就是因为他,因为外媒一句“征服地球”,就有这么多国人热血青年前仆后继。
如果能有穿越功能,绿真真想穿越回去,拍死写这句话的外媒记者,你们要作死别来祸害我的同胞!
李思齐看她嘟着嘴,还是不开心,只好叹口气,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她还有婴儿肥的脸颊,“傻丫头,听说美国电视台叫ABC还是什么的,要全程跟着沃伦夫妇,拍摄咱们的母亲河纪录片呢,凭啥?如果有了咱们河流的全貌,以后要发生战争,咱们在他们跟前不就是没穿衣服吗?”
他叹口气,“你说的我都知道,他们筹集到一百八十万美金的赞助,还拉来了九吨多重的物资,我都知道,可不能因为怕,就不去。”
“实话告诉你吧,这两个月我天天做噩梦,急流,险滩,暗礁,山洪,严寒……你能想到的困难我都梦见了,我甚至还梦见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忽然看向天空,眨巴眨巴眼,尽量把热泪逼回去。
“可我就想去,不想把这机会留给他们。”他梗了梗,“就是死,也要死在他们前面,要是能让他们知难而退也算死得其所。”
绿真再次哑口无言,心里暗骂两声“傻子”。
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到阻拦的理由,粗着嗓门道:“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到时还连累国家浪费搜救力量,你……”这些狠话她也说不下去。
眼前的不是别人,是她哥哥啊,是师傅师娘唯一的孩子。
是拿到世界冠军还当着全世界媒体感谢她崔绿真的人呀,是去趟上海都记得要给她带手表的人,是出去比赛领奖都要挎上大河皮革厂的包……傻子哥哥。
傻子哥哥,既然你想做探险者,那我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这样吧哥哥,赞成你去,但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嗯,说吧。”李思齐不疑有他。
“我要你们把行程推后半个月,可以吗?”
“这……”李思齐挠了挠后脑勺,他还真不确定,“咱们十八个兄弟,我说的不算,况且美国人马上就要出发……”
绿真生气的打断他,双手叉腰:“哎呀你烦不烦,别可是可是的,必须听我的,不然不许去。”
李思齐真是喜欢极了她这副小模样,“好好好,我想办法,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她眼珠一转,“你不是队长吗?你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不会是自封的猪头小队长吧?”
果然,李思齐上当了,拍着胸脯保证:“谁说老子是自封的,队里十七个兄弟都服我,你放心,推迟半月就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