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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选择了一个最佳的角度观赏她抚琴的一举一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非常快乐。此刻,他一点都不知晓,她邀请他参与的不仅只是一场耳朵的飨宴,而是一场持续了多年的漫长的眷恋,长得他后来再也没有屈指数过岁月。

    这是间非常普通的老公寓,静静坐落在市区边陲旧小区巷弄里,他仰头细察公寓外观;不太起眼,壁砖三三两两剥落,外墙接缝长有不少苔痕迹,周围缺乏绿意,巷子逼窄,只有三成日光进驻,不是那么理想的居家环境。

    他站在红色的公寓大门前,踌躇良久,在身后目光的鼓励下,终究按了门铃,报上来意。门开了,他再次回头望着程如兰,她温柔地回以微笑“去吧!别紧张,就照着我告诉你的话做,不会太难的,我在楼下等你。”“”也是是背着光,站在阶梯口的她,形影竟有些单薄灰暗,像要消失在视线中一样迷离。“老师——”他忍不住喊。

    “去啊!我在这里等你。”她碰了碰他的手指,温暖的血肉实感驱除了他的不安,他朝她点点头,勉强挣出一个笑容。

    受命造访的地点在三楼,爬上最后一阶,就看见半开的铁门有人在往下窥探,他直接将手中的水果提篮递出去“伯母,您好。”双方同时打了照面,也同时诧然,对方相当错愕,他则是惊异不已;女主人是位中年女士,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戏院门口向她搭讪过,她正是那名不耐烦的售票员,女人记性不如他,直问:“我是不是见过你?”“应应该没有。”他支吾否认。

    “喔!”显然没有释怀,人还横档在门口,再次确认他的来意“你刚刚在楼下说,你是伊人的大学同学?”“是是。”答得很心虚,宋母不断以阅人无数的利眼打量他。

    “你看起来很年轻,有二十六了吗?”为了怕露馅,他今天特地将头发抓了发蜡,穿了长袖衫、薄外套、不作怪的牛仔长裤,和半晌开眼睛行的同学借了一副平光眼镜装成熟,看来效果有限。他搔搔头,努力搜寻称头的答案,对方却忽然让开了一半空间,叹口气道:“进来吧!反正伊人也不会在乎了,谁来都一样。”就这样让他过了关,登堂入室,他大大松了口气,跨过门槛,进入了那个不到五坪大的窄小客厅。

    简素的程度和他奶奶不相上下,收拾得一尘不染。从陈旧的摆设看得出来宋家生活很不宽裕,但在一些小细节上却透露出父母对子女的期待与浓厚关爱,例如电视柜上陈列的奖状、奖牌,靠窗一架山叶钢琴,上方堆叠着琴谱,四周还有不少纪念性照片,几乎是同一名女生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留影,照理应该就是宋伊人。

    他好奇的凑前浏览,女生一双浓眉下的眼眸园黑晶亮,鼻头圆挺,笑起来一脸紧然,酒窝深陷,显得天真阳光,乌黑的直发正好触肩,有时则绑了俏皮的马尾,穿着不很讲究,多半是休闲装扮,体态健康,不胖不瘦,脸颊恒常圆润泛泽。其中一张群体照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四个一身登山装备的大学生模样的合影,前排挨得颇近的一对男女,左边是宋伊人,右边竟是-程如兰的未婚夫!

    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样秀逸的五官不会认错才是,为何出现在此?

    “你应该知道吧?伊人大二那年参加了登山社。从小,为了保护她弹琴的手指,我不让她进厨房、做太多家事,没想到她突然鬼迷心窍一般,硬是要加入,说是要锻炼身体,不想太娇贵,我不可能保护她一辈子;现在想想,她应该是为了她那个学长才做的决定。伊人长大后不再喜欢诉苦,老是快快乐乐的不让我多心,真不知道她到底吃过什么苦、流过什么泪?”一阵哽咽,在他的膛视下果决地止住。“坐吧!你叫什么名字?”宋母指指沙发。

    “我姓安,安曦。”他不习惯泪水,一切让人软弱的东西他本能地排斥,这个地方乍看平常,却不知为什么环绕着一股哀伤的潜流,令人坐立不安。他收起一探究竟的盲动,只想尽早脱身为妙,索性也不坐了,开门见山便说:“是这样的,伯母,宋——伊人以前向我提过,她有些重要东西?都放在一个旧的喜饼盒子里,不知道您晓得吗?”“喜饼盒子?”宋母愣住“是有这么一个盒子,小时候她看了喜欢,我让她拿去放些小东西的,从没想过看它一下,事实上,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进去过她的房间了,我还是不习惯那个房间空荡荡的感觉,有问题吗?”“没、没问题。”他忙摆手“有一张我和她的合照,可能放在那个盒子里,可不可以麻烦您,替我找一下,好让我拿回去——作纪念。”他像念台词般说得生涩无比。可说得出盒子这个亲昵朋友才会知道的收藏物,宋母没有理由生疑,她考虑了一下,对他说:“一起进来吧!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张,都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照片?你和她认识多久了?她为什么没有向我提起过你?你以前和她同班吗?”一连串的提问像埋怨,几乎令他招架不住,他支支吾吾地跟进属于宋伊人的私人空间,随意扫了一眼。房间并不大,除了必要的床、衣柜、书桌外,没有多余的家具,墙上张贴了两张钢琴名家演奏会的海报,书倒是不少,一落落迭置在地板上,寸步难行;没有看见散放的衣物,书桌上也是一片干净利落,角落整齐堆放着登山背包和一些随身装备,没有特别女性化的物品。

    宋母打开每个书桌抽屉,毫无所获,转移衣柜搜寻,依然翻找不着,回头看向床铺,她移步过去,掀开床头柜,弯身探进一只手,果真构出一个盒子模样的东西来。

    他隔了两步之遥望去,盒子大约三十公分见方,盒面印有漂亮的西洋古典仕女图案,可能有点年份了,盒盖边缘出现了一些铁锈,不是什么昂贵的质材制造却不丢弃,可以猜想得出盒子的主任十分念旧。

    用力抠开盒盖,里面装满细琐的小物,不外乎是小女孩在文具店买得到的镀银小手链、水珠项链、花朵发夹、彩带、小卡片、毕业纪念册,全都不值钱,全都附带了主人儿时回忆。有趣的是从小学到大学的大头学生照,也有一一护贝后整齐收好;乍舌的则是一再出现程如兰未婚夫的各式生活照,显见两人交情匪浅。他看得正专心,宋母转头问他:“你确定照片在她这里?全都是她和别人的照片啊!”一手还在翻找,不意从底部抽出一本薄薄文件,仔细一瞧,宋母两眼立即打直。

    她将盒子递给他,迅速翻阅文件。他斜揪过去,看来像是一份寿险保单,条文完全无法详阅,实在是对方拿着文件的两只手抖得太厉害了,他总共只瞄到受益人的部分写了一个女性的名字,接着便被宋母猝然跪倒在地的突兀动作吓傻了。宋母把脸埋进文件里,放声痛苦“你留下这东西给我做什么”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伊人你说啊?我要你回来,回来”一阵麻冷钻进四肢,他忽然想通了什么,暗骂声“靠”慌得直搔后劲,眼珠子猛打转,环视看不见的空气。直觉告诉他,宋伊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的母亲根本不知道有这份保单的存在,才会乍见一时难受,情绪崩溃。

    百分百实情是这样没错。这家人真古怪,为何连个像样的遗照也不摆放一张,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幸好他没闹笑话,触犯禁忌被撵出门去。但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难道让他不着边际的安慰老人家?他连对他奶奶都做不到啊!

    只好遵照程如兰事前的吩咐,顺手在盒子里取了长宋伊人的照片,对这还在抽噎的宋母直哈腰“伯母,合照找不到没关系,我拿张她的照片作纪念好了,请多保重,节哀啊!”宋母哭得厉害,无暇理会他,他也不管了,下意识倒退着出门,老觉得背后凉风习习,得贴着墙走才有安全感。出了那道铁门,疾步直下两层楼,冲到公寓门口,他煞住脚步,扶着门框困惑起来。

    程如兰应该早就知道盒子里有些什么内容了,保单才是重点,照片是诱使宋母开启盒子的最佳借口。她和宋伊人绝对不是泛泛之交,若切身之事能知之甚详,为何不直接找上门告诉宋母,反而绕个圈由他这个不想干的人冒充一个不存在的朋友,详装寻找一张不存在的照片?

    止不住的疑问,抬眼望去,程如兰伫立不远处,眸光入场,只是多了一份期盼,他谨慎地开口:“老师,她那道保单了,我找到照片了。”“啊!太好了!”她激动地掩住胸口,为的绝对是前者,她完全不关心他伸出的掌心中展示的照片。

    多么直接不遮掩的反应,他还需要为什么?程如兰大概怕他年轻易坏事,所以打从一开始就只教他去照片,不告诉他实情吧!

    正想抱怨两句,一滴泪陡地坠落在她的面颊,下滑,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屈起指头替她拭去,但不太对劲,鼻头、额角、发梢都有,越来越多,连他手臂都沾了数点圆印,仰头看天,居然下雨了,落速极快,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巷口奔去。

    沿路公寓都缺乏屋檐,停歇不得,绕经两个巷弄,终于躲进一处民宅较开敞的前廊。他们面对着湿透的路面,拍去身上的雨水,又为彼此拂拭一头一脸的湿濡,两人都不发一语。

    但他不时看着她,看着她皱眉,却不和他眼神接触;看着她转身远眺天色兴叹,流露惆怅,却不吐露一字一句。他转身与她并肩齐望天际“老师你还有没有事需要我替你做的?”她听了眯眼笑“没了,谢谢你。”偏头凝视他“我请你吃饭吧!肚子饿不饿?你想吃什么?吃什么都可以,吃多少都没关系喔——”他没说话。他在她心理,除了吃就是睡吧?但是他什么都不想吃,也没兴趣回家睡大头觉,他想了解他、了解她、了解她“两位进来坐吧!免客气!”操着台语的苍老嗓音在背后响起,两人一齐回身,才发现不知不觉滞留在一处私人开设的小型宫庙前,规模不打,站着公寓的两层楼,刚点上的一灶檀香不时飘来,刺激他的眼鼻,他柔柔鼻子,摇手道:“不用麻烦了,阿伯,雨小一点我们就走。”老人笑眯眯也不勉强,撑起松垂的眼皮打量他,视线移至程如兰脸上时,眼眶不自然得膛大,似乎想极力看清她的面貌,原本灰浊的瞳仁忽然聚了焦,有了光度。

    老人缓缓抬起右臂,指着程如兰“你为什么还不走?”惊疑的语气不似下逐客令,反像质问。

    程如兰慌忙后退,老人语气转为严厉“你该走了,你的时间到了,不该占着不走。”“阿伯,你不用赶她,我们马上走。”安曦不悦地以身屏障,不让态度颇差的老人进逼程如兰。

    “不知轻重的臭小子,我赶的是她不是你,还不块闪开!”老人以枯枝般的臂膀隔开他,不打算放过程如兰“块回去吧!镑有各的路,不要留恋了,你牵挂的人会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擅自改变什么,块回去!下辈子好好做人,千万别再任性了。”安曦越听越糊涂,倚着他的程如兰却瞬间僵直,一声不吭,仿佛默认了一切指责,他一急,阻止老人再度发言“阿伯,不要讲了,我们马上就走。”“说什么傻话,该走的是伊,你不要再乱了啦!闪到一边去!”程如兰满面凄惶,冷不防转身,冲进猖狂的雨势中。他拔腿就要追随而去,老人以想象不到的劲道扳住他的手臂,指头几乎掐入皮肉中“不可以去,你这猴园仔不知死活,伊不是你可以喜欢的查某啦!”“什么啦?臭老头!”他扭动肩头,怒不可揭。“关你什么事啊?”“你以为伊是谁?伊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人,和你说话的查某早就不在人世了,伊占了别人的身来完成愿望的,你别再欲了,回家读书去,前途卡要紧啦,多管闲事没好结果”他幡然回头,定住不动。

    这是在做梦吗?他听到这光怪陆离、似真似假的疯言疯语发生过了吗?但是骤雨打在身上为何如此真切?程如兰为何迫不及待地逃离?而他呆立在这座不知供奉何方神明的小庙前,烟雾冉冉如梦似幻他使劲捏紧腮肉,痛感十足——一切如实地发生着,老人没有消失,还在用绿豆小眼厉瞪着他,先前穷极无聊对程如兰的异样言行所做的各种假设,难道真的被他猜中了一部分?

    但是没有兴奋感、没有新鲜感、没有与同好分享讨论的渴望,油然而生的只有恐惧,浑身颤栗的恐惧——怕自己见鬼了吗?

    前方迷蒙的街道上,早已看不见程如兰的踪影,他揪紧领口衣襟,为何胸口似被挖空了一块,空虚不已?

    他挎着肩,拖着步伐,慢慢走进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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