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空着也是空着。”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只是忙坏了小云,每天她照常侍候罗府,还要提心吊胆地上楼照料老王。老王的身体日渐康复,只是来接他的红军如石沉大海,一点影子也没有。
小云住七里香小院儿,罗明文第一个感觉浑身不自在,第二个恼火的就是罗三少。有一次,小云去戏台子上抱柴火,罗小三便挨过去问:“一个人住七里香小院儿不害怕?不寂寞?罗明武不在,你不想他?”小云一听“罗明武”三个字急了,把柴火往地上一戳,两手叉在腰上,正色反问道:“你要怎么样?”罗小三连连摆手道:“别生气,别生气嘛!其实我罗小三才是真正最关心你的人,千万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哟!”
红军离开县城不久,官绅势力渐渐抬头,情势不觉紧张起来,眼看红军老王在七里香小院儿住不下去了,多待一天就会多一分危险。爸爸和曾蚊烟儿家商量好,决定让老王从八角亭翻窗下到文昌宫荷花池,由曾家老大老二用小船顺通道护送他到北门外鸭子河边,再由等在那里的渔船做接应。
这天,又是个星期天,大家都起个绝早,悄悄在八角亭曾家聚齐。只是我牵着妈妈的手,路经观音堂时仿佛看见一道亮光,妈妈紧了紧我的手,连忙收住脚步。那亮光只一闪,再也不亮。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我们才又轻轻移动脚步。
老王改穿便装,依依不舍地和大家话别。那场面很是感动人,尤其是小云,竟抽抽泣泣啼哭起来,罗明武走她也没有这么伤心过。那天罗明武走就好像小云马上就也能走,但是眼前红军老王都走得这么艰难,小云的愿望就更加渺茫了。老王安慰她说一找到部队,找到罗明武立马就来接她走。
曾家老大从窗外伸进头来催促说:“快!天快亮了。”
红军老王爬过窗户,扬了扬手,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早晨总算平安地过去了。
早饭后,罗太太冷凯绮的在成都当军官的兄弟来了,接着便听说小云挨了打。这不祥之兆,一下子笼罩着罗家大院儿。为探过究竟,我和曾宝娃大胆走进罗府。罗家几个兄弟正在廊子下玩闹。我说我们来看金鱼。原来罗府内院有四只大石缸养着金鱼,以前我常来看金鱼的。
罗小五摆摆手说:“家里有客,不方便。”
“我带你们去!”罗小三却大方地拉起我和宝娃的手,把我们带进了内院。
内院吵吵哄哄,罗明文黑着一张脸,叉腿站在阶沿上。客厅的门大敞着,老远就看见小云跪在地上,罗太太冷凯绮手持鸡毛掸子正在叫骂。罗小三见状撇下我们,三步两步跨进客厅。这时我们才看见冷凯绮的兄弟身著绿呢军装,架着二郎腿坐在一旁啜茶。
“妈妈也,你就没有完啦!”罗小三上前把夺下了他妈手中的鸡毛掸子,喊道,一面就去扶起小云。
这时罗明文也走进客厅,说:“打翻一只砚台犯不着这么大动肝火!”
“好哇,你们俩爷子都来帮腔!”罗太太冷凯绮双手叉腰抖着一身肥肉,往罗明文跟前一横,逼得干瘦的罗明文连连后退。今天她也是仗持着她的当军官的娘家兄弟在场,才敢在丈夫跟前耍横。
只听她厉声道:“小妖精迷住了老的,还迷住了小的,这还不够,还到外面去勾引野男人!”说着就伸出一根指头去戳小云的额头。
罗小三眼疾手快,一挺身当住了小云。他妈戳了一个空,踉跄一下差点摔倒,气得暴跳如雷,吼道:“短命的小三,话是你说的,你说今天早晨天不亮,小云和一个野男人走在戏台子下面。你还说,小云和那个野男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偷偷摸摸住在一起”
罗明文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他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罗小三急了,直喊:“我那是梦游,梦游的话是不做准的。舅舅呀!你跟我妈胡编排些什么呀!”此刻,他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冷凯绮的话音刚落,我的脑子轰的一声,觉得真像是母老虎向我扑了来,我吓坏了。惊恐中,我想起早晨观音堂的闪光,想起红军老王,我害怕,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糊里糊涂,我和宝娃被带进了客厅。
满客厅只有三张脸:罗明文、母老虎冷凯绮和他的军官兄弟。三张不同的脸孔,却都迷细着眼睛,用同一态度审视我们。
“小顺,”这是叫我“你说今早天不亮,你和妈妈到过观音堂?宝娃,你说小云领着一个男人到过你家?去干什么?这男人是什么人?如今他在哪里?”三问两问,吓得宝娃裂开大嘴哇哇大哭起来。宝娃一哭,我也跟着哭。过去我从未这样哭过,这回我可是扯破喉咙嚎叫起来。
冷凯绮的军官兄弟这次从成都下来,决不是简单的串亲戚,而是负着什么特殊使命来的。不想第一天刚落脚就听说罗家大院儿驻扎过红军,团部居然就在他姐夫家,他感到震惊。于是鼻子伸得老长,稍觉气味不对,他就要盘察要寻根究底。也是合当有事,连日来小云太累了,今早送走老王,她急急忙忙赶去罗府侍候,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弄脏了桌布,罗太太冷凯绮打了两巴掌,原也是争风吃醋,家务纷争,闹闹也就过去了。不想她的军官兄弟一来,情况就变了。
罗小三垂涎小云,暗中总盯着小云,小云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他本是一个公子哥儿,楼上楼下住着老王和小云,他不认作是红军和老百姓,而简单地认作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且是他心爱的女人。越这么想,他就越要弄个水落石出。今早我们起个绝早,罗小三也起了个绝早,大家和红军老王话别,都被罗小三看见了,直到他弄清楚老王是“红军”他想,既然是红军,就不会和小云有什么私情,他也就放心了。观音堂的闪光,也是他。若不是他的军官舅舅突然到来,红军的事,罗小三很快就会忘记的。
军官舅舅给几个外甥带来些小礼物,免不了要拉拉话。小四小五没有说上几句,便走开了。罗小三滞留下来。
一会儿小云来上茶,冷凯绮兄弟一见,拍着巴掌喊道“嗨呀,美人哟,真是美人哟!两年不见越发漂亮了。”说着就倾过身去,摸着小云的脸蛋要想亲她,这才看见她的一双红肿着的眼睛,于是道:“怎么,哭了?太太给你气受了?不怕她,有我呢。早晚我要娶了你,你就是我的人,谁敢给你气受?”又拉过小云的手搓揉着问“躲红军,为啥不上成都?叫我好想”
罗小三最见不得有人向小云调情,见舅舅对小云动手动脚的,正不知该怎样阻止他,见他提到红军,便把话接过来,问小云:“楼上那个男人,今早你带他去八角亭干什么?他是不是红军?”小云一听,大惊,想不到罗小三没头没脑会冒出这种问话来。小云吓坏了,急转身要走。
“慢,”冷凯绮兄弟伸手拦住了她,盘问起来。
事情就这么败露了。罗小三见小云尴尬,便连忙改口说是梦游,但是说出来的话,是收不回来的,于是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罗明文因为太太大耍威风,责打小云,非常窝火,尤其当着她娘家兄弟的面,正不知如何对付这只母老虎,不料小三一出场,性质就变了。这么多天来,却不知道,罗家大院竟还窝藏着个红军!小云一个年轻女娃能有多大能耐?可那背后的主使人,又是谁呢?疑云在罗明文的心中翻腾。他与他小舅子的想法不谋而合,若不马上搞个水落石出,将来酿成大祸,恐怕连身家性命也难保了。
小云这个小奸细,罗明文岂肯饶了她!
午饭后,罗小三捧着个油布包突然闯进我家,妈妈没有给他好脸色。他见我在堂屋,便硬闯进堂屋来,诧兮兮地打开油布包。怎么?红军军装?军帽?军帽上那颗红五星亮晶晶的,最显眼不过了。什么意思?我惊呆了。
妈妈连忙摆手说:“这是哪弄来的?再说这当口,你拿它来是什么居心?”
罗小三一脸苦相,分辩说:“我是好意,我完全是为了小云!”
原来他自知说漏了嘴,眼见小云脱不了身,才知道祸闯大了,便多了一个心眼儿,悄悄溜到七里香小院儿,爬上绣楼,四处看了看,没有什么可疑的,正转身要走,突然发现面盆里的油布包,打开一看是红军军装。他吓坏了,这要是被舅舅知道,那还了得!
这时爸爸从卧室走出来。罗小三的话,他全听见了。
“你做得对,”爸爸拉起罗小三的手拍了拍问“你和小云是同班同学,对么?”
“是的,我们还同桌哩。”
爸爸又拍了拍他的手问:“这事有谁知道?”
“我悄悄地,没有人看见。”
“那就好,”爸爸说“你变聪明了!你做得对!回去以后,不要提红军,更不要提红军军装之事。”
罗小三走后,妈把油布包小心地藏在神龛底下。
爸爸对妈妈说:他办了一件好事,看来这孩子是长大了!”
不久,警察来了。警察一来就先抄了八角亭曾家。弄得锯末满天飞。警察虽未进我家,但我们全家都为神龛下的油布包揪着心。
最后,警察来到七里香小院儿,人群挤满一院子。罗家大大小小,丫环仆妇佣人倾巢走来。小云是被罗明文手下的两个兄弟伙强拖来的。她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他们还让她去开门,她连掏钥匙的力气都没有了,是罗小三上前打开了门。门一开迎面墙壁上大红禧字十分耀眼地闪现出来,似乎是一种有意的挑战。人们不由得记起了小云新婚时的情境来。警察楼上楼下翻腾了一个够,最后端出一个铜盆,里面是些空药盒及纱布药棉。
冷凯绮的兄弟大声说:“瞧,这是什么?这儿显然住过红军的伤员。”
“是的,确曾住过红军,也住过红军的伤员。”是爸爸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爸爸。爸爸一脸正气,就像在学校操场向学生讲话那样,说道:“半月前县城里来了红军,全县到处都有红军的脚印,这里楼上楼下,厅房里,观音堂,戏台子都驻扎过红军,红军的团部就在罗府!
爸爸的一席话,人群里响起了附和声。冷凯绮兄弟为找台阶下,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取出一根香烟递给了爸爸。
一场虚惊。
这一晚罗家大院儿各家和消夜都推迟了。这一晚罗家的消夜,小云没有去侍候。她在她的新房。罗小三一直安慰她,陪伴她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罗小三赶到七里香小院儿绣楼下,连叫小云不应,急推开门,迎面墙壁上大红禧字闪现出来,再一看发现小云吊死在新床跟前。
什么时候七里香小白花已绽满枝头,馨香四溢。罗小三把小白花一朵一朵摆在小云的脸上身上,直到变成一个花的人。
人世沧桑,岁月匆匆。
七里香小院儿又有流传,说是绣楼上的小姐找到了替代,她便投生转世了。从此七里香小院儿,再也不见红衣红裤小姐的身影了,夜深人静也听不见悠扬的琴声了。留下的只是人们对小云的思念!
10/24/2000写于北京东高地,2/20—21/07年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